第123節(jié)
容央抿住唇,低頭沉默,不知道褚懌為什么突然把自己帶來這里。 褚懌反手關上門,目光在前,平靜地道:“不用怕,報個喜?!?/br> 容央一怔,抬頭看他,褚懌神色淡然,牽著她往前。容央心思轉動,倏地要掙脫他的手,半晌掙不動,換來一聲低笑。 容央小聲提醒:“松開?!?/br> 褚懌大手不放:“不能松,會被夫人罵的?!?/br> “……”容央張口結舌,硬生生被他牽到正前方的靈位前,看他單手從香案底下抽出三炷香,繼而示意自己拿火折子給他點火。 容央蹙著眉,硬著頭皮給他把香點燃,趁他專心上香時,蹭一下把手抽了回來。 褚懌掌心一空,轉頭看她,容央義正言辭:“上香就有個上香的樣兒?!?/br> 褚懌咧唇,看回褚訓的牌位,作揖后,雙手上香。 容央雙手揣入袖里,展眼四看,正走著神,褚懌握住她肩頭,把她攬至一片燭火前。 容央定睛一看,兩座紅木牌位并肩而立:褚泰,云蓉。 容央眼眶驀地有點發(fā)酸。 上一次,褚懌并沒有把她帶來褚泰和云氏的靈位前過。 “說兩句不?”褚懌開口,口吻很隨意,并不是真要她陳言的意思。 容央?yún)s真摯道:“嗯?!?/br> 褚懌拿香的動作微頓。 容央趁勢拿過他手中的香,示意他來點,褚懌看她一眼后垂睫,默默撥開火折子給她把香點燃。 一縷青煙繚繞而上,容央握著香,朝面前的兩座牌位道:“爹爹,嬢嬢,我們也要做爹爹和嬢嬢了?!?/br> 褚懌正放火折子,聞言眼波一顫。 容央道:“孩子大概是今年入秋時出生,悅卿說,那時候,大鄞的戰(zhàn)事應該差不多結束了,他會留在我身邊,陪我一起迎接這個小家伙。他說他出生的時候,爹爹就是一直守在嬢嬢的產(chǎn)房外的,所以他特別努力,想快點見爹娘一面,于是蹭的一下就出來了……” 褚懌:“……我沒說過?!?/br> 容央扭頭,眨眼:“我替你說了?!?/br> 但她的確是在胡謅,她說的的確并不是他的話,只是道聽途說,只是……自己的期望罷了。 褚懌沉默,伸指在三炷香上一壓,燃盡的火灰跌落下去,容央回神,抬手上香。 褚懌終于道:“我來得并不順利?!?/br> 容央茫然。 褚懌道:“嬢嬢生我時,是難產(chǎn)?!?/br> 容央張著嘴,不及吭聲,褚懌又道:“最后也是因我而死的?!?/br> 容央一震,這一次,呆呆地望著褚懌,徹底講不出話了。 云氏生下褚懌那年,是二十歲。離開人世時,二十六歲。 那一年的冬至,大鄞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,車水馬龍的汴京城被漫天大雪鋪白,也被入夜后流光溢彩的燈火染成斑斕的海。 華燈初上后,褚泰和云氏拉著六歲的褚懌,穿行在一盞盞瑰麗璀璨的花燈里,帶他去看他嚷嚷了小半年的南戲。變故究竟是什么時候發(fā)生的,褚懌已經(jīng)不能很明確地表達了,他只記得人潮被舞獅的人沖散時,喧闐的鑼鼓聲中突然炸開的尖叫聲,鋒利如一支箭鏃穿過耳朵,在大腦轟轟直鳴時,一只鐵爪一樣的手抓住了自己肩頭。 然后是突如其來的一片黑暗,昏迷前一刻,鼻端濃烈的異香。 那兩年大鄞和大遼烽火連天,褚家鎮(zhèn)守邊陲,橫戈躍馬,斬殺了耶律皇族、蕭氏大族等一大批大遼戰(zhàn)將,兩國關系一度勢如水火。為更準確地刺探敵情,奪取勝利,大鄞的士兵鋌而走險,喬裝改扮成契丹牧民跨境生活;而大遼的細作、密探亦在不知不覺中深入了國朝心腹 汴京。 那晚刻意制造混亂,在褚泰眼皮底下?lián)镒吡笋覒驮剖系?,正是扎根于汴京城中最狡猾、最陰毒的大遼細作。 他們的目的,是用妻兒的性命來逼迫褚泰交出三州布防圖。 褚懌從昏迷中醒來時,是被云氏緊緊抱在懷里的,四周是破敗的墻垣,漏風的窗柩,詭異的黑影,以及黑影里不時傳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竊笑。 迷香的作用還沒有完全消失,他的頭在那些笑聲里疼得如裂開一般。他止不住地皺眉,發(fā)抖,掙扎。云氏抱緊他,把嘴唇貼至他耳邊,反復地告訴他:“悅卿乖,不要怕?!?/br> 褚泰是在后半夜來的,的確是只身一人,也的確如大遼細作所愿,帶著一卷舉足輕重的地圖。遼探首領兩眼放光,欣喜若狂地把空中拋來的那卷地圖接住,打開來一看,卻是愕然失色。 褚泰帶來的,只是一幅三州地形圖。 “把我妻兒放了,軍中布防,我即刻畫上。” 風雪凜冽,褚泰在首領暴怒的眼神里平靜開口,首領怒極反笑,用渾然土生土長的汴京官話答:“一幅屁用沒有的地圖,就想把妻兒換回去,你當我們是傻子嗎?!” 破敗的舊廟里隨之傳來稚童的呼叫,少婦的怒叱。 褚泰被霜雪覆蓋的眉在月光中隱忍地微蹙起,道:“那就先放一個吧。” 舊廟中,褚懌被拽出來踢倒后,重新倒回云氏的懷抱。一個魁梧黑衣人進來傳話,一雙雙陰鷙的眼開始在他們身上打量。 云氏的胸脯快速地起伏著,最后一次吻過褚懌的臉,她顯然已經(jīng)聽到、也聽懂了廟外褚泰和那首領的對答。 褚懌拼死拽緊云氏的衣襟,不肯走。 云氏在黑暗里摸索,含著淚、也含著笑,給褚懌喂去了一塊破碎的飴糖。 云氏道:“家里還有一盒蜜糕,悅卿聽話,回家吧。” 那是褚懌最后悔的一次聽話。 褚懌獲救后,遼探首領親自把云氏扣押在廟前,逼迫褚泰就著月光畫下他承諾的布防圖。 而云氏,則在褚泰提筆落紙的那一剎那,抓過頸邊的長劍,毅然地自戕了。 …… 燭火靜謐,褚懌被火光照耀的臉也沉默靜謐,容央黯然低頭,想起褚蕙提及這件往事時講的那些話,眼眶里一陣發(fā)酸。 褚懌眸里倒映著三簇微小的火光,道:“那天是我六歲的生辰?!?/br> 容央道:“我知道。” 褚懌意外地看向她,她濃睫漆黑,明澈的眸里涌動著揉碎金輝的淚,淚光里也倒映著那三簇螢火一樣的光芒。 “我知道你的生辰是冬至,我知道你為什么不再愿意過它,不再愿意跟人提起它……我知道在褚家人心中,沒有什么能比盡忠守義更重要,我也知道在褚家,離別其實是常態(tài),不管是生離,還是死別。我知道你的每一次遠行,都有可能不會再回來,我們的每一次告別,都有可能是我們看對方的最后一眼……” 容央鼻頭發(fā)酸,轉開眼,忍住道:“反正,我都知道?!?/br> 祠中闃寂,半晌,褚懌低低一笑:“褚蕙跟你講的?” 容央道:“沒有?!?/br> 心里默默道:我自己覺悟高。 褚懌道:“最后那一句,不對?!?/br> 容央仰頭。 褚懌看著燭火后靜立的靈位:“我會和你白頭到老,兒孫滿堂?!?/br> ※ 夜幕濃黑,一排排宮燈如游龍盤臥,燈火如晝的文德殿里,官家愁眉不展伏于案前,再次向呂皇后確認:“慧妍真的鐵了心要嫁給他?” 呂皇后點頭,朦朧燈影里,眉間亦有郁郁之色。 官家嘆息。 呂皇后看他滿面愁容,體貼地道:“要不官家先別急著下旨,臣妾回去再勸勸她?” 圣旨一下,那人若拒絕,可就是抗旨不遵,當著全天下人的面再一次羞辱慧妍了。官家迭聲應是,囑咐呂皇后一定好生勸勸。 呂皇后應承,道:“夜色已深,官家近日cao心北伐之事,人都清減了,今日就早些休息,順便去臣妾那里看一看安兒吧?” 提及小皇子趙安,官家展開的眉頭又隱約堆起一層云翳,但唇邊卻微微含笑,道:“朕前兩日聽崔全海說,安兒現(xiàn)在已能坐著了?” 呂皇后笑道:“鬧騰得很,何止是坐,一不留神就到處亂爬了?!?/br> 官家笑笑,便欲起身,大殿外突然傳來一陣倉皇之聲,有人高聲喝道:“燕京急報!燕京急報!” 官家聽得“燕京”二字,心頭赫然一凜。 作者有話要說: 補了后半段,下一更爭取周二。 ——2020.11.29 第104章 、守候 平熙六年春, 賀家軍二十萬騎兵敗于大遼燕京城外,主帥賀淵以身殉國。 蟄伏數(shù)月的大遼將領率五萬鐵騎長驅直下,僅用時三日, 破賀家軍大本營——薊州。 賀淵長子賀平遠求援金軍, 以“分身乏術”為由被拒, 倉促之下,率殘兵三萬人退守玉田。 北伐戰(zhàn)場, 一派狼藉。 京中大震,一道道奏章、詔令進進出出, 鋪天蓋地。 不日, 褚懌調兵三萬趕赴前線, 褚晏率六萬褚家軍北上馳援。 三皇子趙彭同往督軍。 鏗然一聲, 一桿紅纓槍破空而起,槍尖快若流星, 震落簌簌春花。廊廡里, 荼白在擺穩(wěn)的小案上鋪平宣紙,放齊筆墨, 不時朝廊外舞槍的兩個少年人側目。 雪青提著一籃新采的月季過來, 示意她專心。 荼白斂神,轉回頭繼續(xù)研磨。案前, 容央靜默坐著, 提起那支羊毫沉吟片刻后,落筆寫信。 荼白悵然道:“殿下, 這一次, 褚家人是真要上戰(zhàn)場了?” 容央從容構思,尚不及答,庭中舞槍的一名少年道:“賀家父子從京中浩浩蕩蕩地領著二十萬人去攻燕京, 結果城沒攻下,反把自個守了幾十年的老巢丟了,四伯和大哥要不上陣,如何能把這屁股擦干凈?這屁股要是擦不干凈,那咱大鄞可就真是丟臉丟到家了!” 對面人回槍反搠,格開少年殺招,順勢斜出一槍,少年往后縱開,槍尖在地磚上一劃過后,旋身反擊。 雙槍交鋒,火花四濺,挾以激蕩氣流,橫掃得滿庭花葉颯颯簌動。 荼白卻無心觀戰(zhàn),聞言只道:“那這一仗要是打起來的話,得打上多久哪?” 交鋒中,身形較長那個開口:“薊州一敗,賀家退守玉田,算上從燕京城外逃回來的廂軍、禁軍,以及漁陽、三河、玉田等地的賀家舊部,僅僅十萬不到,四叔和大哥帶去的援兵,總共也只有九萬人,但要想雪恥,除奪回薊州外,還必須趕在金軍結束上京一戰(zhàn)前攻下燕京,否則大金便有機會伺機反悔,不再履約歸還燕云十六州?!?/br> “錚”一聲,槍桿被撩開,虛空之中一陣嗡鳴,對面人接口道:“所以這一戰(zhàn),四伯、大哥只能從快,破釜沉舟,速戰(zhàn)速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