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央心道你是不急，可把我急一天了，忍耐道：“哼，緩兵之計(jì)，你就是拿不出來罷了?！?/br>
    褚懌并不中她的激將法，淡淡笑著，轉(zhuǎn)頭吩咐外面的百順駕車，繼而道：“就那么喜歡收禮？”

    轔轔車輪聲起伏在耳畔，容央懟道：“俗人眼中見禮，雅人眼中見情。”

    “俗人”薄唇一扯，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：“是，受教了?！?/br>
    不多時，大街上喧囂的聲浪一波波卷來，馬車已不能再往前行駛了，褚懌吩咐百順把車交給后面的車夫，領(lǐng)雪青、荼白過來隨行，五人主在前、仆在后，步行著沒入人潮。

    七夕之夜，城中照例是張燈的，只是不如元宵那么盛大，山樓影燈只集中在御道兩側(cè)的主街，倒是勾欄瓦舍十分繁華，其中關(guān)撲的攤鋪?zhàn)钍侨祟^攢動，歡聲如雷，褚懌一行還沒走多久，就給層層人墻堵在關(guān)撲的攤前。

    所謂“關(guān)撲”，其實(shí)就是一種賭博，最常見的玩法是擲銅錢——把一枚或幾枚銅錢擲入攤主擺放的瓦盆里，擲出背面的便算贏。

    贏吧，那自然要有所表示，故而大多攤主原本就是賣些小貨物的，顧客如感覺原價(jià)購下貨物吃虧，就可自掏腰包，拿銅錢在關(guān)撲上一搏，贏，就挑一個中意的貨物走。

    大鄞律法明面上是禁賭的，像關(guān)撲這樣的活動并不是時時都有，就只新春、元宵、七夕、冬至等重要的節(jié)日時公開開放，所謂“物以稀為貴”，這一開，那前來關(guān)顧者當(dāng)然趨之若鶩。

    容央被堵在原地，進(jìn)，進(jìn)不成，退，退不了，心里又還惦記著褚懌是不是領(lǐng)自己去收生辰禮物的，一時急起來，便嚷嚷道：“這是在干什么？”

    雪青、荼白一聽這語調(diào)，就知道殿下是要發(fā)脾氣了，忙擠上前來，作勢要攆開人群，褚懌這時把容央一攬，眼朝那攤鋪看去：“挺有意思的，撲一個？”

    雪青、荼白聽他這樣開口，攆人的動作便頓住了，用眼神朝容央請示。

    容央心道“撲什么撲”，白眼還沒翻開，霍然被褚懌推至一大張攤鋪前。

    褚懌把一錠銀子放在攤上，對攤主道：“勞駕，換一袋銅錢?！?/br>
    攤主正應(yīng)酬著其他客人關(guān)撲，一瞅這茬，眼立刻就亮了，招呼著他老婆趕緊給貴人拿銅錢。

    攤主老婆是個厚道的婦人。

    容央盯著面前的一盆銅錢，臉色一時很不好看

    這是要撲到猴年馬月？

    褚懌拈起一枚給她，笑：“小壽星，撥個頭籌。”

    容央腹誹“撥你個頭”，拿起那枚銅錢朝攤鋪內(nèi)一丈開外的瓦盆里信手一丟。

    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，銅錢入盆，攤主高聲唱道：“撲中！”

    容央一愣。

    撲中，那就是可以挑選禮品了，容央兩眼立刻朝琳瑯滿目的貨車上看，攤主老婆卻提醒道：“夫人夫人，您只是撲中一錢，兌換的禮品只是攤前這些?！?/br>
    容央垂眼看下去，眉頭便一擰。

    歪歪扭扭的一堆泥巴玩意兒，都是些什么東西！

    褚懌笑著又拈起兩枚銅錢來，遞給她：“下注越多，回本才能越大，敢賭么？”

    攤主夫婦看褚懌熟悉行情，很是附和，熱情地鼓勵容央再來一把。

    容央哼一聲，把那倆銅錢拿過來，定睛估算距離后，放手一擲。

    攤外眾人探脖看去，攤主把瓦盆拿過來，展示道：“可惜可惜，這回只撲中一錢，既撲兩錢，那就得兩錢都是背面方能算數(shù)。夫人，您要不再來一把？”

    圍觀眾人起哄：“來一把，來一把！”

    “要來就來把大的！”

    容央眉微挑，心里一念閃過，看回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囊慌桡~錢，抓起一大把去褚懌面前，眼往貨車最上層瞟：“你來撲，我要那個。”

    褚懌看過去，貨車頂層，放著最精致的一個摩睺羅——雕木彩裝欄座里，一位集衣帽、金錢、釵鐲、環(huán)佩、珍珠、頭須及手中所執(zhí)戲具等七寶為一體的小美人兒。

    褚懌一笑，倒不急著接錢，而是先問撲那座摩睺羅需要多少銅錢，攤主答“十個”，褚懌便把容央小手里多余的銅錢一枚枚撿去，繼而握托住她手背，把人拉至胸前。

    “來。”

    容央一怔，不及回神，一掌心銅錢在他帶動下往外一振。

    圍觀眾人聚精會神，只見燈下十枚銅錢成群掠過，一個個跟生了翅一樣，齊齊整整地往那瓦盆里一躍，繼而各自轉(zhuǎn)上兩圈，“當(dāng)”一聲躺倒下去。

    眾人探脖跂踵，雙雙眼睛瞪得比銅錢還圓，攤主夫婦上前去看，“呀”一聲，捧著瓦盆過來。

    “神了神了，二人貴人，這夫妻同心，比翼齊飛，效果的確不一般哪！”

    褚懌對這贊詞頗為滿意，頭一點(diǎn)，示意攤主去取那摩睺羅。

    攤主臉上帶笑，但到底還是有些不舍，把摩睺羅深看兩眼后，方送至褚懌面前。

    褚懌拿來，遞給容央。

    “生辰快樂?！表樀郎由弦痪渥８＃牭萌菅胄θ萁┳?。

    “就……這？”容央心往下沉。

    褚懌：“禮輕情意重?！?/br>
    容央堅(jiān)決反對：“這東西我都快有一百個了！”

    褚懌揚(yáng)眉：“俗人眼中見禮，雅人眼中見情。殿下有的再多，這也是我對你的一片情不是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容央惱羞成怒，“你故意的！”

    褚懌唇微動，不及回應(yīng)，百順突然擠至他身后，在他耳邊低語。

    褚懌眉峰一點(diǎn)點(diǎn)蹙起來。

    容央驀然有一種不妙的預(yù)感。

    果然，百順匯報(bào)完后，褚懌立刻朝尾隨附近的護(hù)衛(wèi)打手勢，繼而看回容央。

    容央壓住不安，懸著心：“你……要走？”

    褚懌答：“去去就回?！?/br>
    容央眼眶驟然一紅，倔強(qiáng)地把臉轉(zhuǎn)開。

    褚懌長睫垂下，低頭去她耳邊哄慰，容央根本不聽，一把推開他：“走走走，趕緊走，不要再來陪我了！”

    說罷，竟沒頭蒼蠅也似的沖入人群里去，雪青、荼白二人大驚失色，趕忙去追。

    褚懌眉峰緊斂，瞄向百順。

    百順打包票道：“郎君放心，前面就是潘樓街，保準(zhǔn)一切都妥妥的！”

    ※

    人潮前端，雪青、荼白拔腿追上容央，把人拉住時，容央怫然把那摩睺羅丟開——卻是看準(zhǔn)了朝雪青懷里丟的。

    雪青抱住，極力勸道：“殿下息怒，駙馬爺想是有重要的急事要辦，只是去去，很快就能回來的！”

    容央抬袖往臉頰上抹，委屈嚷道：“誰還稀罕他回來?。　?/br>
    一天不給禮物，一提就岔開話題，現(xiàn)在又隨隨便便拿東西來糊弄她，拿話來嗆她，折騰到最后，竟然還把她丟在大街上……哪里有一絲一毫看重她、看重她生辰的意思？！

    這樣的男人，還要他來干什么啊！

    容央越想越氣，越氣越傷心，荼白心疼地掏來絲帕給她揩淚，嘴里也不住地罵著褚懌沒良心，正罵至激情澎湃處，一行人突然頓住腳步。

    大街前方，一幢幢燈樓鱗次櫛比，宛如一條銀河在長夜里綿亙開去，又或是天幕星光倒傾而來，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其中，夢幻之至，竟不知是煙火在人間，還是天上燃煙火。

    荼白呆呆道：“天哪，好美啊……”

    容央被突如其來的美景所震懾，熱淚汪在眼里，忘了落下。

    這時人潮涌動，三人被推搡著往前，步入燈海里后，越發(fā)有不知身在何處、今夕何夕的入夢之感。

    只聽得耳畔喧囂四起，盡是在贊嘆燈景之絕妙，荼白展眼四看，驚訝道：“這些花燈上，怎么都畫著……”

    荼白越看越驚，驀然一個激靈，把一爿店鋪前懸掛的花燈拿過來，扯容央道：“殿下殿下，這花燈上畫著的人，怎么那么像你呀？”

    絹紗燈罩上，一位美人立于小虹橋上，臻首娥眉，顧盼生輝，那眉眼，那神態(tài)，可就是當(dāng)日在金明池的嘉儀帝姬嗎？

    容央一震，雪青亦一凜，環(huán)目看去，整整一條街的花燈俱是美人如畫。

    “嬢嬢，嬢嬢，燈上的仙女下凡來啦！”

    “嬢嬢，那些花燈上的燈謎是不是可以解開啦？”

    “快走快走，帶仙女去解燈謎、領(lǐng)禮物，大哥哥說天亮后仙女是要飛走的，可不能再多等了！”

    震驚中，不知是哪家孩童嚷嚷起來，簇?fù)磉^來，拉著、推著、扯著容央往前而去。

    雪青、荼白也被推搡著跟上，及至一家賣糕點(diǎn)的店鋪前，孩童們叫道：“店家店家，仙女來解燈謎啦！”

    立刻便有店家眉?xì)g眼笑地迎出來，指著門口最大最亮的一盞花燈道：“燈謎便在畫上，貴人請猜罷?！?/br>
    這一盞燈不同其他，畫上乃是倆人，一個是剛剛那如畫美人，一個是如松肅肅的英俊郎君。

    畫上所處乃是一座寺廟里的庭院，小美人站在嫩綠春枝下，手里握著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，倨傲地朝那郎君送去。

    謎面是：糖葫蘆滋味如何？

    容央噗嗤一笑，眼淚竟然跌出，忙抬袖擦去，甕聲道：“酸。”

    店家撫掌點(diǎn)頭，從伙計(jì)手里捧過一個精美的錦盒送給容央，荼白要去接，店家笑著擺手道：“不可不可，送禮之人特意交代過，禮物只能收禮之人親自接的?！?/br>
    荼白怔然，容央爽快地把那錦盒搶過來抱住，一眾孩童哄笑，又簇?fù)碇巴乱婚g店鋪。

    這一次的花燈上畫的乃是瓢潑大雨天，英俊的郎君一身濕漉，疲憊又傲然地站在雨里，漆黑的衣袍底下洇開鮮紅的血。

    小美人在他對面，瞠目結(jié)舌，茫然無措。

    謎面是：苦不苦？

    容央胸口遽然一酸，想起當(dāng)初褚懌抵抗和親而被杖打的情形，想起他那天在大雨里的回應(yīng)，含淚重復(fù)：“不苦……”

    店家一笑，取來禮物送上。

    容央低頭抱住，再次被孩童們推往下一處所……

    ——湛藍(lán)的云天、褚紅的宮墻，小美人被英俊的郎君橫抱在懷，握著一塊羊脂玉佩抵在紅腫的臉頰上。

    玉佩上所刻何字？

    “悅卿?！?/br>
    ——落日熔金，大河如鏡，戴帷帽的小美人和戴斗笠英俊郎君在舟中垂釣。

    一共釣上來幾條？

    “六條。”

    ——長街寥落，攤鋪人稀，小美人一身丫鬟裝扮，坐在長桌對面和英俊郎君埋頭吃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