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家失望至極，便在煩躁之時(shí)，有內(nèi)侍進(jìn)來稟道：“官家，嘉儀帝姬跟前的雪青姑娘求見，稱是受帝姬所托，給官家送一樣?xùn)|西?！?/br>
    官家一怔，默了默，用眼神示意崔全海收拾地上的殘局，斂容道：“傳?！?/br>
    不多時(shí)，雪青垂首入內(nèi)，行禮后，稟明來意，把一條燙著經(jīng)文的紅綢呈上：“這是殿下今日在寺中為官家求來的祈福紅綢帶，恭祝官家百事順心，吉祥如意?！?/br>
    崔全海上前把紅綢接過來，捧至御前，官家看著那暖融融的八顆小字，胸口驀然一酸。

    ——百事順心，吉祥如意……

    現(xiàn)如今，前朝忙著要他費(fèi)心勞力，后宮忙著要他體貼呵護(hù)，就連慧妍那邊，都忙著要他補(bǔ)償隱忍，哪里還有誰來在意他究竟順不順心？

    官家深吸一氣，把那條紅綢緊緊握在手中，驀地想起什么，抬頭道：“鶯鶯怎么沒自己來？”

    雪青道：“今日登山時(shí)，殿下不慎崴了腳，此刻正在閣中休憩。”

    官家立刻蹙眉：“嚴(yán)不嚴(yán)重？可曾傳召御醫(yī)？”

    雪青忙答：“官家放心，御醫(yī)已看過，只是小傷，養(yǎng)養(yǎng)便好?！?/br>
    官家一顆心落回去，又站起來，吩咐崔全海道：“擺駕，朕過去看看她。”

    崔全海應(yīng)是，雪青起身候至一邊，和崔全海對視一眼后，一并隨官家往殿外而去。

    不想剛一至門外，恰逢一行人自廊室拐角處迤迤然行來，呂皇后在前給官家行了禮，目光略過其身后的雪青，微笑道：“官家去哪里？”

    官家欲言又止，此刻如提嘉儀受傷一事，呂皇后必定是要跟著去探望的，但依照嘉儀的脾性，恐怕并不樂意被她探視。

    官家心念一轉(zhuǎn)，道：“剛同大臣完議完國事，有點(diǎn)憋悶，朕去外邊轉(zhuǎn)轉(zhuǎn)?！?/br>
    呂皇后便笑：“妾給官家準(zhǔn)備了清熱消暑的蓮子百合蜜豆糖水，官家喝了再去罷?！?/br>
    官家沉默少頃，點(diǎn)頭，把剪彤捧上來的白釉瓷碗端起來，喝了一口便放下，笑笑：“那朕去了?！?/br>
    “官……”呂皇后張口結(jié)舌，看著極快消失在轉(zhuǎn)角處的那抹褚紅背影，眸色漸黯。

    ※

    夏夜的蟬聲空而大，把一座本就安靜的閣樓襯得越發(fā)深幽，伴隨內(nèi)侍的通傳，官家大步流星越過低頭行禮的一眾宮人，一徑入內(nèi)。

    絹紗屏風(fēng)后，容央披著墨發(fā)躺在床上，素日里昳麗奪目的一張小臉被昏黃燭光映得憔悴不堪。

    官家心里一揪，上前道：“怎么臉色難看成這樣？”

    坐在床邊的褚懌起來行了禮，官家都無瑕理會，在容央身邊一屁股坐下，探頭把人瞧了又瞧。

    容央便來摸自己的臉頰，懵懂地道：“有那么難看嗎？”

    官家沉眉道：“兩眼無神，唇色蒼白，不及往日十之一二?！?/br>
    十之一二都不及，自然是有夸張的成分，但在官家看來，眼前的鶯鶯的確是不如往日有神采了。

    想想也是，因?yàn)楹陀H的事，被人一欺再欺，如何還能風(fēng)采依舊？

    何況自打她大婚過后，自己對她就鮮少關(guān)愛了。

    官家嘆息一聲，掀開被衾去看她崴傷的腳踝，越看越心疼難受，便欲推心置腹聊一聊，突然想起身邊還有人。

    幸而這人是個十分懂眼色的，同他一視之后，立即頷首而下，官家點(diǎn)頭致意，等眾人屏退后，看回容央。

    “悅卿待你，可有苛刻？”官家低聲。

    容央立刻搖頭，坦誠答：“今日爬山的時(shí)候，我的腳就崴了，是他背著我去寺里禮的佛，回來后，他還親自給我熱敷，給我擦藥了。”

    官家欣慰：“那就好。”

    容央眨著眼，道：“爹爹看到我給你求的紅綢帶了嗎？”

    官家一笑，把那條紅綢從懷里拿出來，在她眼前晃了晃。

    容央便也笑：“那我腳上的疼也就值了?！?/br>
    官家一怔，看著面前這張笑臉，驀然滿腹心酸。

    “傻孩子……”官家低頭，笑，把那條紅綢默默折起來。

    容央看著燭光里的父親，看著他垂下的眉眼，默默不語。

    官家道：“給自己求了什么？”

    容央靜了靜，答：“平安，喜樂?！?/br>
    官家聽得這短短的兩個詞，想是聽明白了，心里又一次揪疼。

    “有朕護(hù)著你，悅卿愛著你，你的平安喜樂不用求?！?/br>
    容央努努嘴，聲音輕飄飄的，沒有力量：“是嗎？”

    官家抬頭，對上她難掩悲傷的眼神，心頭猛地一顫。

    容央避開他的注視。

    窗外的夏蟬還在放聲大叫，一聲一聲，叫得人頭皮發(fā)麻，官家斂笑道：“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容央把臉轉(zhuǎn)開，聲音悶悶的：“沒怎么?！?/br>
    官家神色越凝重。

    容央臉龐略揚(yáng)了揚(yáng)，似是個吞淚的動作：“爹爹，我心里有個問題，很想問問你?！?/br>
    官家下頜繃起來，聲音變沉：“你說。”

    容央道：“小時(shí)候，你教我讀《論語》，讀過《憲問》里的一則。有人問夫子：‘以德報(bào)怨，何如？’夫子反問他：‘何以報(bào)德？當(dāng)以德報(bào)德，以直報(bào)怨?！矣浀媚菚r(shí)你并不十分贊同夫子的話，你說，人總是會犯錯的，在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(nèi)，還是應(yīng)當(dāng)積善行德，寬宏大量一些。我以前，一直照爹爹所說的那樣做，可是最近突然很困惑，如果積善行德并不能感化人心，如果一忍再忍的結(jié)果是一錯再錯，那，還應(yīng)該再忍么？”

    官家擰眉，眸心的暗影一重重壓覆下去。

    容央的聲音低而清晰：“如果我的德并不能化解仇怨，那，還應(yīng)該以德報(bào)怨么？”

    官家緘默良久，啞聲：“可，以直報(bào)怨。”

    容央把臉轉(zhuǎn)回來，瑩澈的眸中微波暗涌。

    官家低頭，把她放在床邊的小手握?。骸罢f吧，是誰欺負(fù)你了？”

    容央目光岑寂，看著他蹙緊的眉心，低笑：“算啦?！?/br>
    官家眉峰更沉。

    容央淡淡一笑：“我今日求得的是上簽，簽文是‘逢兇化吉，遇難成祥’，大家說那家寺廟很靈的?！?/br>
    ——很靈的。

    官家心頭一震。

    容央莞爾：“所以，爹爹不用替我憂心了。”

    ※

    綴錦閣外，夜風(fēng)襲人，官家走在悉悉索索的樹影里，崔全海等一應(yīng)內(nèi)侍默默跟隨在后，不敢前去叨擾。

    夏天的夜因這不敢而越顯空闃起來，令腦海里盤旋著的聲音來來回回，揮之不去。

    ——我今日求得的是上簽。

    ——逢兇化吉，遇難成祥。

    ——很靈的。

    靈……了什么？

    胸口遽然蔓延開一股巨大的不安，官家駐足，垂頭立于濃重的一片墨影里。

    “崔全海?！?/br>
    崔全海應(yīng)聲上前：“官家?！?/br>
    官家喉結(jié)滾動，聲音冰冷：“昨夜綴錦閣一事，徹查。”

    作者有話要說：    容央：其實(shí)我是一朵小白花。

    感謝在2020-07-14 12:00:00￣2020-07-15 12:00: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(yǎng)液的小天使哦￣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：小哆嗦不哆嗦、菜菜 1個；感謝灌溉營養(yǎng)液的小天使：荷塘月色fz 1瓶；

    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，我會繼續(xù)努力的！

    第53章 、夜談

    雪青捧著一盆清水走入內(nèi)室， 擰干巾帕給容央洗凈臉上的粉脂。

    唇上的蒼白一點(diǎn)點(diǎn)褪去，恢復(fù)原本的血色來，肌白唇紅的美人重新在燭光里煥發(fā)光彩。

    容央擺手把雪青屏退， 合衾平躺下去，對窗邊靜坐的男人道：“有什么瞧不起我的話， 直說吧?！?/br>
    燭燈后， 褚懌摩挲茶杯，挑唇答：“沒有?！?/br>
    容央默了默，哼：“巧言令色。”

    褚懌扯著唇，不多解釋了，起身往衣架邊走， 開始寬衣。

    容央眼跟過去， 緊張起來：“你， 洗了沒有？”

    橫裥一解， 外袍從肩后滑落， 褚懌偏頭：“殿下要檢查么？”

    容央盯著他這副衣裳半解的模樣，臉一紅， 默默撤回視線：“沒那功夫。”

    褚懌笑， 把外袍掛上去， 整理完后，走至床榻邊來。

    容央因等候官家探視，睡得靠外，后來躺下也沒往里面挪， 褚懌肯定是不會爬去里面睡的， 便等在那兒。

    容央極快反應(yīng)過來了，心念急轉(zhuǎn)，裝死不挪。

    褚懌唇角微動， 低頭把她整個往里一抱。

    容央大驚兼大窘，給他放回里面去后，臉漲的更紅了。

    褚懌半跪在床上，低著頭看她：“殿下睡覺不老實(shí)，放里面，臣安心些?！?/br>
    帳里逼仄，他靠得又近，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就縈繞在鼻端，兼一絲男性特有的氣息。容央眼神閃爍，乖乖地躺住不動了，褚懌唇邊有笑，掀開被衾躺下，兩人并肩而睡，頭一回在榻上保持這樣近的距離。

    “那個……”

    兩人同時(shí)開口，又同時(shí)噤聲。

    褚懌默了默，道：“腳還疼嗎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