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 、艮岳

    三日后， 官家誠邀大遼使團(tuán)前往艮岳避暑。

    長春殿內(nèi)的一場爭執(zhí)尚懸而未決，所謂避暑，不過是換個場景繼續(xù)角逐。

    背地?fù)Q人替嫁是大鄞之弊， 人在主場則是利，為此， 朝廷勢必要把主場的優(yōu)勢——人多勢眾發(fā)揮個淋漓盡致， 打著盛情相陪的旗號，把整個皇城里能發(fā)動的人全都發(fā)動了。

    容央避而不得，只能再次和褚懌登上馬車，一并往皇城外的皇家園林艮岳趕去。

    艮岳原叫萬壽山，在汴京內(nèi)城東北角， 被建造成皇家園林后， 占地方十余里， 山中古樹參天， 怪石林立， 園內(nèi)植奇花美木，養(yǎng)珍禽異獸， 處處極盡國朝工匠之能， 建筑之妙， 堪稱大鄞林苑之最。

    此次要在園中禮宴外賓，艮岳風(fēng)采自然更勝往昔，容央、褚懌抵達(dá)時，山腳已被各大世家的雕鞍繡轂、重帷黕幕圍得水泄不通， 待借著帝姬的身份先行入山， 雙眼雙耳又開始被各色風(fēng)景、各類珍禽侵占。

    容央不是頭一回來，對這些精雕細(xì)琢的景興致不大，一徑行至今日的主場——八仙館。

    稍后是朝廷和遼使的一場擊鞠賽， 原本用以藏書的八仙館已被改建成觀賽閣，館前一望無垠的草坪則被柵欄、旌旗、鐘鼓等物劃分成各個區(qū)域，最大的是賽場，場外環(huán)繞的一圈是供官宦貴族等觀眾觀賽所用的露天看臺。

    按照品級，容央可入館在偏間就座，也可在館前自選靠中央的座位，考慮到賢懿十之八*九是會入館的，容央實在不想去再觸霉頭，碰巧此刻時辰尚早，八仙館前人氣不盛，便展望往館前正中央的看臺尋座位。

    一尋，驀然驚喜道：“姑姑？”

    褚懌聽得這一聲，眉微動，循著看去。

    彩色旌旗后，空蕩蕩的看臺上靜靜坐著一人，紫灰縐紗滾邊窄袖褙子，褚紅金絲暗花紋裙襖，形容端方，儀態(tài)清貴，正是多年屏居興國寺后山的長帝姬明昭。

    褚懌視線在明昭身上定格一瞬，移開，跟容央上前。

    明昭煢煢靜坐，正望著場外徘徊的流云走神，拂冬在耳邊稟道：“殿下，您瞧瞧誰來了？”

    明昭斂目，飛揚彩旗底下，一對璧人并肩而立，小的那個正一臉燦爛笑意，朝她行禮。

    褚懌跟著拱手。

    明昭目光審度，自褚懌眉眼間看過，容央主動道：“早知道姑姑今天會來，我就和駙馬先去興國寺接您啦?！?/br>
    這嘴是真甜，一面捧了面前這個，一面捧了身邊那個。明昭笑，懶得拆穿，示意身邊的座位：“坐?！?/br>
    容央從善如流，和褚懌上前，挨著明昭坐下。明昭道：“稍后和遼使的擊鞠賽，駙馬都準(zhǔn)備好了？”

    褚懌道：“差不多了?！?/br>
    明昭點頭：“如此胸有成竹，難怪官家敢跟遼使打那樣賭。”

    容央云里霧里：“什么賭？”

    明昭望著遼闊的賽場：“這么大的事，汴京都人盡皆知了，你的駙馬竟沒告訴你嗎？”

    褚懌小臂搭在木扶手上，聞言眉峰微動，繼而淡哂：“百聞不如一見，比起耳聞，臣更希望帝姬能親眼所見?！?/br>
    明昭不語。

    場外，行人絡(luò)繹而至，褚懌把身邊人蜷在膝前的小手勾一下：“我去準(zhǔn)備了。”

    褚懌去后，容央扭頭瞪明昭：“你故意為難他?！?/br>
    明昭面不改色：“我不能故意為難一下？”

    容央氣結(jié)，不明白為什么姑姑總是要帶著偏見去看褚懌，申明道：“他很好的，不該被姑姑故意為難?！?/br>
    明昭斜乜她一眼，哼道：“你就不生氣他把事瞞著你？”

    容央想這也是得分情況看的，如果是褚懌想給她留一份驚喜，那又有什么可生氣的呢？

    便冷淡地接話：“什么事?。俊?/br>
    明昭聽她語氣寥落，立刻不搭茬了。

    拂冬忙道：“殿下，是這樣的。三日前，遼國的小王爺在長春殿內(nèi)要求大鄞另外割讓三座關(guān)城作為替嫁的補(bǔ)償，官家不愿，朝臣也直呼欺人太甚。那小王爺看威逼不成，便暫退一步，提出跟大鄞打一場馬球，如果大鄞勝，則大遼如期迎娶帝姬，不再有其他要求；如果大鄞敗，則先前上官岫所談的合約作廢，該如何賠償，全由大遼說了算。

    “這打馬球本是我朝風(fēng)靡的把戲，論理說，并不該怯場，可大遼畢竟盡是悍勇騎兵，敢提這樣的要求，必定是有備而來。官家聽完后，一時不便決議，正跋前疐后，底下有人率然請纓，說，賭可以，但小王爺下的賭注太過寒磣，讓人渾身沒勁。那小王爺被激，便問如何才有勁，此人便答，久聞小王爺騎術(shù)過人，昔日未能在戰(zhàn)場上一領(lǐng)風(fēng)采，實屬遺憾，此次愿借球賽的機(jī)會，和小王爺一較高下，如大鄞勝，則一切由大鄞說了算；如大鄞敗，則在大遼所求之外，此人甘愿再奉上一顆項上人頭。”

    容央聽及此處，眉頭一蹙。

    拂冬低聲：“此人，便是殿下的駙馬?！?/br>
    ※

    山風(fēng)卷翻場外旌旗，烈烈風(fēng)聲回蕩耳畔。

    褚懌站在旗幟下，低頭束緊小臂上的臂褠，謝京突然把他胳膊撞了一下。褚懌抬頭，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，唇微抿。

    容央從一座座鐘鼓后走來，赤金的裙裾穿梭在褚紅的鼓架間，冶麗炫目。

    褚懌上前。

    兩人在一座鼓架前相會，褚懌低下頭看她，眉眼逆光，深邃迷人，干凈利落的戰(zhàn)袍勾勒精壯身形，無一處不凜然英俊。

    容央的心卻像被密刺碾扎。

    “好威風(fēng)?！比菅肜淅鋺坏?。

    褚懌淡淡一笑：“一會兒會更威風(fēng)?！?/br>
    容央憤然抬頭，日照下的眼眶泛起紅潮，如果不是在外面，真想上去痛快地打他一場。

    褚懌看明白了，把手掌遞給她。

    容央恨聲：“干什么？”

    褚懌：“給你掐一下?！?/br>
    容央一震，淚水瞬間涌至眶邊，氣憤地把那只大手抓過來，剛掐上，褚懌就勢把人往懷里一拉。

    “念著我?！瘪覒吐曉谌菅攵吔淮辏瑯O快把人放開，瀟灑地走入賽場。

    ※

    一聲號角沖天而起，喧嘩的場外為之一靜。

    賢懿駐足在八仙館前，瞪直眼睛盯著鼓架前的那一幕，抿成一線的嘴唇微微顫抖。

    靈玉垂眼蹙眉，低聲道：“殿下，官家和娘娘該到了?！?/br>
    賢懿恍如不聞。

    靈玉不敢再催，再抬眼時，留在鼓架前的那人已踅身離去。

    賢懿突然邁步上前。

    “殿下！”靈玉大驚，同巧佩一并追上去。

    賽場上的各類人員正在集中，場外的一圈看臺上亦漸漸座無隙地，賢懿大步流星，徑直往容央所在的方向走，便欲往容央身邊空著的那張圈椅坐下，一道人影極快擋至面前，搶先一步占領(lǐng)了那把椅子。

    “唉喲，這天熱得！”

    趙彭“唰”一聲抖開折扇，一邊扇，一邊喝令錢小令去捧冰鎮(zhèn)果盤來消暑，七七八八嘀咕一大串后，方朝賢懿瞥去：“喲，六姐怎么到這兒來了？”

    賢懿一張臉鐵青，抿緊唇沉默不語。

    趙彭道：“你今日是主角兒啊，怎么屈尊來這地方受累，回頭一馬球飛過來把你整破相了，在場的可沒人能擔(dān)得起責(zé)哪?！?/br>
    邊上，明昭、容央各自緘默，前者吃果，后者走神，賢懿冷冷把三人環(huán)視一眼，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趙彭“啪”一聲把折扇關(guān)上，扭頭：“你說她是不是有病了？”

    容央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趙彭便探身去問另一人：“姑姑？”

    明昭道：“有病又如何，這世上有病的人多了。”

    趙彭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場外，又一聲號角聲直遏云霄，大鄞這邊的球員聚在東側(cè)球門前，全神貫注地聽褚懌講解戰(zhàn)略。

    遼使那邊的人數(shù)也差不多到齊，聚集在西側(cè)，個個牛高馬大，威勢赫赫。

    容央的心懸著，眼睛直直定在褚懌身上，看他低頭講話，看他擺手勢，看他拿過旁人手里的哥舒棒在地上畫著什么，繼而下頷一揚，朝某處示意。

    他揚下頷的動作真漂亮。

    利落的弧線，頎長的脖頸，烈日下，身如山屹，輪廓孤凜。

    可是這樣漂亮的動作，孤凜的輪廓，她居然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了？

    容央一瞬間感覺窒息。

    不多時，前去捧果盤的錢小令急匆匆趕來，把正冒著冷氣的一大盤時令鮮果往趙彭和容央中間的小案上擺。

    趙彭就近撿起一顆小蘆橘，剝好后，給身邊人送去：“也不看看自己嫁的是什么人，十拿九穩(wěn)的事，犯得著這樣憂心？”

    身邊人沒理會，趙彭蹙眉，依稀聽到她在不住地念叨什么。

    定睛看，那嘴唇果然是在極快地動著的。

    趙彭把耳朵靠過去：“你念什么呢？”

    容央一僵，嚴(yán)肅道：“別吵我！”

    趙彭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作者有話要說：    趙彭：無辜。jp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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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45章 、雪恥

    風(fēng)卷旌旗， 偌大的草坪上一派肅靜。

    賽場入口，御龍官把手里的繡旗用力一揮，屏息等待于外的鼓樂剎那間聲撼天地， 九鼓之后，教坊大合《涼州曲》， 官家一騎絕塵， 率先馳入場中。

    照慣例，禮宴外賓的擊鞠賽必須由皇帝先打一球，聊作開場后，兩隊才正式開賽。

    沓沓蹄聲回蕩四野，官家乘馬駐足西南角， 隨行的內(nèi)侍把朱漆球捧至御前， 通事舍人朗聲奏唱道：“御朋打東門——”

    話聲甫畢， 官家揮臂一棒， 炎日下， 一條弧線快如流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