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節(jié)
號令聲響,一行人重又朝興國寺而去。 ※ 長帝姬封號明昭,乃官家一母同胞之妹,年少時下嫁原禮部侍郎之子周弘應,后因婚姻不睦,身心俱損,懇請官家應允和離。 和離后,長帝姬回宮居住,不到一月,突然病倒榻上。各大御醫(yī)輪流問診,然不知為何,長達半年,都始終不能緩解其病癥。 有人道,帝姬是心病。心病還需心藥醫(yī)。 于是官家忙里抽閑,親自*慰問,每回問及周弘應,長帝姬不是三緘其口,就是閃爍其詞。官家無功而返,便命令內廷眾娘子上陣,一撥人前仆后繼,鍥而不舍。 可眾人越是纏問,長帝姬就越有精神崩潰之勢。 直至后來機緣巧合,周府中一名伺候過長帝姬的侍女在后宅碎嘴,傳至大內,官家才知明昭婚后三年多來,周弘應待之甚苛,非但極少溫情流露,酗酒后還拳腳相向,更有一回酩酊中,直接在纏綿病榻的明昭面前與其屋中侍女jian*yin…… 官家震怒,立刻把周家人下獄,敕大理寺嚴審,水落石出后,罷免周侍郎官職,驅逐出京,并將周弘杖責六十,流放薊州。 一時轟動朝野。 此事終了后,許是長帝心結終解,在御醫(yī)診療、親友勸慰下,漸漸恢復神智,康健如常。 可卻不再肯留居皇宮一日,執(zhí)意請旨削發(fā)為尼,遁入空門。 堂堂大鄞帝姬竟要棄俗出家,消息一經傳開,又鬧得前朝后*庭沸反盈天。官家又氣又急,責令各殿娘子輪番去勸,哪想這回還是去一個,潰敗一個,倒是明昭心愿難遂,失心瘋又有復發(fā)之勢。 官家無可奈何,思來想去,只得在離皇城最近的興國寺后山修筑院落一間,供明昭潛心修行。 唯一條件是:絕不剃度,永為帝姬。 四月風暖,前來寺中上香禮佛的百姓絡繹不絕,嘉儀帝姬一行抵達時,寺廟正門外正是行人如織,不少小販開攤道邊,攤上小吃古玩,鳥蟲花草,應有盡有。 因著是古剎邊上,小販們并不吆喝,兜著手靜坐樹下,也自有婦孺上前光顧。 容央隔窗看著,很是心動,然念及那些刻板的規(guī)矩禮儀,到底沒有下車,仍舊吩咐從東邊角門入寺。 每月初十,宮中派人前來探望長帝姬乃是慣例,故綠柳掩映的角門邊早有小沙彌等候,褚懌打馬在前,一眼瞥見,抬手示意車駕止步。 馬車停穩(wěn)后,容央下車。 申時剛過,日頭從綠柳上斜照下來,灑落一地細而密的光,容央一件雪白的荷邊短袖外衣,罩著深褚百團花裙袍,剛一下地,雪青便撐著一把緋色小傘過來,替她遮去了那早已被柳樹遮去一半的春暉。 褚懌淡淡看著。 平生只聞陰間艷鬼怕被光照,想不到堂堂大鄞帝姬,也是如此。 念及此,又忍不住朝那白得晃眼的人瞥去。 傘紅,少女膚白,外衣白,而唇紅,內裙也紅。紅白相映之下,愈冶麗得直逼人眼底。 嗯,艷,倒真是挺艷的。 一隊禁衛(wèi)整齊上前,分成兩列,按刀立于角門兩側。容央款步走去,及至門前,驀然止步。 余光里,那男人依舊端坐馬上,一雙眼雖看朝這邊,可就是沒有半分下馬的意思。 容央回頭。 褚懌對上那明顯有三分不滿的目光。 春暉明亮,他大喇喇地曬在日光底下,小麥色的臉泛著光澤,平而薄的唇,直而挺的鼻,凌厲又深邃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寫著一行字:送到這里,還不夠? 容央貝齒咬緊,一股倔勁上來,揚聲道:“褚將軍既是代替謝虞侯護衛(wèi),在他回來之前,便該恪盡職守?!?/br> 褚懌眼微動。 容央又道:“周密保護,寸步不離?!?/br> 褚懌這回改為唇微動,最后唇峰一揚,似笑了。 這一笑,容央反倒愣了,反應過來時,臉上竟然微微發(fā)熱,扭回頭去,暗罵一聲“冤家”,挺胸朝前。 褚懌咧著嘴角,翻身下馬,把馬鞭交給一名禁衛(wèi),默然跟上。 走進角門,是一座古樹蔽日、鳥語花香的小院,小沙彌在前引路,熟稔地與容央聊起長帝姬近況。 褚懌謹遵旨意,寸步不離,就跟在她那團小小的影子邊上,抱著臂,不時環(huán)目四看。 正走神,耳底傳來小沙彌的笑聲:“先前聽聞殿下廣擇佳婿,今日見這位貴人玉質金相,器宇不凡,與您形影相伴,莫非便是……” 褚懌轉頭。 小沙彌正偷看褚懌,冷不防撞上這一記眼神,后背發(fā)涼。 那邊容央更是面紅過耳,唇角抽動:“小師傅誤會了,這位是新上任的侍衛(wèi)馬軍都指揮使褚懌褚將軍,今日護送我前來貴寺而已,與我并無私交?!?/br> 小沙彌赧然,忙致歉道:“得罪得罪,原先禁軍護衛(wèi)殿下,皆是一身官服,今日這位只著便袍,是以冒犯,還望二位海涵?!?/br> 容央笑答“無礙”,一派端莊賢淑的風度。 笑完扭頭:“遠一點。” 褚懌:“……” 穿過院落,走出寺廟后門,一座綠影蓊蓊的小山隔溪相望,黛瓦白墻的小院坐落山中,藏于郁郁蔥蔥的梧桐樹后,古樸岑寂,若隱若現,正是長帝姬明昭的修行之處。 寺中有令,如無貴人吩咐,任何僧人不可越溪,小沙彌在山前駐足,雙手合十道:“小僧便送到此處了?!?/br> 容央笑道“有勞”,走下青石板鋪就的小徑,往溪邊而去。 溪流水面頗寬,正值春日,水流也相較湍急,一座圓木小橋架于其上,載著燦爛春光。容央步履款款,行至橋上,倏而緩緩停下,待褚懌上橋后,回頭道:“將軍在這橋上等著便行了?!?/br> 褚懌眉峰微挑。 橋那邊便是一棵遮天榕樹,綠蔭充足,不讓他去橋邊等,偏讓他在橋上等,這心思,未免壞得有些太稚氣了。 褚懌不動聲色,點頭。 容央滿意,在雪青、荼白簇擁下往前而去。 前腳剛動,褚懌后腳跟來,徑自走到榕樹下,抱臂,閑閑往樹上一倚。 容央:“……” 雪青在旁低聲勸:“殿下,時辰不早了。” 容央盯著樹下男人,心道好極,強壓怒火微微一笑,扭頭離去。 褚懌回味著那枚笑,唇角輕扯,沖身邊禁衛(wèi)道:“去探探,你們頭兒到哪兒了?!?/br> 那禁衛(wèi)雖不識他,卻對其名如雷貫耳,當下恭恭敬敬地領命而去。 褚懌掃一眼山上小院,繼而瞥回枝葉繁茂的大榕樹,腳下輕點,不等周遭禁衛(wèi)反應過來,人已躺在樹上闔目睡下了。 ※ 篤篤木魚聲回蕩耳畔,斜陽映照的室內,青煙縷縷。 容央在窗前案頭邊坐下,把雪青呈上來的畫卷在案上展開,對跪在佛像前打坐的長帝姬道:“爹爹今日給姑姑畫了一幅畫,姑姑猜猜,這畫上乃是何物?!?/br> 金輝斜映,檀香氤氳,長帝姬眉目不動:“俗物?!?/br> “……” 伺候明昭的宮女斂秋急忙上前圓場:“官家御筆,栩栩如生,超凡入圣,自是尋常俗物不可比的!” 一面笑,一面把畫拿起來,呈至長帝姬面前去:“殿下,您看?!?/br> 長帝姬眼皮微掀,看清畫上筆酣墨飽的一株湘妃竹后,冰冷神情微微一動。 這檔口,拂冬上前來,在容央耳畔低語幾句。 容央這才知道,原來昨夜姑姑夢魘了。 既是夢魘,則八成是又夢到姓周那混賬了。 心念一轉,容央道:“兩相枯坐,實在無趣,拂冬嬤嬤,勞駕取我那把箜篌來?!?/br> 拂冬“誒”一聲,笑著往外。 長帝姬年輕時愛音律,尤愛音色柔美、空靈清澈的箜篌,據說少時曾學藝于名滿京都的芳齋先生,一曲《湘妃竹》彈得出神入化,后因婚姻變故,再不碰琴,只在癡癡惘惘時,常吩咐底下人奏上一曲。 說來也是巧,容央天生一把好嗓子,且在箜篌方面,造詣更甚明昭,只是身為一國之嫡出帝女,不能如坊間歌姬那般耽于聲色,是以在宮內,容央很少擺弄器樂,及笄后,更是連唱上一曲也成了奢侈。 如此一來,每月前來興國寺探望的這一晌午,倒成她釋放天性的難得機會,如逢明昭心情不錯,還能得她一開金口,指點一二。 少頃,拂冬捧著那把鳳尾小箜篌入內,擺在案上。容央正襟跪坐,把箜篌豎抱于懷,纖纖素手在銅弦上輕輕撫過,對長帝姬笑道:“今日給姑姑唱一曲《蘇幕遮》,如不入耳,還盼姑姑不吝賜教?!?/br> ※ 日薄西山,天上傳來倦鳥歸林的清嘯,倏而一聲清越琴音自山中小院里傳出,繼而暢如流水,淙淙而至。 層層密葉下,褚懌眉峰一動。 耳畔,涓涓溪水叮咚不絕。 也是耳畔,空靈琴音悠揚婉轉。 須臾,一道妙曼歌聲隱約響起,如珠落玉盤,聲出金石,霎時天地一晃,萬籟俱寂。 褚懌睜開眼。 前去查探謝京下落的那名禁衛(wèi)自小橋那邊匆匆趕來,四下張望,方發(fā)現褚懌人在樹上,箭步上前,便欲回稟,褚懌手一抬,示意噤聲。 禁衛(wèi)一愣,順著褚懌視線所在的方向看去。 小山靜立,風吹梧桐,一片歌聲縹縹緲緲,如云開霰霽,如春水化雪…… 第6章 、交鋒 容央下山來時,褚懌人在樹下,屈著一條長腿大喇喇坐著,垂在地上的手勾扯著纖纖細草。 日影西斜,綠蔭后挪,一片金輝打在他身上,映得那輪廓半明半昧,散漫又粗糙。 容央看一眼那臉,越看越覺暴殄天物,目光四轉,發(fā)現周遭并無謝京人影。 心念起伏,容央上前道:“謝虞侯這病癥,看來不輕啊?!?/br> 褚懌早知她來,此刻一雙眼放在她臉上,似是而非:“的確不輕。” 容央對上那黑沉沉的眼,鬼使神差,心跳竟猛漏一拍,別開臉道:“那只能又勞駕褚將軍一回了。” 褚懌目光還在那傘蔭里的側臉上,聞言不多答,只起身,拍去手上草屑塵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