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2節(jié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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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岸潮水平, 中秋的月亮在即將來臨的晨光中漸漸式微。 夜已經(jīng)很深了,船艙的客人們也都消停,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打瞌睡。 顧沅睡不著, 此刻她的精神格外好, 順利逃脫的喜悅令她無比亢奮。 她沒睡,一側(cè)的顧風也沒睡。 見其他人都睡了, 顧風低聲道,“姑娘若不困,挪步去船尾?” 顧沅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 顧風先起身, 讓到一旁,將遮風的簾子掀開。 扶著船璧,顧沅彎腰出了艙。 剛走到船尾, 河面的冷風吹來, 她打了個激靈,腦袋愈發(fā)的清醒。 船尾擺著兩三個小馬扎,是供客人在外透氣歇腳的。 顧沅緩緩坐下,顧風拿著一件黑色的披風走了過來, “姑娘不嫌棄的話, 披上吧, 莫要著涼?!?/br> 為了逃跑, 都弄成現(xiàn)在這個鬼樣子了, 她還有什么嫌棄不嫌棄的。 伸手接過披風,她輕聲道了句“多謝”。 “坐下說話吧?!鳖欍溥呄抵L,邊看向茫茫一片的河面, 心頭還有些恍惚,仿佛這一切是場夢,那樣的不真實。 顧風順從的坐下, 身形筆挺,規(guī)規(guī)矩矩。 “你說是我哥哥派你來的,那為何我哥哥都沒與我說,而且在這之前,你為何從未露過面。” “姑娘是在懷疑屬下的身份?” 顧沅扭過頭看著身側(cè)的男人,想了想,點頭道,“單憑一個令牌,的確無法令我全信。你既有本事弄到戶籍和路引,弄一塊侯府令牌,想來也不是什么難事?” 聽到這話,顧風并沒有生氣,反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輕笑。 “姑娘說得對?!?/br> 他點頭贊同,又抬起眼,問著,“姑娘當真不記得屬下了么?” 顧沅怔忪,“你?” 顧風修長的手指,指了指他的右眉骨,“長昭十年的立冬,西城門外,兩個饅頭……” 他一點點的提醒,顧沅盯著他眉骨上那道淺了不少的疤痕,腦海里塵封已久的記憶也被喚醒。 “啊,是你,小啞巴!” 顧沅脫口而出,說完后,又捂著嘴,一臉歉疚道,“抱歉,不該這樣稱呼你?!?/br> 顧風半點不介意,甚至因為她還能記得他,眉眼中迸出幾分真摯的笑意,“當年若不是姑娘您出手相救,屬下早就被人打死,姑娘叫屬下小啞巴,屬下高興。” 認出舊人來,顧沅很是欣喜,上上下下打量了顧風一遍。 “若不是你眉骨上這道疤,我真認不出你,你變化太大了。” 顧沅是又驚訝又感慨,實在很難將眼前這個高大壯碩的男人,與當年那個瘦骨嶙峋,宛若豆芽菜的小啞巴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 顧風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,低下頭道,“姑娘沒變。” 還是那樣好看。 就像長昭十年的那個冬天,像仙子下凡般,出現(xiàn)在他眼前。 那是個災年,各地鬧饑荒,百姓到處逃災。 那年他八歲,隨著爹娘往長安逃,冰天雪地,大雪紛飛,又沒食物裹腹,很多人就活活凍死在路上。 爹在路上病死了,娘為了給他一口吃的,把她自己賣了,換了些干糧,讓他堅持到長安,投靠親戚。 后來他總算到了長安,官兵卻不讓難民進城,他只能與其他難民一起徘徊在長安城外。 那段日子,他目睹了太多人性的陰暗與殘忍,心里既絕望又害怕。 就在他餓了三天三夜,縮在墻根里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,有人喊道,“永平侯府放粥了!” 永平侯府是第一戶放糧設粥棚的高門世家,不但有粥,還有糙米饅頭。 他幾乎是爬著去領,好不容易排到他,一碗粥,兩個饅頭。 他喝了粥,舍不得吃饅頭,藏在懷里,打算慢慢吃。 不曾想才離了隊伍,就有人來搶他的饅頭。 那個時候,為爭一口吃的,命都能豁出去。 他紅著眼去跟人拼命,細胳膊細腿,又發(fā)著高燒,哪里是旁人的對手,饅頭被搶了不說,還被人打趴在地上,像條狼狽的狗。 血從頭上流下來,溫熱的紅色蒙在他的眼前,他想,這回真要死了吧。 這時,兩個饅頭送到他面前。 模模糊糊的血色里,他看到馬車上那半掀開的簾子后,坐著個錦衣華服的六歲小姑娘。 她有張粉雕玉琢的漂亮臉蛋,眼睛圓而明亮,憐憫又擔憂的看著他,脆生生朝他道,“你不要怕,我還有很多饅頭,我讓人給你治傷,再給你饅頭吃?!?/br> 在顧風眼中,她就是神仙,是菩薩。 貴人輕飄飄的一句話,他的小命就保住了。 他被帶入永平侯府,高燒三天,再醒來,患了失語癥,說不出話。 姑娘來探望他,不知道他的名字,就隨著別人叫他小啞巴。 她看到他眉骨上的疤,還安慰他,大丈夫有道疤算不得什么,讓他振作起來。 “我記得我最后一次見你,好像是在年前,等過完年我就隨我母親去外祖父家了?!?/br> 顧沅眼眸亮晶晶的,溫聲問道,“后來我回來,也問過父親你去哪了,父親說給你在外頭找了個差事,我就沒再問了……話說回來,這些年你去哪兒了?” 顧風道,“屬下病好后,侯爺賜屬下顧姓,又取名風,將屬下送去暗衛(wèi)統(tǒng)領手下學武……年前,侯爺將我們這支暗衛(wèi)傳給了小侯爺,我便一直侍奉著小侯爺?!?/br> “這樣……”顧沅頷首,家里養(yǎng)了暗衛(wèi)她一直知道的,只是從沒去了解過,沒想到顧風竟然是其中一員。 緩了緩,她又問顧風,“我此行隨著東宮隊伍,一路有精兵護送,且到了地方,也有地方官兵保護。哥哥為何還派你跟著我?” 顧風眼瞳漆黑,認真道,“小侯爺牽掛姑娘安危,覺得東宮護衛(wèi)不牢靠,派屬下來護著姑娘,他才放心?!?/br> 顧沅一怔,“哈?東宮護衛(wèi)不牢靠?” 顧風鄭重點頭。 他依舊清楚的記得,小侯爺派他出任務的嚴肅神情。 “現(xiàn)如今的朝堂上,幾個皇子之間明爭暗斗,勢同水火。江南巡鹽這么個重要的差事,能順利辦好固然是大功一件,但這一路上的風險也不小,從前多少皇子這般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頭……他們皇家那些勾心斗角的污糟事我管不著,我只想保證我meimei的安全?!?/br> ——這是顧渠的原話。 當時,顧風也如同顧沅的反應一般,問道,不是有太子親衛(wèi)隨行么。 然后顧渠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,凝肅答道,“太子親衛(wèi)靠不住,真要出了什么事,場面一亂起來,那些親衛(wèi)和精兵定然首先保護太子,其次才是我meimei。我meimei的命還得排在太子后頭?那怎么能行!靠人不如靠己,所以我才將你派去!你記住了,一旦我meimei的安危受到了威脅,你首先確保我meimei沒事。若有余力,再去幫旁人……” 顧風將這段話復述了一遍,再抬眼看向顧沅時,只見她面色動容,眸中噙著淚。 “姑娘,您……” “我沒事?!鳖欍涮植料卵劬?,擠出一抹淺笑。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,她出嫁時,哥哥都說過,娘家是她永遠的依靠。 從前她還不覺得什么,如今再想起,只覺得鼻酸得厲害。也不知道上輩子她去世后,父母兄嫂他們怎么樣了?應當會很難過吧。 抬起頭,顧沅盯著遠方那輪溶溶月光看了好一會兒,輕聲呢喃,“今天是中秋呢。” 好想回家,與家人一起團聚。 顧風看著她的側(cè)顏,眉心微動,想要安慰,又嘴笨不知怎么說,最后只干巴巴的說道,“姑娘莫要傷心。” 顧沅眼睫微顫,深吸了一口氣,語氣輕松道,“我不傷心,今天是個好日子,該高興才對?!?/br> 說到這里,顧風忍不住問道,“恕屬下多嘴,姑娘您……為何要逃?” 顧沅直直的看向他,“你說你一直暗中保護著我,那我這段時間的籌謀,還有我放火鉆狗洞離開,你都看見了?” 顧風誠實的點頭,“是?!?/br> 一開始他覺得奇怪,姑娘并不是那等喜歡閑逛之人,怎的一到揚州城,幾乎日日都往外跑,又是跑碼頭,又是買宅子的。 直到他在樹上打盹,看到后院起了火,又看到一道嬌小鬼祟的身影從狗洞鉆出,他才明白過來——姑娘這是要逃。 “若是與殿下起了爭執(zhí),姑娘還是心平氣和的將話說開,這般籌謀逃出來,實在是不妥?!?/br> “你在勸我回去?” 顧風垂眸,默認了。 顧沅面色淡然,“既勸我回去,那方才你何必出面幫我解圍,讓那官兵將我抓回去不就得了。” “姑娘身份貴重,怎可去牢獄那等腌臜地方。”顧風道。 顧沅不語,只幽幽的盯著河面。 顧風道,“姑娘,到了下個碼頭,我們再乘船折返揚州,您回去與殿下好好解釋一番,相信殿下會原諒您的。” 聞言,顧沅笑出聲來,“他原諒我?” 那上揚的尾音,讓顧風怔住。 “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胡鬧,覺得我一時沖動,玩離家出走的把戲?” 顧風不知所措的看著眼前的人。 她的神情不再溫柔平和,而是帶著決然的冷靜,目光明亮仿佛發(fā)著光,“我要離開他,再不要當什么太子妃?!?/br> 顧風想問為什么,長安城里人人都知曉太子多么寵愛太子妃,將她如珠似寶的愛護著,這般了,她還有何不滿? 顧沅扯了扯嘴角,眉眼間是與年齡不符的疲累,靜了許久,才道,“你不會懂的?!?/br> 隨后,兩人陷入沉默,只聽得夜風呼嘯,河水翻涌。 也不知過了多久,顧沅道,“顧風,我很感激你的出手相助,到了下個碼頭,你回長安去吧?!?/br> 頓了頓,她補充道,“你可以告訴我兄長我還活著,但別讓他來找,若時機合適,也許三年,也許五年,我會回去的?!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