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三十九章 以為他活成八九十歲的老頭

    民國二十八年（1940）年6月24日的下午，那天一直在下雨，日軍沒有發(fā)動空襲，整個山城寂靜悶沉。

    廣播里傳來宜昌淪陷的消息。

    前幾日的報紙已經(jīng)一片悲觀情緒，似乎早就預(yù)料到這場仗是打不贏的。

    喬若初心里忐忑著，她坐在沙發(fā)上看了一會兒書，昏昏欲睡，迷糊中聽到鏗鏘的腳步，心口一震，忽然從沙發(fā)上站起來朝窗外看去。

    隔著一層又一層的雨霧，喬若初不太真切地看到魏同生的，有點(diǎn)矮胖的敦實(shí)身影。

    他們回來了。

    喬若初掀開簾子直接沖進(jìn)雨中，以清悅的聲音喊著：“君勱?！?/br>
    沒有那個熟悉的聲音應(yīng)她。

    “他人呢？”喬若初穿過雨簾，撲到魏同生面前，心揪起來問。

    魏同生沒開口先哭了起來，喬若初見他這樣，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，覺得頭暈?zāi)垦５?，向雨地里倒去?/br>
    幸好被唐谷扶住，她才勉強(qiáng)站穩(wěn)，“他......是不是陣亡了？”

    “太太，軍座還活著，是沈司令他老人家......”唐谷說不下去，抹了一把眼淚道：“軍座讓我們來接您去沈公館?！?/br>
    喬若初稍稍回過一點(diǎn)神來，淚水馬上跟著涌了出來，不成聲調(diào)地問：“君勱怎么連父親都保護(hù)不好？”

    魏同生伸手在自己臉上打了個耳光，“太太，是我們無能，是我們貪生怕死，不關(guān)軍座的事兒，您要怪就怪我們吧......”

    沈公館里愁云慘霧，一片陰霾。

    沈儒南死了。

    六月中旬，林君勱的軍團(tuán)在掩護(hù)兄弟軍團(tuán)撤離的時候遭到日軍炮火的猛烈攻擊，三分之二的將士陣亡，援兵被日本的另一小分隊(duì)截住，眼見著是沒希望活著回去了。

    沈儒南和他的舊部下，林君勱手下的師長鐘毅密議帶一千人斷后拖住日軍，另外的人輕裝立刻撤入周邊的山里迂回到江西國軍駐地。他二人明知林君勱不會同意，便竄通魏同生、唐谷兩名副官，偽造了一份截獲的日軍情報，誑騙林君勱帶兵向安全的方向移動，以便“夾擊”敵人。

    林君勱明知正面拼殺已經(jīng)不是日軍的對手，對部下的“奇策”沒考慮多久便答應(yīng)了，他帶兵行軍的速度極快，一口氣走出五十里開外卻不見日軍的影子，而他之前和日軍拼殺的地方上空卻隱隱又多了一層血色，他才意識到可能上了鐘毅的當(dāng)了。

    他忙命部隊(duì)調(diào)頭反撲，可已經(jīng)來不及了，師長鐘毅和他的一千人馬全部戰(zhàn)死，沈儒南受傷被俘，當(dāng)晚刺殺了幾名日本兵越獄，逃入附近山林。

    日軍隨后防火燒林，沈儒南躲入山洞僥幸活了下來。

    幾日后，他從山上爬下來，被民間自發(fā)的抗戰(zhàn)義工隊(duì)發(fā)現(xiàn)救起，沈儒南全身到處都是槍傷、刀傷、火傷，傷口已經(jīng)潰爛，奄奄一息。

    義工隊(duì)見沈儒南穿著長衫馬褲，不是國軍的打扮，以為是地下共產(chǎn)黨的游擊隊(duì)員，便把他送到了當(dāng)?shù)氐墓伯a(chǎn)黨聯(lián)絡(luò)站。

    由于當(dāng)?shù)蒯t(yī)療條件實(shí)在有限，當(dāng)?shù)氐墓伯a(chǎn)黨給沈儒南簡單處理傷口后就派人連夜護(hù)送他到國軍的駐地，國軍的人一看是沈老爺子，立刻通知林君勱送人回重慶治療。

    可惜尚未啟程，沈儒南就病情惡化......

    喬若初一踏進(jìn)沈公館就看見跪在父親遺體前的林君勱，他直直地跪著，根本沒發(fā)現(xiàn)有人進(jìn)來，一張英俊剛毅的臉上染滿悲愴之色。

    “君勱。”喬若初走到他身邊朝遺體跪下，見沈儒南臉上都是傷口，便再也開不了口，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。

    一周之后，沈約從瑞士經(jīng)印度回到重慶，趴在骨灰盒上失聲大慟，另前來沈公館吊唁的各界大員傷感不已。

    蔣介石委員長提議將沈儒南葬入重慶雨臺山，日后和陣亡的張自忠將軍為鄰居，被林君勱以臨終遺言是和妙儀師太出家前的俗物葬在相城為由拒絕。

    由于怕出現(xiàn)妙儀師太骨灰被炸而下落不明的事情，沈儒南的骨灰最終由沈約暫時帶到瑞士安放，日后再依其遺言回相城奉安。

    沈儒南的死徹底打擊了林君勱的心性，他于喪事辦完的第二天對喬若初說：“是他救了我。本來我已經(jīng)計劃好叫魏同生帶人送他回來的，沒想到他的計策比我高明，即使我一輩子不肯認(rèn)他，也要服他?！?/br>
    喬若初哭的雙眼紅腫，嗓子已經(jīng)啞的說不出話來，她從林君勱手里奪下他的煙卷，“你已經(jīng)抽了一天一夜的煙了，去睡會兒吧。

    林君勱看著面前一堆的煙頭，幽幽地繼續(xù)道：“我一直以為他要活成八九十歲的老頭子，帶眼睛，拄個文明棍，走路慢悠悠的，時常吹胡子瞪眼睛地訓(xùn)斥誰一頓......”

    喬若初這是第一次聽到林君勱說這么多關(guān)于他父親的事情，她很認(rèn)真地聽著，把頭枕在他胳膊上，清而亮的眸子盯著他不斷翕動著的嘴唇。

    就這樣偎依了好久，他不再說話，漆黑的瞳仁里蒙上一層水霧，低頭和她的視線交織在一起。

    “若初?！绷志齽昕粗偷蛦玖艘宦?，身體往后靠向沙發(fā)，“哪天我走了他的老路，你一定不要這樣悲傷......”

    “你胡說什么？”喬若初伸手捏住他的嘴巴，身體輕抖了一下，“我知道，你這樣的位置，只要不是刻意殉國，不會死的。”

    “如今的形勢一日不如一日，若初，你要有心理準(zhǔn)備?！边@話林君勱早就想說了，奈何一直找不到機(jī)會，怕突然說出來，她承受不了。

    這幾日，從廣播里知道日本人占領(lǐng)越南，意圖進(jìn)攻英屬緬甸，他預(yù)計中國現(xiàn)在唯一的物質(zhì)來源通道——滇緬公路很有可能受到威脅，倘若軍需武器汽油等東西運(yùn)不進(jìn)來，國內(nèi)的戰(zhàn)役將會打的愈加辛苦慘烈。

    “我做不到?！眴倘舫酢班病钡囊幌聫乃砩蠌椘饋恚プ∷氖滞髶u晃，“答應(yīng)我，你不會死的?！?/br>
    “若初，軍人戰(zhàn)士沙場是宿命，也是氣節(jié)。”林君勱見她反應(yīng)過激，不得不抬出冠冕堂皇大義的話來。

    其實(shí)他最以前讀兵書，認(rèn)為只有能力不夠的將官才會動不動就把戰(zhàn)死沙場掛在嘴上，真正可以指揮千軍萬馬的人，只會出奇兵制勝，根本不會讓自己身陷險境。

    “君勱，”喬若初驚恐地?fù)u了搖頭，“以你的才能，說這種話根本就是言不由衷?！?/br>
    知夫莫如妻。

    林君勱長嘆一聲，“此一時彼一時啊?！?/br>
    倘若日后戰(zhàn)爭所需物質(zhì)越來越匱乏，會極大地消弱部隊(duì)的戰(zhàn)斗信心，那個時候，也許只有多幾個像張自忠將軍那樣的人殉國，堵死投降的后路，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召喚更多的普通士兵前仆后繼，所謂哀兵必勝是也。

    這種想法，林君勱知道喬若初理解不了，而他也不能直接說出來。

    “我不管，我只要你活著。萬一你要是殉國了，我就跟著你去，我也不怕死?！眴倘舫醯难凵駡远ǎ稽c(diǎn)都不給他再說什么“我死了，你要好好活著?！钡鹊绕猎挼臋C(jī)會。

    林君勱見她堅定如斯，根本無言以對，只定定地看著妻子云霞般的臉頰。

    許久，他才無力地道：“我們還有林安呢?！?/br>
    他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沈約回國時帶回來的照片，“他已經(jīng)三歲多了。我們才陪過他幾日，若初，要是你我一起走了，他日后連父親母親的事兒都不會知道的?！?/br>
    喬若初看見照片上小林安背著洋氣的小書包，坐在草坪上笑的燦爛，眉宇間已經(jīng)有了林君勱和她的影子，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，“為了他，不要只說我，你也要活著，我和他，不要背上忠烈遺孤的神牌?！?/br>
    第二百四十章 還是不做那暴殄天物之舉了

    接下來將近十個月的時間里，喬若初都沒見過林君勱，只知道他在江西、湖南一帶打仗，都是一些小規(guī)模的戰(zhàn)役，政府沒有進(jìn)行過多的宣傳，她從前方收到的也都是報平安的電報或者信箋。

    4月中旬林君勱那邊傳來好消息，他參與的上高戰(zhàn)役打了勝仗，他因軍工被授予陸軍中將，官職上也升了一級，成了新組建的第六戰(zhàn)區(qū)的副司令。

    并且是幾大戰(zhàn)區(qū)里最年輕的副司令。

    喬若初在重慶和辜駿、夕諾等人一起，投入了民間為國募捐的事宜。

    重慶的日子越來越艱難。

    日軍的封鎖越來越緊，轟炸越來越頻繁，外面的物質(zhì)運(yùn)不進(jìn)來，當(dāng)?shù)氐纳a(chǎn)被破壞的十分嚴(yán)重，通貨膨脹一天比一天嚴(yán)重。

    喬若初和將士家眷們的日子不太好過，她們帶的幾個小的孩子挑食，偶一買不到可口的東西就要哭鬧，把大人們弄的煩躁不已。

    周玉成的孩子倒是乖的，就是膽子太小，只要有一點(diǎn)兒爆炸他就嚇的躲到地下室里，瞪著兩只大眼睛默默流淚，問什么都不回答。

    他的奶娘楊嫂一直說這孩子的性格有問題，不知道將來長大了會不會好起來。

    喬若初很內(nèi)疚。

    夢娘把孩子托付給她，她幾乎沒怎么cao過心，一直都是他的奶娘楊氏在照顧他，楊氏不識字，雖然為人穩(wěn)重，但畢竟在教育孩子方面，不能夠盡如人意。

    “慶慶，你怎么不說話呢？”喬若初問他。

    三歲多點(diǎn)的孩子聽了抬起漂亮圓溜的大眼睛問：“你是我mama嗎？為什么你從來不讓我叫你mama？”

    喬若初想起夢娘，心頭一酸，把孩子抱到懷里，“慶慶，我不是你mama，你mama出門辦事去了，等慶慶長大長高了，她就回來了?！?/br>
    小孩子“哇”的一聲哭了，“我想我mama。”

    “孩子，你mama也想你，可是她真的有事......”喬若初說到這里，無意中瞥到楊嫂一臉的憂色，便問：“楊嫂，你是不是有什么話？”

    “太太，咱們常說的，母子連心，慶慶他娘，該不會出了什么事吧？”

    小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，忽然哭的更厲害。

    “楊嫂，你看著孩子，我出去打聽一下?！眴倘舫蹼m然不知道夢娘具體去了哪里，但她知道有個人肯定知道她的下落。

    徐恩曾。

    夢娘不可能傻到真的拿著槍去上戰(zhàn)場，據(jù)喬若初的判斷，她肯定是撿起老本行，投到中統(tǒng)的門下去了。

    喬若初找到徐恩曾的辦公室，他聽到通報，略整了下衣領(lǐng)親自出來迎接，“我今天早上來辦公室的路上看見一樹桃花開的正好，沒想到這桃花運(yùn)跟著就來了，真想不到是林太太要來啊?！?/br>
    “徐主任抬舉了，我今天來是想向您打聽個人，也不知道會不會太貿(mào)然了？”她在來的路上有過猶豫，不知道這事兒是否需要和夕諾他們商量一下。

    徐恩曾的目光落在喬若初身上良久，才“呵呵”一笑道：“林太太有什么話盡管說，只要是徐某人知道的，必定知無不言?！?/br>
    到了他的辦公室，落座，徐恩曾就示意他身邊的人到外面候著，弄得喬若初有幾分的尷尬，她開門見山道：“徐主任的手下可收過一名叫夢娘的女子？”

    徐恩曾皺了一下眉，“夢娘？真名叫什么？”

    喬若初費(fèi)力回憶了一下，緩緩說：“她從夫姓周，名叫一曙?！?/br>
    “周一曙?！?/br>
    徐恩曾念了一遍，思考片刻，微笑著對喬若初說：“鄙人需要個三兩天的時間查詢確認(rèn)，勞煩林太太耐心等一等?！?/br>
    “麻煩徐主任了，那我三日后再來?！眴倘舫跽酒饋砭狭藗€躬向他表示謝意，之后就要告辭。

    “不急，不急。鄙人這里有一些巴黎香水、雪蛤、燕窩之類的女人家用的東西?！毙於髟蜷_了身邊的保險柜，從中抽出一些貴重之物擺在喬若初面前：“放在我這里可惜了，可對于你們來說，戰(zhàn)時物質(zhì)緊張，手里攥著錢，卻又沒東西可買?！?/br>
    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。

    “不瞞徐主任，若初生市井之家，生活粗陋，于這般珍貴物事兒......”喬若初淡然淺笑道，壓根沒用正眼瞧那些東西，“還是不做那暴殄天物之舉了?！?/br>
    曾見她雖然自稱出身不高，但渾身上下散發(fā)著梅花般的清高，其氣質(zhì)韻味完全不輸上流社會的名媛貴女，心中愈加不舍，面上卻平常地道：“這些俗物污了林太太的眼，徐某慚愧，慚愧?！?/br>
    “是若初高攀不上，讓徐主任見笑了?！眴倘舫鯇擂蔚睾阎?。

    聽聞徐恩曾此人情婦眾多，甚愛留戀花叢，即便有夫之婦也不放過，她心里起了警覺，額頭滲出密集的細(xì)汗。

    好在徐的下屬有急事報告，喬若初像得了大赦一樣，倉惶告辭出來。

    三日后，她正在猶豫要不要再次去找徐恩曾，周玉成的孩子慶慶忽然發(fā)起高燒，小臉燒的通紅，喬若初只得先帶著楊嫂把孩子送醫(yī)院看病，夢娘的事，只能換個時間再說。

    孩子入院的次日，徐恩曾那邊主動送來消息，夢娘在上海刺探日偽政府情報的時候，不慎暴露，被抓了起來，如今關(guān)在76號，怕是活著出不來了。

    喬若初嘆了口氣，她知道徐恩曾這些人，是不可能動用力量去救夢娘的，營救需要調(diào)動各方的力量，耗費(fèi)巨大，還未必能成功，況且，夢娘僅僅是個普通的情報人員。

    更沒有人在乎她的死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