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虧那段短暫的三秒游，她得以窺見萬鬼窟里的景象。

    萬鬼窟，窟如其名，四處皆是形態(tài)古怪的嶙峋巨石，視線所及之處一片幽暗，唯有洞xue石壁上的藤蔓兀自發(fā)亮，散出微弱瑩光。

    幾乎是進入萬鬼窟的一瞬間，謝鏡辭就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煞氣。

    按照危險程度來分，這地方應(yīng)該算是中階幻境，無數(shù)魑魅魍魎游蕩于洞xue之間，修士藏?zé)o可藏，只能正面應(yīng)敵。

    問題是，她還沒來得及把刀拔出來，就宣布光榮淘汰了。

    被請出幻境的只有謝鏡辭一人。

    那個名叫“付南星”的小毛賊修為不見得比她高，此時卻安安穩(wěn)穩(wěn)待在萬鬼窟里，再結(jié)合他之前五秒出局的言論……

    雖然尚不明確具體情況，但這應(yīng)該是萬鬼窟的一種攻擊機制。

    他不是頭一回來這里挑戰(zhàn)，自然知道得比她更清楚。

    對于修士而言，在玄武境里死掉是件司空見慣的事情。

    渾身上下撕裂般的劇痛漸漸消了點兒，謝鏡辭用力一按太陽xue，剛要再次進入萬鬼窟，忽然見到幻境入口一暗，從里面又出來個人影。

    謝鏡辭與裴渡面面相覷。

    謝鏡辭本來還覺得丟臉，瞥見他時下意識一樂：“你也死了？”

    以他的實力，不應(yīng)該這么快撲街啊，

    裴渡：“嗯。”

    裴渡默了一瞬，聲音聽不出劇痛帶來的絲毫波動：“一起進去？”

    于是兩人一同二進宮。

    “喲，回來啦。”

    付南星是個符修，兩手一并，便引得雷光激蕩：“你就說吧，是不是五四三二一？”

    “對不住謝小姐！我倆來這兒太多次，忘記告訴你新人一定要注意的一茬?！?/br>
    莫霄陽滿臉歉疚，一邊斬斷飛身而來的鬼魅，一邊匆匆解釋：“萬鬼窟有個惡趣味，最愛給人下馬威。在幻境開啟的時候，鬼窟之主會主動現(xiàn)身，隨機挑選一個人進行襲擊?！?/br>
    結(jié)果她就是那個慘遭襲擊的幸運兒。

    謝鏡辭雖然狂，卻也不至于無法無天。

    她原本還想試試看能不能通關(guān)，沒想到直接來了場夢幻開局，把自己給送上西天。鬼窟之主僅憑一招，就能把她拍得瞬間靈魂出竅，跟菜刀剁黃瓜似的，修為必定不低。

    這肯定打不過啊。

    她看莫霄陽算是靠譜，以為上了輛暢通無阻的順風(fēng)車，沒想到風(fēng)是挺順，目的地卻在火葬場。

    好一出靈車漂移。

    “說來慚愧，我數(shù)次來到此地，從未見過鬼窟之主?！?/br>
    莫霄陽是個鐵板上釘釘?shù)脑拠Z，謝鏡辭見過能聊的人，但像他這種即便在拔劍戰(zhàn)斗時也要閑聊的，還真是史無前例頭一遭：“方才這些鬼怪只是開胃菜，待會兒越來越多，整個洞xue都能被填滿。到時候我們連立足之處都不剩下，只能任憑它們啃咬?！?/br>
    他語氣聽起來似是輕松，其實已經(jīng)有了點應(yīng)付不過來的勢頭。

    即使被稱作“開胃菜”，此時的厲鬼潮也并不容易對付。他們身處洞xue中央的空曠地帶，四面八方都有暗影襲來，真真正正的十面埋伏。

    森幽鬼氣冷得像冰，謝鏡辭凝神揮刀。

    這些鬼怪雖然纏人，但遠遠沒達到能夠瞬殺裴渡的地步。她想開口詢問死因，可轉(zhuǎn)念一想，人家深受重創(chuàng)，或許還沒來得及適應(yīng)神識，倘若當面問出口，或許會讓他難堪。

    畢竟裴渡也沒提她被三秒踹出幻境那事兒。

    四周的嗚咽聲逐漸加大，不知從哪里襲來一陣陰風(fēng)。

    莫霄陽沉聲道：“當心，攻勢要加劇了?！?/br>
    這句話尾音還沒褪去，澎湃殺氣便鋪天蓋地。

    四下幽黑，藤蔓散出的慘綠光線非但不能緩和氣氛，反而映出一道道紛亂不堪的影子，猶如不斷變換的萬花筒，捉摸不定，惹人心驚。

    耳邊傳來一陣陰冷呼嘯，謝鏡辭揚刀而起。

    這處幻境像是一個訓(xùn)練場，小怪一波接著一波來，一波更比一波強，他們只能使出渾身解數(shù)進行反擊。

    準確來說，是“自我防御”。

    太多了。

    莫霄陽所言不虛，隨著時間推移，萬鬼窟里的鬼怪越來越多，力量也在顯而易見地逐步增強。

    她最初還能游刃有余，當成切水果一樣玩，如今水果成了石頭雨，謝鏡辭已經(jīng)有點應(yīng)付不過來。

    又是一陣煞氣襲來，被裴渡一劍劈開。

    她神識受損，修為比之前弱了一截；裴渡雖然筋脈盡斷，神識卻得以保留，在這玄武境里，應(yīng)是比她稍強一些。

    謝鏡辭道了聲謝，無聲皺眉。

    萬鬼窟已然成了煉獄，妖魔鬼怪跟拼圖模型似的，哪兒有空位往哪兒塞。

    另一邊的付南星快要支撐不下去，猛地倒吸一口冷氣：“我就說了吧，這鬼地方咱們過不了，這也太折磨人了——哎喲疼疼疼，我快不行了！”

    莫霄陽同樣亂了陣腳，身上出現(xiàn)好幾處掛彩，勉強分了神，背對著謝鏡辭揚聲道：“謝姑娘，你們還好嗎？”

    裴渡替她答了聲：“嗯?！?/br>
    鬼魅越來越多，在這種情況下，沒人能顧及旁人。

    謝鏡辭許久沒經(jīng)歷過如此肆無忌憚的搏殺，在一片寂靜里，只能聽見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。等稍作停頓的時候，才發(fā)現(xiàn)周圍沒有了付南星與莫霄陽的聲音。

    謝鏡辭身形一怔。

    “她終于發(fā)現(xiàn)咱倆不見了?！?/br>
    萬鬼窟外，莫霄陽哭笑不得地看著圓鏡投影，撓了撓頭：“謝道友……還真夠拼命?！?/br>
    付南星低哼一聲。

    他和莫霄陽來了這里十多回，回回死在這個節(jié)點上。

    這次他不出意料重蹈覆轍，莫霄陽其實還能撐得更久一些，但眼看頹勢盡顯，知道剩下的三人撐不了太久，便也放松戒備，被一個偷襲送出了局。

    “不出半盞茶的功夫，她必然也會敗下來。”

    付南星身上痛覺未散，癱坐在一旁的石壁上：“你清楚那兩人的修為嗎？”

    “謝姑娘應(yīng)該在臨近金丹，至于裴公子……”

    莫霄陽一時間竟有些犯難，視線定定落在圓鏡上。

    他和付南星，起初都沒怎么把裴渡放在心上。

    他從謝鏡辭口中聽過裴渡的名字，之前偶然見了，只覺得是個漂亮卻孱弱的年輕人，身體很是差勁，不像有多么渾厚的修為。

    后來進入萬鬼窟，自謝鏡辭身死出局，裴渡更是緊隨其后，以極為遲緩的動作，被一個低等鬼物刺穿胸口。等之后謝道友回來，他才沒繼續(xù)出岔子。

    雖然說出來不太好，可這不是妥妥的小白臉嗎？他之所以還在萬鬼窟里沒出來，定然是受了謝鏡辭的庇護。

    莫霄陽本來是這么想的。

    直到他倆出了幻境，往圓鏡里一瞧，才終于隱隱品出不對勁來。

    那小公子像是刻意壓了修為，雖然一直沒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舉動，一招一式卻顯得游刃有余、流暢自在。與其說是謝鏡辭在特意庇佑他……

    似乎改成“裴公子在不動聲色為她清理多余的障礙”，這樣的表述才更加貼切。

    “我是真搞不懂了。”

    鏡中刀光劍影，付南星看得目瞪口呆：“這兩人是什么來頭？”

    此時的攻勢已來到最高壓，他們身處幻境外，一眼就能看出兩人都已是強弩之末。

    裴渡稍微好上一些，謝鏡辭渾身都是傷，劈開抓在腳腕上的妖邪，吐出一口血來。

    “她都這樣了，還不出來？我——”

    哪怕看一眼她的模樣，付南星都感同身受覺得疼，說到一半，駭然閉了嘴。

    幻境里的謝鏡辭與裴渡，來到了他們曾經(jīng)抵達過的、在萬鬼窟堅持最久的地方。

    幽冥鬼物層出不窮，仿佛要填滿洞xue里的所有縫隙，謝鏡辭擦干嘴角鮮血，手中長刀劃出新月般的弧度，身法之快，已勾勒出數(shù)道變幻的影子。

    身上的血口隨之迸裂，她在搏了命地去拼，生死關(guān)頭不容細想，每一次出刀都來自本能。

    快要被遺忘的、如同瀕死野獸一樣的本能，在體內(nèi)掙扎著逐漸復(fù)蘇。

    她不想輸，也討厭輸。

    若是常人，就算能達到這樣的速度，也絕不可能忍受得了萬蟻噬心般的劇痛，更何況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聚精會神，在生死一線上求得生機。

    原本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聲倏然停下。

    哪怕是對謝鏡辭看不大順眼的付南星，也隔了半晌才怔怔道了聲：“……不是吧?！?/br>
    蕪城并不富饒，鄰里街坊個個衣著樸素，唯有她好做作不清純，不管怎么看，都是個被寵大的千金小姐。

    付南星早就做了看好戲的準備，不管這大小姐被嚇哭或中途放棄，都心有預(yù)料——可她這、這也太太太拼了吧？

    他和莫霄陽經(jīng)驗老道，卻都覺得毫無希望，早早便退離幻境，哪曾想到隨隨便便帶來的新人殺紅了眼，一路往前。

    等這件事結(jié)束，說不定反而會變成謝鏡辭看他們兩人的笑話。

    那些幸災(zāi)樂禍的心思盡數(shù)消散，付南星少有地凝了神色，注視圓鏡中的景象。

    這是他們嘗試數(shù)十次，都沒有通過的煉獄。

    血光四濺，鬼物發(fā)出聲聲哀嚎，發(fā)起最后攻勢。謝鏡辭頭痛欲裂，竭力要擋，卻見身旁一道白影掠過。

    “區(qū)區(qū)鬼物，不勞煩謝小姐出手?！?/br>
    裴渡站在她跟前，語氣溫和清順，緊握著的長劍卻白芒乍現(xiàn)，銳氣難當。

    他倒是挺給她面子，哪怕看出謝鏡辭難以招架，也并不點明，只是稱作“不勞煩她出手”。

    謝鏡辭在心里低哼一聲。

    刺目白光頓時填滿整個萬鬼窟，立于中央的少年黑眸深邃，于凜冽劍氣之間，頭一回褪去溫潤安靜，展現(xiàn)出恍如利刃的殺意。

    劍氣暴漲，靈壓所及之處皆可殺伐，扶搖而起的剎那，妖魔邪祟盡作煙云滅，空留嘶吼余音。

    莫霄陽眼底戰(zhàn)意驟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