衛(wèi)繁幽幽道：“梅老伯勾了我的好奇心，卻又不說，豈不是讓我牽腸掛肚？”

    梅萼清笑起來：“樓小友三生有幸與夫人結為夫婦，老朽還厚顏上門吃過一杯酒水，備的禮卻寒酸得狠。老朽怕到了棲州，我家娘子要責罵我不懂禮節(jié)，趕我去睡大街。老朽思來想去，當補上一禮?！?/br>
    衛(wèi)繁道：“禮不論輕重，只論心意，梅老伯多慮了?！?/br>
    梅萼清長嘆：“老朽送時，心意也缺。”他起身摸摸索索半天，摸出一卷畫，老臉上滿是慚愧，“不瞞夫人，老朽袖中兜中凈凈光，也只好將這一幅棲州長街圖送與夫人，還忘夫人不棄?！?/br>
    話到這份上，衛(wèi)繁倒不好不收，接了畫，一頭霧水地帶著綠萼回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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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84章

    樓淮祀料想梅老頭少不得要舞著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哄騙衛(wèi)繁，早早就上了眼藥, 沒少在衛(wèi)繁面前搬弄是非。見衛(wèi)繁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, 只當梅萼清把他衛(wèi)meimei給說暈了。

    “meimei, 梅老頭與你說了什么？這老頭又壞又jian，滿嘴荒唐，一個字都不要信?！?/br>
    衛(wèi)繁托了托手里的畫卷, 笑著道：“樓哥哥，你的卦卜錯了, 梅老伯什么都沒說呢, 只送了卷畫給我, 還是補的你我成婚時的人情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站直身，盯著畫隱隱感到里頭暗藏蹊蹺。

    綠萼插嘴, 脆生生道：“梅明府哪里是什么沒說, 說了好些呢?！彼浶院? 嗓子脆，黃鶯鳥似得將梅萼清的話從頭到尾轉述了一遍。

    樓淮祀聽后接過衛(wèi)繁手里的畫, 猶豫著要不要打開：“這梅老頭以退為進啊?！?/br>
    衛(wèi)繁對琴棋書畫都不甚通，她也就好個吃喝玩樂：“不知梅老伯送了什么畫，我對畫一竅不通。”

    樓淮祀怕被梅萼清給算計了, 緊張兮兮地攜了衛(wèi)繁的手去找俞子離。俞子離正坐那翻醫(yī)書呢, 很是嫌棄，道：“你們去別處玩，擾我清靜?！币慌再Z先生帶著謝罪鞍前馬后地伺侯，就盼著俞子離通讀醫(yī)典能治好謝罪的呆癥。

    樓淮祀將畫放在桌案上, 道：“梅老頭這個摳索翁另送了我和meimei一卷畫，也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？師叔，你幫我看看，這里面有沒有藏著什么啞謎?！?/br>
    衛(wèi)繁附和點頭。

    俞子離哭笑不得，放下書卷，道：“不過一卷畫，還能咬到你的手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瞪著畫，道：“梅老頭怪得狠，小心為妙。”

    俞子離邊打開畫卷邊道：“我還當你與梅明府忘年投契，相談甚歡?！?/br>
    “一碼事歸一碼事?！睒腔挫胄χ?，“梅老頭對我的脾胃，只他似有所求，偏我百思不得其解，便是無有壞心，也要提防一二?！?/br>
    衛(wèi)繁跪坐一邊，拈了一枚核桃嵌腌棗放進嘴中，恍惚想著今歲還沒吃春菜呢，舊年這時候侯府田莊佃戶定送來新采的野菜，今年……不過，聽聞棲州百草豐茂，種類繁多，屆時帶丫頭采春菜吃。她邊胡思亂想，邊看著畫卷在俞子離手中緩緩展開，棲州市井百態(tài)慢慢呈現(xiàn)眼前，衛(wèi)繁睜大眼，嘴里的那枚棗子有點難以下咽。

    棲州惡、窮、荒等等等，衛(wèi)繁聽了一耳朵，可她一個嬌養(yǎng)的閨閣千金，眼中所見的都是繁華錦繡，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極惡如何，極窮如何，極荒又是什么景象，直至這幅棲州圖。

    圖中城郭破敗，屋舍矮窄逼仄，樹下角落街頭巷尾，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乞索兒；街上商販走卒衣瘦骨嶙峋、滿成愁苦；街道兩邊商鋪買賣冷清，店小二倚門而嘆；rou鋪前起了爭執(zhí)，打架斗毆，執(zhí)刀傷人的；藥鋪挨算卦臨著棺材鋪，身穿孝服一家人在嚎啕大哭；另一角圍坐一堆人，卻是賣兒賣女賣妻娘，牲口似地牙人看口齒手腳；又有無數(shù)賊偷拐子混跡于街集中，逃躥的，哭嚎的，環(huán)胸看戲的，指指點點拍手起哄；城墻把守的士兵昏昏欲睡，城門處課稅司的官吏吆五喝六在那賭錢吃酒……畫卷正中卻是一個賣湯飲的愁容滿面的婦人，她許是等了良久，無人買湯，憂心今日所得不能裹腹脹，有些魂不守舍地坐在挑擔前當眾袒胸露乳喂哺瘦得有如猴兒的幼子。

    衛(wèi)繁長在深閨，衛(wèi)府規(guī)矩疏漏，衛(wèi)箏又是個好在街集游蕩的，也會攜妻帶子去街上散心。禹京的鬧市，衛(wèi)繁并不陌生，畫樓重重，百業(yè)興旺，十萬軟紅繁華勝景，雖亦有不少氓流、乞索兒，卻是百態(tài)之一，不損京都盛貌。

    可棲州的街景卻似滿目貧苦，屋也敗，人也哀，看了之后耳畔似有無數(shù)嘆息暗泣。衛(wèi)繁再沒心肺，也感不是滋味，同生為人，在棲州，價賤時，二兩銀錢就可賣與人牙；在衛(wèi)府之中，卻是如珠似寶。就連衛(wèi)家的丫頭都比街上那些貧苦之人活得更像人，別說是綠萼她們，連她院中掃地的小丫頭也有豐潤的臉頰。

    她對著畫卷怔怔發(fā)呆，眸中隱有淚意。

    賈先生卻對畫上所繪一景一物一人仿若未見，拿臉湊近畫卷，深吸一口，然后道：“筆跡尚新，墨香濃郁悶，這是新作的畫，落款香勝雪，嘶……未聞其名啊。不過，此畫勾線流暢，走筆有如游龍，人物之神惟妙惟肖，極見功底。畫的是棲州市井百態(tài)，訴的悲苦衰敗，頗有憂民苦憐世艱的悲憫之意。只這畫者名號，詩情畫意、風花雪月、足見風流，不稱，不稱?！辟Z先生摸著幾撇須，又是點頭又是搖頭。

    俞子離笑起來：“香勝雪不就是梅嘛？沒想到梅明府還擅畫。”

    樓淮祀一言難盡，道：“老梅這一臉子褶子的，竟給自己取了這么個名號，還香勝雪，不如叫泥里梅?！?/br>
    衛(wèi)繁還震驚畫中景，跺：“老師，賈先生，樓哥哥，你們怎不說棲州城中的這些百姓？”

    賈先生視如尋常道：“不過常景，不足為奇，梅明府落筆也不過只畫得其中一斑?！?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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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85章

    未見全貌，只窺得一斑……衛(wèi)繁是心中大慟, 一景尚且如此, 全貌又該如何？衛(wèi)繁想了許久還是想不出來, 托著腮對著茫茫白水發(fā)著呆。

    綠萼等人也是無計可施，她們四人都是侯府家生子，受得最多的苦也不過是學針線時戳得指頭都是針眼, 再有就是學規(guī)矩時掌心挨過打，余的實在想不起來。

    “唉……”衛(wèi)繁長長地嘆口氣, 想想自己何其有幸托生衛(wèi)府, 又何其有幸托生為衛(wèi)箏許氏之女, 又何其有幸得祖母國夫人的寵愛，又又何其有幸兄弟姊妹之間這般和睦？感激涕零之下, 衛(wèi)繁連忙修書幾封, 訴盡思情念想, 也不管衛(wèi)府收到她的書信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。

    “樓哥哥，我想爹娘了?！毙l(wèi)繁抱著樓淮祀的腰, 仰著臉悶悶不樂道。

    樓淮祀將她緊緊摟在懷里，垂眸憐惜地看著她，搖了搖：“那不如叫船掉頭回去?！?/br>
    “胡說, 還要去棲州呢?！毙l(wèi)繁嗔道。

    “可以晚些去。”樓淮祀笑道, “我也想岳丈他們了。”

    衛(wèi)繁皺了皺鼻子：“我還有點想長公主。”

    “想我娘做甚么。”樓淮祀老大不高興，他還記著他老娘不由分說撇下他帶著他的小娘子去了溫湯。

    “樓哥哥就不掛念長公主與將軍？”

    “不想。”樓淮祀道，“我看我娘他們也不想我們，他二老甜甜蜜蜜, 花前月下，我們還是離遠些才好?！?/br>
    話是有幾分理，就是入耳怎么這么不中聽？衛(wèi)繁將臉貼在他懷里一會，復又仰頭看著樓淮祀的雙眸：“樓哥哥，棲州真的有這般多得貧苦百姓？”

    樓淮祀在心里暗罵：梅老頭其心可誅啊。低頭輕啄她一口，沉吟了一下，道：“我也不知棲州是個什么景況，雖說三人成虎，眼見為實，但，十人十一都這般說，想來不會假。”

    “那，棲州為什么這般窮苦？”衛(wèi)繁又問。

    樓淮祀這回倒真不知如何作答，棲州從上到下爛到了根子里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，究其根底年長日久的，一時半會還真說不清道不明。

    “meimei，這天下貧者多，富者寡?！?/br>
    “可為什么呢？”衛(wèi)繁又問。

    樓淮祀道：“我也不知。居其位謀其政，令這天下居有屋食有糧，是舅舅該cao心的事，這只事大不易。像我等，既不大聰敏，又不知利弊，多想多做都非益事，焉知不會亂上添亂。各人自掃門雪，安管他人瓦上霜，旁人都說這是利己之言，我卻不盡茍同，人人都能掃凈門前雪，豈不是長街無積雪，廣道能通天？”

    衛(wèi)繁半張著嘴，苦思一會，似有不對之處，又深有其理。

    樓淮祀笑道又親了一記她艷紅的雙唇，放緩聲，柔情款款道：“meimei，你我力微，不去添亂，將門前掃得干凈些，別滑倒過路之人，與己方便，便是與人方便，如何？”

    衛(wèi)繁略一思索，一口應承：“好啊，都聽樓哥哥的，不過，我可以效仿在家里冬時施粥施米嗎，略盡綿薄之力？”

    樓淮祀微揚了揚眉，施米施粥自是好事，可在棲州說不得就能惹出事來，餓極惡極之民，連自己都吃，心中哪存善意恩情，你施他粥米，他卻要你血rou。樓淮祀微微笑，又親了衛(wèi)繁一口，道：“meimei，你不知，棲州春短夏長秋長，冬日也是暖如三春，一年到頭也未有冬寒。”

    衛(wèi)繁懊惱不已，道：“啊呀，我竟將這事忘了，阿姊給我的輿圖里有寫，只我沒細記它。”

    樓淮祀道：“世上再沒比衛(wèi)meimei更心善之人，咱們施不了粥米，就多修路、橋如何？”

    衛(wèi)繁拍拍手：“好啊，樓哥哥這主意才是世上最好的，世上再沒比樓哥哥想得更周到的人。”

    素婆與綠萼等人避在外頭，她耳力佳，聽著小夫妻二人對著拍馬屁，相互吹捧，說得人不自覺，聽得人隱隱作嘔。綠萼等俏臉凝滯，她家小娘子嫁與樓二后，臉皮子越發(fā)厚了，聽聽，吹得邊都沒了。

    .

    衛(wèi)繁連著幾天不開心顏，樓淮祀哄了好幾天，覷著衛(wèi)繁小睡，跑去找梅萼清算賬。梅萼清眼見不好，往俞子離身邊一躲，連聲道：“樓小友息怒，樓小友息怒，老朽也是一片赤心只為小娘子思慮。小友思量，小夫人去了棲州，早晚知得棲州面貌，直面之下豈不是心神激蕩，惶恐不安。眼下先見畫卷，心中有了大致影象，屆時也不至受到驚嚇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咬著牙道：“誰說的，衛(wèi)meimei只管安心在家里就好，怎會見到棲州這些糟污事？”

    “誒誒……這便是小友的不對，樓夫人又不是貓狗，放在手邊逗弄便好，四年寒暑，小友都讓夫人獨在家中？這與禁閉何異啊？這是犯了錯，還是碰了忌諱？要如此對待？”

    樓淮祀跳腳：“那等衛(wèi)meimei去街集時，我就讓左右拉了布障，左右看不到這些事?！?/br>
    梅萼清從俞子離身后探出腦袋，直鎖著眉頭：“小友，我看樓夫人聰明伶俐，可經不得你這般糊弄。夫妻之道豈能相欺相瞞，當坦蕩剖白。”

    樓淮祀氣得笑了：“梅老頭這般說，倒是一片好心？”

    “那是自然?！泵份嗲宓?，“老朽私心幾分，泰半還是為了小友與小夫人。你雖是老朽上峰，老朽的年歲卻當?shù)瞄L輩，這人生地不熟的，自要多多為你二人考慮?！?/br>
    “你放屁?！睒腔挫肱?，“你得了好處，還要占我便宜？”

    梅萼清大驚，叫屈道：“樓知州這話可重了，敢問老朽得了什么便宜？”

    樓淮祀頓時啞口無言，他就是不知道梅老頭想干什么才氣悶，明知他一肚子鬼胎，愣是不知道懷的什么壞種。

    俞子離攔下道：“好了，明府說的話，不無道理。繁繁去了棲州，早晚知曉城中什么光景。她是你娘子，你不要一心只想著糊弄她。”

    樓淮祀瞪著他二人：“哼，我早知你二人現(xiàn)在是一個鼻孔出氣?！?/br>
    俞子離一撣衣袖：“我是你的幕僚，怎會與梅明府一個鼻孔出氣？小小年紀這般多疑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拿俞子離沒法子，氣咻咻走了，為行報復，將水寨中救下的吠兒塞給了俞子離。這小丫頭不男不女，從小在賊人身邊長大，性子還有點歪，讓她伺侯俞子離去吧，當個添茶倒水的丫環(huán)。塞了人之后，又怕吠兒藏jian，又叮囑朱眉道：“朱大哥，我想著讓你跟著我?guī)熓?，我?guī)熓暹@人生得文雅秀氣，他爹文武全才，他卻是二兩力氣也沒有，文弱得狠，且里外不分。你多護著他些，那個吠兒要是老實就罷，不老實你就殺了罷?！?/br>
    朱眉看著他，道：“郎君既不放心，何必把人放在俞先生身邊？”

    樓淮祀道：“我倒想現(xiàn)在就殺了，就怕我殺掉后，師叔要跟我翻臉。他濫好心，非要將人帶在船上，他自己領身邊去?！?/br>
    朱眉謹慎道：“只要千日做賊的，沒有千日防賊的，我在俞先生身邊敢保俞先生無虞，目不能見處，我也不敢應承無有疏漏。”

    樓淮祀道：“朱大哥就貼身保護師叔就好，大可同桌食同榻寢?！?/br>
    朱眉冷著臉：“當時就與郎君說好，我不與旁人貼身相處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一拍額頭：“我竟將這茬給忘了?！庇知q疑地瞄了朱眉好幾眼，疑他有什么怪疾，“那罷了，師叔要是倒霉，一片真心喂了狗，也是時運不濟，屆時我多燒點紙錢給他。”

    朱眉半晌才涼涼道：“將軍怕不肯甘休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嘆道：“家門不幸，攤上這么個爹，有事沒事都要挨揍?！?/br>
    朱眉臉上紅色的刀痕一抖，心道：就你這樣的，樓將軍沒將你打死已是慈父心腸。他略一思索，拿人錢財與人消災，樓二雖說話顛三倒四，行事無所顧忌，對手下卻是大方照顧。這般好的雇主，死了頗為可惜。開口道：“既如此，屬下還是多加提防?！?/br>
    “有勞有勞?！睒腔挫肽樕鲜鉄o喜色，唉聲嘆氣地走了。

    朱眉差點以為他私底巴不得俞子離出事。

    俞子離得知此事后，看了眼頂著一頭短發(fā)，仍舊只肯著男裝的吠兒，笑了笑，道：“罷，在船上跟著我也好，到了棲州中行安排?！贝弦粠痛罄洗?，老牛這干人又是殺人不眨眼的狂徒，放吠兒在船上與他們混跡一處，不是什么好事。衛(wèi)繁本來憐吠兒身世孤苦，想留在身邊，樓淮祀死活不肯。

    吠兒倒有自知之明，道：“我出身微賤，也不好在娘子身畔?！彼浅洚斈袃吼B(yǎng)大的，跟著匪徒，舉止能文雅到哪去？先自慚形穢，大不自在。

    俞子離又想嘆氣，自他離了禹京，三天兩頭就想扶額嘆息，再這般cao心下去，他懷疑自己未老先衰。

    梅萼清到底被樓淮祀揪了幾根胡子，神出鬼沒地站在俞子離身后，道：“俞郎啊，樓小友萬般皆好，就是失了點寬厚，俞郎身為師叔，若父，當多加指引。”

    俞子離再好的涵養(yǎng)都想罵娘，抬人上火架的是梅萼清，搬柴撤柴的也是他，真是正事反事一人做盡。

    梅萼清迎著徐徐江風，看水鳥成行，流水湯湯，笑道：“俞郎百聞棲州事，卻也未曾親見棲州貌，老朽畫不盡此間心酸血淚事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