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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67章

    梅萼清看上去老眼昏昏，找不著針鼻子的模樣, 卻是眼觀四陸, 一見姬冶微一皺眉, 立馬提前見機，揖禮道：“下官有眼不識泰山，見過三皇子。”

    姬冶微皺著眉還了一禮：“梅明府有禮。”

    梅萼清撫須道：“三皇子幼時, 老朽有幸還見過一面呢?！?/br>
    姬冶略有吃驚：“梅明府見過我？”

    梅萼清點頭，狀似懷念：“多年前有幸拜訪過王府, 三皇子那時還小呢?！?/br>
    姬冶又想了想, 只沒想起何時見的梅萼清, 便又把他仔細端詳了一番，皺巴巴里帶著酸, 又摻著點點討好, 尋尋常常一個不得志的芝麻小官。只他心中又有疑惑, 他記憶雖佳，出入王府者不知其數(shù), 他不至于還記得一個平平無奇的無名小卒。

    “是嗎？我倒記不大清了?！奔б彪S口道。

    梅萼清見好就收，笑笑奉承幾句。樓淮祀?yún)s頗為吃驚，不由追問：“老梅, 你識得我二舅舅？”

    “誒, 老朽哪有這等福氣。”梅萼清慌不迭地急搖手，惶恐道，“不過尋常拜訪罷了，犯上之言啊。”

    “哦?！睒腔挫朦c點頭, 沒有細究。

    一旁的賈先生悔得腸子烏青的，這是撞了什么邪風(fēng)才來一看究竟，真想給自己幾個嘴巴子，管不住腿忍不得好奇。這一來真如掉進荊棘叢里，刺得他動都不敢一動。

    樓淮祀難得發(fā)善心，老賈這一大把年紀的，愁容滿面，無可適從的樣子讓人見了，多少心中不落忍，道：“老賈，你這般放心不下謝罪？雖然棲州路遠又不平，有我?guī)熓逶冢x罪頭發(fā)絲都不會少了一根?！?/br>
    賈先生嘴里發(fā)苦，想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活頭，唯有謝罪是心中掛念。謝罪一去棲州少說四年，自己要是不幸西歸，閉眼前見面都難。

    但，俞子離愿將謝罪帶在身邊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，賈先生實在不愿錯過。他心緒翻滾，難以抑制，品不出悲喜。梅萼清卻是喜得禿眉都飛上了天，任他jian似鬼，竟也著了相，只差沒拍手叫好。

    姬冶的目光若有似無的落在他的身上，將手背在了背后，微捻著指尖。梅萼清眸光掃到，驚起一身薄汗，心中訕訕一笑：真不愧是圣上愛子，肖父至極?。∶嫔现划?dāng)沒看見，又是驚又是喜地問樓淮祀：“小友，你這師叔可是俞老之子?。俊?/br>
    樓淮祀越發(fā)覺得梅萼清知道的事多，笑著道：“你倒是清楚。”

    梅萼清擊掌笑道：“小友量我常在棲州田埂頭行頭，十足十一個田舍翁，不該知這些事。這便是大誤會，老朽雖非京中人，卻也在京中度過日，岳丈也是京中人士嘛。這京中事，多少也知得一些。況且俞何等人物，我輩唯有敬仰，他仙逝實是人間之憾啊。老朽也曾聞得樓將軍拜在俞老門下，學(xué)得一身好本領(lǐng)，又有一師弟，才智過人。只可惜無緣目睹，不曾想，老朽臨老竟有如此機緣，上天厚憐啊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撇嘴：“目睹就目睹，你要是同我一塊上路，日日能見。也不過雙目視人，張嘴吃飯，渴飲饑食，也沒見他飲風(fēng)食露仙氣飄飄的，能算得什么機緣？師祖我不敢多言，我?guī)熓迓铩?，唯口舌利害。?/br>
    梅萼清笑得骨頭都輕飄飄的，裝著好奇問道：“不知小友師叔去棲州是遠游還是探親啊？老朽不才，忝為棲州的縣官，對棲州的風(fēng)土人情略知一二，不知老朽可有幸為俞郎接風(fēng)洗塵引路？”

    樓淮祀實在不忍直視梅萼清的諂媚樣，盤算著俞子離去棲州一呆三四年，欺瞞也無用，笑著道：“他死皮賴臉地要當(dāng)我幕僚，老梅，你有空來找我?guī)熓屣嬶嬀瓶纯椿?，反正他好風(fēng)雅之事。什么泛舟湖水賞夜月，什么烹茶蕉下臥石眠啊，你要是不嫌無趣，只管找他賞風(fēng)談月。”

    梅萼清哪料還有這等意外之喜啊，真是買瓜還饒你一籃子鮮果，他初時算計樓淮祀去棲州，一網(wǎng)下去竟還勾來一尾大魚，真是老天也拉拔了一把。梅萼清再看樓淮祀，那真是從頭到腳，連著一根頭發(fā)絲，連那眼神里的小狐疑都透著無比的順眼舒心。樓將軍與長公主好福氣啊，怎么就養(yǎng)了這么出色的兒郎，當(dāng)記一大功。

    樓淮祀心敲著小鼓，他琢磨不透梅萼清之意，想著俞子離好歹是自己的師叔，回頭提醒一番。梅老頭好似不懷好意。這老頭滿肚子壞水，他師叔也沒孵好胎，讓這倆下暗棋去吧，省得打擾到他。

    梅萼清高興之下，背都直了不少，又笑瞇瞇地看著賈先生：“聽小友的口氣，先生故藉棲州的？”

    賈先生混跡市集，造假坑騙為生，越老越是精賊，也只這些時日遇見樓淮祀，攀了參天樹，安安心心地窩坊中作畫，著實過得輕松得意。對著梅萼清，卻是后脖跟的毛都要立起來?；炭钟中⌒拇鸬?nbsp;：“回明府，小人故藉確實是棲州……少幼離家，如今倒不知何是己鄉(xiāng)了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一皺眉，笑著拆臺道：“老賈只把自己往可憐里說，你離家里豈算得少幼。”

    賈先生老臉一紅，大為無奈，道：“年歲大了，記不大清了。 ”

    梅萼清再問：“先生風(fēng)姿不俗，非是尋常之人，不知做何營生？”

    賈先生笑著答：“明府謬贊了，小人一把硬朽的骨頭，哪來得風(fēng)姿，得蒙小郎君不嫌棄，簽了文契做些雜碎瑣事?！?/br>
    梅萼清打量他一眼，點了下頭，道：“過謙過謙。”轉(zhuǎn)臉問樓淮祀，“樓小友好畫？”

    樓淮祀黑長的睫毛一長，不答，反倒將賈先生打量了一眼。梅老頭了不得啊，一個打眼，就將賈先生與畫扯到一處，也不知哪處露了痕跡，反問：“老梅何出此言？我對書畫一道，喜好平平。”

    梅萼清附他耳側(cè)：“好畫值得千金，小友可歡喜？”

    樓淮祀抿了抿唇，拉過賈先生，細看了看他兩手：“梅老頭，你見老賈指甲縫中滿是各色石粉，才推他是為我作畫的？”

    “畫得還是好畫呢?！泵份嗲宓溃俺岉崮敕?，珊瑚為紅，又有群青藍……這群青藍價比黃金，端是難得，成畫后歷千年其色不褪。小友這畫怕是不便宜啊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笑起來，道：“梅老頭，說一半藏一半沒意思。”

    梅萼清將手在鼻前一扇：“自是味不對?！彼匆谎圪Z先生，“先生身上除卻筆墨香氣，還有絲絲廁臭帶著點點土腥。掘墓的身上還有棺腐朽氣，先生卻不曾有，思來想去怕是新作古的?！?/br>
    賈先生嘆服：“小人無言以對啊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將頭一偏，問道：“梅老頭你對這行當(dāng)知道得倒是清楚明白，不像當(dāng)官的，倒像老賈的同行?！?/br>
    梅萼清笑：“汗顏汗顏，當(dāng)不得小友夸贊，不過略知一二?！庇峙c賈先生道，“幾時定要一賞先生大作。”

    賈先生整個都快皺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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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68章

    酒樓招工，梅萼清是輕飄飄地來, 輕飄飄地去, 若是有清風(fēng)吹來, 他都能乘風(fēng)而去，眼見臉上皺紋都少了無數(shù)條。

    賈先生卻是輕輕松松地來，沉沉悶悶地去, 身心恍惚，同來的小童捏著幾枚銅錢, 買了一個熱餅, 塞給賈先生一大塊, 賈先生吃進嘴里，卻是味如嚼泥, 全無半點的滋味。

    姬冶陪著樓淮祀挨了大半日, 一回去便讓暗衛(wèi)去摸梅萼清的底。此人可進可退, 挺得起背，彎得下腰, 露得強，示得弱，足見心志之堅。這般人物竟是棲州一個小小縣令？寒門無依靠, 以致才華埋沒倒是情理之, 再一打聽背景，梅萼清可不是什么無勢之人，泰山大人還是吏部侍郎呢。聽聞侍郎對這個窮酸相的女婿極為看重。

    暗衛(wèi)去了沒一二時辰，又神色古怪地回來, 沖姬冶搖了搖頭。

    不可查，不能查。

    姬冶看向暗衛(wèi)，揮手讓他退下，獨坐良久終是打消了去見姬央的念頭。他表弟被坑騙去棲州，好似他爹也跟著動了手。心虛之下，令侍從收拾了兩大車的禮留待給樓淮祀送行。

    .

    姬冶對梅萼清心存疑惑，樓淮祀也沒被這笑瞇瞇的老頭哄了去，回頭找俞子離就是一頓添油加醋。

    俞子離卻全沒放在心上，反倒將樓淮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，從頭到腳，從腳到頭打量了好幾遍，末了，費解道：“圣上的喜好真是匪夷所思??！如你這般憊懶之人，只挑不出半點的好，圣上對你竟是信任寵愛有加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氣得伸伸脖子，不滿道：“哪里，舅舅都舍得將我扔去棲州，哪里是寵愛有加？”

    俞子離道：“你在鬧街，大張旗鼓地招兵買馬，十個腦袋都可以掉了?！彼腔挫氲牟弊?，“生得這般牢固，天下少有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揮開他的手，悶聲道：“真是奇也怪哉舅舅縱是帝皇，也有七情六欲，再說，我舅舅又非無暴君，割人腦袋有如割韭菜?！?/br>
    俞子離笑笑不答。姬央割的腦袋滿坑滿谷，在邊城時，將石灰把腦袋一腌，壘成京觀高高堆疊在那，看后能做三日惡夢。也就樓淮祀，眼睛被眼屎糊了，覺得他舅舅這個皇帝可親可近。

    “師叔，我看梅老頭這人極為古怪，也不知藏著掖著什么？一聽你的名字，雙瞳放大，又驚又喜，也不知是識得你還是識得師祖。師叔可曾聽他的大名？”

    俞子離搖搖頭：“不曾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摸著下巴：“也不知梅老頭的葫蘆里賣著什么藥。這老頭肚大喉細，輕易還倒不出底細來。師叔，你小心些，我看這老頭又jian又猾，你別讓他給賣了？”

    俞子離道：“眼下多思無益，他既說一路同行，早晚也要露出馬腳來。屆時自有分明，橫豎強于背人亂猜。若是可交之輩，多一良友，未常不是好事?！庇株P(guān)心問，“你這拖家?guī)Э?，恨不得連水缸都捎上的小氣脾氣，真是令人撫掌嘆服。真有不怕路遠途艱的跟你去棲州？”

    樓淮祀笑道：“師叔可是傻了不成？重賞之下必有勇夫?！彼o自己倒了杯茶，“先前在街頭玩鬧便覺這些手藝人過得艱辛，縱是技藝過人，賺得卻是三瓜倆棗，好些老工匠，打得栩栩如生的金銀手飾，一月所得也是了了無幾，肥得只是東家的荷囊腰包。又有些木匠，做得活計百里挑一，風(fēng)里來雨里去，撞著不好的主顧，還要受氣白眼。我既有美名，亦出得起銀子，他們?yōu)楹尾豢想S我去棲州？”

    俞子離笑：“美名就算了，銀子一說倒是實惠?！彼櫫税櫭迹澳氵@滾雪球似得，一路路拉拉雜雜這般多人，行路不易?！?/br>
    “不妨事?！睒腔挫氤芍裨谛?，在俞子離耳邊說了幾句。

    俞子離聽后，半晌嘆道：“圣上待你確實是好?！本乖S私兵給樓淮祀，說是盛寵半點也不為過啊。

    “舅舅心疼我受了委屈，就算路上慢點也不打緊?！睒腔挫胄∪说弥镜馈?/br>
    俞子離冷哼一聲，懶得再搭理他，趕人道：“快滾，你與繁繁快要成婚了，婚前男女不相面，趕緊離衛(wèi)府遠一點。”

    樓淮祀委屈：“也不知哪來的這規(guī)矩，唉！ ”

    俞子離瞪他：“知足些，衛(wèi)家許下這樁婚事才算得委屈，侯門嫁女，你見哪家如衛(wèi)府這般倉促的？更別說，繁繁還要跟著你這蹩腳女婿遠去他州，幾年不能回轉(zhuǎn)。衛(wèi)老夫人這個歲數(shù)，最怕離別。你占了大便宜，連月余都忍不得？”

    一席話說得樓淮祀啞口無言，喪氣道：“師叔說得是，是我輕狂了。”

    俞子離見他聽進了自己的話，暗地也舒了口氣，樓淮祀過往這十幾年，寵溺太過，如頭趾高氣揚的犟頭驢 ，除非他自己想通，不然，極少乖順聽人勸告。他口舌又機敏，尋常說不過他，被他逮到錯處，反過來還受他擠懟。

    如今許是將成家，竟平順不少，老實聽勸不說，偶爾還會自省其身。

    “你將要出行的事物備好，我也少不得要準備準備?！庇嶙与x放緩聲笑道。

    樓淮祀雙眸一亮：“師叔的行裝我爹不是說我娘幫著打點嗎？師叔還要備什么？小侄有幸目睹一二否？師祖他老人家有沒有留給師叔錦囊妙計，到一處拆一個？延年益壽的方子師叔真?zhèn)€不要與我一道做做買賣？我新得了一副好畫，從墓時掘出來的呢，送與師叔細賞如何？”

    俞子離將越靠越近的樓淮祀輕輕推開，掩面道：“這賊眉鼠眼襯著賊心賊膽，活脫脫是個不走空的宵小蟊賊。”

    樓淮祀氣哼哼道：“我成婚，你連個賀禮也無？”

    俞子離一撣衣袍：“等得新婦拜見我這個師叔公，自有見面禮奉上。”

    “師叔這也太偏心了，你還是繁繁半個老師呢，我怎就收不得見面禮？”樓淮祀憤憤不平。

    俞子離笑道：“時長日久，你慌什么？再說了。我愿隨你們夫婦去棲州，那便是一件大禮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沉思良久，道：“我怎記得是師叔死皮賴臉要跟去的？”

    俞子離笑著掃他下/身一眼：“師侄，你也知道你師祖煉過丹制過藥，留了不少給我，有通經(jīng)活脈的，止血生rou的，也有一丸下去，子孫根自此長眠不醒的。就是時日有些長久了，不知藥效如何，幾時拿來試上一試。師侄新婚夜……空對紅燭淚垂，可非什么美事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張大嘴，毒啊，毒過蜂尾針，毒過鶴頂紅，俞子離這小氣勁與歹毒，古今少有。

    “你師祖制的毒，無聲無藥，丸、粉、汁應(yīng)有盡有。”俞子離云淡風(fēng)清道。

    樓淮祀忙給他端茶倒水，討好道：“侄兒三生有幸，只恨不能程門立雪求得師叔當(dāng)侄兒的幕僚，得天之佑啊，等我回來，我定要去保國寺燒長香塑金身還愿?！?/br>
    俞子離滿意一點頭，道：“孺子可教。”

    樓淮祀忍氣抹淚，道：“那師叔你好好歇息，晚間春寒，多蓋被子，免得受凍風(fēng)寒入侵一病不起。”

    俞子離笑睨他一眼：“忽想起一事?！?/br>
    “何事？”樓淮祀問道。

    “繁繁年歲尚小，你縱是娶了人，也同不了房。你師祖的藥，你吃上一丸也不打緊，左右一時半會你也用不上?！庇嶙与x笑著道。

    樓淮祀呆了呆，狠狠瞪了俞子離一眼，直氣得七竅生煙。鼻子不是鼻子，眼睛不是眼睛地擰著臉走了。他倒也實在，在俞子離這討不著好處，腳一拐去找姬殷了。

    姬殷對著自己外甥，難得有點心虛，不等他開口，道：“知道你是來打秋風(fēng)的，放心，不會虧待你的。”

    樓淮祀接過厚厚的禮單，收進懷里，厚顏無恥道：“五舅舅也太小看了我，我眼皮子就這般淺？”

    姬殷好脾氣戲謔：“怎么？你不要？我憐你遠去千里之遙，才放血割rou，你倒拿起架子來?！?/br>
    樓淮祀道：“五舅家大業(yè)大的，好意思說得出口這般斤斤計較的話？”

    姬殷很想刺他幾句，到底自己坑人在先，打消了念頭，只掉頭跟樓競道：“你也姓樓，怎沒練就厚臉皮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