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為懷謝的湯熬得比較多，而魔修們又有些好奇，逐晨就異常熱情地答應(yīng)分他們一碗。

    等廚子將那鍋跟水桶一樣大的器具搬上來，魔修們還沒有意識到社會的險惡，笑著夸了兩句懷謝大方。

    蓋子掀開，銷魂的味道飄散出來，果真跟炸彈似的，隨著層層白煙，轟然向外傳遞。

    若有、若無等人的臉色幾乎是瞬間就白了。

    這是光明正大的投毒吧！怎可如此？

    逐晨拿起湯勺，主動給魔修們盛湯，暢意道：“別小看這鍋湯，已經(jīng)悶著燉了一個早上，極其入味，全是我?guī)熜值男难?，誰敢倒掉，誰就完了！”

    若有捂住胸口，想客氣兩句，被懷謝殺人的目光一瞪，慫得說不出話來。就這一個遲疑的功夫，一碗黑色的藥湯已擺到他的面前，容不得他再拒絕。

    若無抱著他在心底無聲大哭。

    逐晨盛了兩碗，意外從鍋里舀出一只大爪子來，看那豐滿的蹄子形狀，怎么都跟雞扯不上關(guān)系。

    她愣了愣，扭頭去看師兄：“這是什么？今天不是吃雞嗎？”

    懷謝說：“這是你大哥親自去魔界給你打的魔獸，補氣養(yǎng)神，就算在魔界也是種昂貴的食材。我燒了一半，還剩下一半，用冰鎮(zhèn)著，明天再燉給你們喝?！?/br>
    逐晨：“……”這特娘真是各種意義上的親哥。

    懷謝那向來溫和的笑容，第一次多出了讓人膽寒的陰森：“我說你體虛又愛cao勞，一只恐怕不夠，你大哥現(xiàn)在還在魔界蹲守著呢，決定多抓幾只備著。你要是再虛，也沒關(guān)系，師兄隨時給你燉湯?！?/br>
    逐晨身形一晃，差點站不穩(wěn)，風(fēng)長吟忙將她扶住，給她遞去一個鼓勵的眼神：“師姐！你要保重啊！”

    幾位魔修想走，微霰斜眼環(huán)視一圈，帶著要與人玉石俱焚的決絕，冷笑道：“你們魔君親自打來的魔獸，你們怎好辜負(fù)他的善意？先喝一碗再上路吧。”

    ……朝聞倒不必，連奈何橋都給它造起來。

    第143章 一更

    喝完這碗湯，大多數(shù)人是扶著出去的。

    倒不是因為有哪里不舒服，眾人能感覺到自己體內(nèi)氣息流轉(zhuǎn)變得更加平穩(wěn)有力了，證實這碗湯的功效著實喜人。只是覺得若不扶著墻走，對不起這碗湯的威力。

    逐晨深深擔(dān)憂，這一波背刺可能嚇得魔修們以后都不敢來酒樓吃飯了，那可是一大筆損失。

    微霰一臉幸災(zāi)樂禍，安慰說：“敢的。只是不敢與你一起吃飯而已?！?/br>
    聽完這話逐晨更心酸了。

    如果受苦的人只有她一個，她更愿意將這份心意與眾人分享。

    小師弟被一頓飯傷得太深，不敢再跟著逐晨亂逛，借口說學(xué)校要上課，拍拍屁股跑了。

    逐晨獨自坐在街邊，回味著那碗湯藥，順道整理今天的筆記。

    這一番巡查，叫逐晨發(fā)現(xiàn)朝聞的能人還是有很多的，背后意義比實際收獲要更加深刻一點。

    目前城市里最缺的是什么？應(yīng)該是人文吧。前期的高速發(fā)展，導(dǎo)致朝聞的街道、樓房，以及整體的風(fēng)貌，都顯得粗糙又直白。

    雖然凝聚了一些現(xiàn)代化的風(fēng)格與審美，但總覺得缺少一筆點睛的靈魂。

    作為一座剛剛興建起來的城鎮(zhèn)，的確沒什么歷史底蘊可說，但只要將那些有文化積淀的人吸引過來，宣傳起來，不也是種傳承嗎？

    像今天那位木匠，讓他在街上給娃娃雕木頭擺件，簡直是寶玉蒙塵。人才就應(yīng)該要尊重，憑那位大爺?shù)乃礁挲g，在現(xiàn)代，早可以開班授課了。

    逐晨決定慢慢將他引回正途，培養(yǎng)成一個朝聞的代表性文藝工作者。

    等逐晨將計劃書補充完，那陣惡心的沖動也終于過去。

    她找來張識文，將自己的工作日志向他說明。吩咐完后，又去辦事中心，請里頭的員工做個預(yù)算表出來，明日開始召集百姓，準(zhǔn)備修路。

    逐晨把手頭的工作交代清楚，身邊又無人跟隨，這才沿著主路，去找風(fēng)不夜。

    她路上問了幾人，都說今日沒有見到仙尊，更不知他何時會回來。

    風(fēng)不夜來去向來無蹤，不在朝聞的話，一般都在魔界深處修煉。逐晨不敢貿(mào)然前往找尋，怕惹怒他后要先挨一頓揍?？伤粲行亩汩W，逐晨在朝聞怕是等不到他。

    她拿出瀚虛劍，想叫這把法寶自己過去尋人，猶豫之際，想起大魔來。

    魔叔如此神通，找人應(yīng)當(dāng)不在話下吧。

    逐晨往大魔常擺的幾個流動攤子走去，找了一圈，順利見到人影。也不用問了，風(fēng)不夜正在他邊上站著。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風(fēng)不夜的緣故，大魔今日的生意看起來更蕭條了。朝聞兩尊鎮(zhèn)場子的大神默然坐在一起，無端有種苦大仇深的味道。

    “師父！”

    逐晨遠(yuǎn)遠(yuǎn)揮了揮手。風(fēng)不夜理應(yīng)早早發(fā)現(xiàn)她了，非等她出聲呼喊，才將視線調(diào)轉(zhuǎn)過來。

    大魔已催促著道：“走吧走吧。”聲音與姿態(tài)滿是嫌棄。

    逐晨見風(fēng)不夜已起身，便站在原地沒有過去，不想叫大魔聽到他二人談話。

    結(jié)果只是短短一程而已，風(fēng)不夜腳下跟生了鐵似的，邁得沉重又拖沓，硬生生走出了千里路途的架勢。

    逐晨從未見過他這般糾結(jié)的模樣，已能想象得出他心中那像十多團毛線糾纏在一起的復(fù)雜情緒。

    不像是來會面的，倒像是來上刑的。

    ……不至于吧？

    等風(fēng)不夜真走到跟前來，逐晨已不知該如何措詞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？”他問得平靜，仿佛萬事無恙，只是眼神狀似無意地從她身上避開。

    逐晨斂下疑惑，從袖中把先前那劍穗摸了出來，問道：“師父，送出去的禮物再還回來，這樣不大好吧？您這連個說法都沒有，是不喜歡了？”

    風(fēng)不夜視線在她手上略一停留，似乎想起了什么，低頭思索，還半晌才道：“收得糊涂，辜負(fù)了你一番心意?！?/br>
    “我一番心意？”逐晨暈頭轉(zhuǎn)向地道，“您還給我更辜負(fù)我的一番心意??！”

    大魔在遠(yuǎn)處整理著自己的攤子。將一塊硯臺從左邊擺到右邊，用袖子擦了擦桌面，又將它放回左邊。而后無意識地重復(fù)著這個單調(diào)的動作，只耳朵豎得越來越高，一臉興味地偏向前方。

    風(fēng)不夜說：“你先收著吧?！?/br>
    逐晨見手上東西跟刺他眼似的，就先收了起來，止不住滿心的莫名其妙，追問道：“為何?。繋煾改阕蛱彀胍箒碚椅?，就為了還我這禮物？”

    風(fēng)不夜半夜過去尋她，自然不是為了這事情，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么。

    大約只有在深夜，才能見到她，又不必想該跟她說什么。后來心方寸一亂，想撇清這縷雜緒，就將東西留了下來。

    此時逐晨站在他面前，逼著他去捋這份前因后果，他卻覺得更混亂了些。

    “沒什么。”風(fēng)不夜語氣生硬起來，“你先收著吧。”

    大魔摩挲著下巴，搖了搖頭，發(fā)現(xiàn)視線與逐晨交錯對上，游離地轉(zhuǎn)開，沒有焦距地亂瞟，宛如變成了一個瞎子。

    若不是因為聾子不好裝，他的演技或許能自在一點。

    逐晨沒顧上他，又問了一句：“為何？”

    風(fēng)不夜實難啟齒，遇到了個解答不出又沒有方向的問題，苦惱于她的刨根究底，想叫她自己放棄。

    他不說話，這樣近的距離，卻叫逐晨隱約聽到了他的心念，大約是什么“情人結(jié)”之類的詞。

    逐晨愣了愣，再一細(xì)思當(dāng)時的場景與尋山那隱晦的神態(tài)，倏地明白過來，手忙腳亂地解釋道：“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情人結(jié)，我也不知道它的來歷！是尋山道人騙我編的，還叫我送過來！你說他這人，年紀(jì)一大把了，到老都沒個正行，整天想些不能宣道的齷齪事，過來坑害我！我居然還幫他呢，早知道就該把他放出去，讓他被教訓(xùn)一把，以后才知道收斂！”

    風(fēng)不夜面露狐疑，沒有打斷她，只靜靜看著她在那里大聲唾罵尋山道人的無恥。

    她罵得激動，讓風(fēng)不夜又想起尋山那篇不知所謂的文章來。

    前半篇寥寥無幾的幾句描述，與他前半生不盡相似，看似輝煌，其實并沒什么值得掛懷說道。因為各界修士看第一眼，也覺得是他。

    后面的進展雖然詭異無常，又存著一種奇妙的呼應(yīng)，千絲百縷地連在他身上，仿佛是從他身上蔓延出去的第二種人生。逐晨與修士都說不是，只他自己知道，既生為人，皆有私欲，縱然是他也擺脫不掉。尋山寫人性之惡，不過是他心中最驚恐又厭惡的一面。

    逐晨說到一半，見風(fēng)不夜全無反應(yīng)，慢慢回過神來，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。

    這個詞分明是她自己在明面上提起來的，偏偏還表現(xiàn)得那么激動，與掩耳盜鈴有什么分別？

    可要是她說，她能聽到別人心里所想，風(fēng)不夜能相信嗎？只怕會覺得她更可憐了吧，瘋得都開始胡言亂語了。

    逐晨覺得自己真是百口莫辯，懊喪地捂住眼睛，嘆息道：“不是的……”

    三個字風(fēng)不夜聽出了些惆悵，他臉上的肌rou繃得緊實，讓一張原本就冷清的臉，變得更加冷酷起來。他順著逐晨的意思點了點頭，說：“那老道做事路數(shù)不合常理，喜歡看別人笑話?！?/br>
    逐晨不知道他是真信還是假信，只知道他此時應(yīng)該是想讓自己裝得與別的徒弟一樣，哪怕是自欺欺人的虛偽他亦不在乎。又感覺他話里那“笑話”兩個字像巴掌一樣抽打在自己臉上，火辣辣的疼痛叫她瞬間清醒了。

    她抬眸去看對方的眼睛，那對漆黑的瞳孔里透不出半點光，似在告訴她，就是如此。

    她張了張嘴，幾要脫口而出，再問一句“為什么”，大魔不知何時不看戲了，飄到她身邊，嬉皮笑臉地說：“他既不敢收，你可以先放在我這里。你瞧我全身上下一通黑，就差個紅色的小物件贈點彩。我保管將它帶在腰間，每日帶著出門游逛，不叫的這心意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蒙塵。等你什么時候想要了，我可以還給你，不稀罕占我東西?！?/br>
    逐晨聽他奚落，有了個發(fā)泄的由頭，跳腳道：“呸！你怎么不去搶寥寥云的紅衣服呢？”

    “要不得，不可喲。”大魔夸張地?fù)u著手，“她的衣服是她的本體，不過一片云而已，到手就消散了，去偷一片才不值得珍惜?？扇羰撬敢馑徒o我，那我就會想辦法將一片云給留下來。像我這種浮沉飄蕩跟無根柳絮一樣的人，得別人一點真心可不容易，當(dāng)然得好好保存?！?/br>
    風(fēng)不夜平素正經(jīng)冷傲，逐晨沒覺得他像個老父親。倒是大魔，一身混蛋似的懶散，整日開著玩笑，逐晨卻覺得身上有點長輩的樣子。聽他明一句暗一句地說話，眼眶都熱了起來。

    這時，魔界界碑的方向傳來一聲巨響，連帶著地面都開始微微震顫，將她嚇得一個哆嗦，還未醞釀出來的眼淚跟著憋了回去。

    她偏頭一望，nongnong的煙塵向上揚起，天幕猶如被一座土墻隔斷，徹底遮擋了視線，看不清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。

    逐晨勃然大怒道：“誰！誰啊！搞得那么大灰塵，是不是瞧不起我朝聞！”

    她縱身飛去，要找人算賬。

    大魔在后頭咋舌：“真是暴躁。這樣的脾氣，你徒兒沒當(dāng)場手撕了你，看來是個孝順的人?！?/br>
    風(fēng)不夜斜了他一眼。逐晨不在，他沒有顧忌，眼神冷得像把凝霜的利刀，聲音更是發(fā)寒：“不要說叫她誤會的話?！?/br>
    大魔無辜道：“那你不要做會叫她誤會的事。你都不能，我自然也不能?！?/br>
    風(fēng)不夜將低垂著的手背到身后，衣袖遮住指尖，也遮住了他青筋猙獰外突的手背。他沉吟許久，才極輕地說道：“她喜怒都很分明。恨不會長久，怒不會長久。”

    大魔說：“卻不代表她悲傷不會長久，難過不會長久。”

    風(fēng)不夜卻覺得，再不長久，也比不過自己不在的日子長了。

    浮游朝生暮死，不見晨昏，沒有哪里可悲。可知曉天地廣闊、生死定數(shù)之后，他方覺得自己也不過是長河中隨處可見，只能睹一朝風(fēng)云的浮游，留戀最是無用，還是不要留下什么好。

    大魔干笑一聲，說：“唉，我才不關(guān)心這世道會變成什么樣子。天道都不關(guān)心，我為何要關(guān)心？”

    ·

    魔界界碑裂了。準(zhǔn)確來說也沒那么嚴(yán)重，只是多出了一小條縫而已。

    打裂界碑的那個魔修驚詫地看著自己的雙手，他只用了一分功力不到，不知何時有了這種神力。

    周圍黃沙漫天，只有綽綽黑影在不遠(yuǎn)處快速跑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