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0節(jié)
紀厘坐在休息室內,神情嚴肅地盯著劇本上的內容。 開拍第一天,上來就是角色重場戲,說自己沒有壓力是假的。 這幕大戲的劇情很沉重—— 向隨安其實生活在一個再婚家庭,當年,向母帶著年僅十歲的他嫁給了現任丈夫。 繼父的外表上是個文質彬彬的斯文人,戴著一副方框眼鏡,在外頭遇到人永遠都是笑瞇瞇的模樣。 當初,向母就是看中了他的隨和,才答應嫁給他。 結果好景不長,繼父在婚后失去工作,事業(yè)受挫的他不思進取,成了一個徹頭徹底的酒鬼。 不僅愛喝,還喝得很兇,向母幾番苦口婆心的規(guī)勸都被他當成了耳旁風,一次酒后,他失控動手打了向母和向隨安。 而這,就是母子兩人厄運的開端。 這八年來,繼父變本加厲,家暴的傾向越來越嚴重,向母從一開始的反抗、掙扎,到中途的逃跑、求饒,再到最后的麻痹、絕望。 街坊鄰里都知道這事,可他們身為外人,勸得了一次兩次,也勸不了百次千次。 高三開學的這個傍晚,向隨安剛回到家中,就看見熟悉而麻木的一幕——繼父用細繩像捆牲畜一樣得綁著向母,手里拿著一根皮帶發(fā)狠地抽著她。 … 這場戲,自然要拍向氏母子的反應,而它最難的點在于,紀厘要演繹兩條時間線上的同一個人物。 第一個時間線,是還沒有經歷過輪回的向隨安。 第二個時間線,是已經經歷過無數相同輪回的向隨安。 既要符合角色的性格,又要演繹出完全不同的心境,難度可想而知。 敲門聲響起。 包子從外面走了進來,小心翼翼地說,“紀哥,王導喊你過去試戲了?!?/br> 他知道紀厘獨自待在休息室里醞釀情緒,這會兒生怕影響了他默戲時的沉浸狀態(tài)。 紀厘放下滿目筆記的劇本,平靜地走了出去。 戲早已經放在心中,用不著多此一舉地拿著劇本。 沿河的民房里,劇組已經將‘家暴’現場布置妥當。 飾演向母的演員曾是百像獎的影后宋星沉,這回她是收到秦櫟的邀請,才趕來特別出演的。 秦櫟的想法很明確。 既然已經看準了這個項目,那就得當成重要電影來做,多請一些老戲骨客串,后期的宣傳造勢就能多出一個噱頭。 紀厘在郁賦雅的帶領下,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沖沙發(fā)上的她打了聲招呼,“宋老師你好,我是向隨安的扮演者,紀厘?!?/br> “安安,吃過飯了嗎?”宋星沉笑著,直接喊上了戲中的稱呼。 老牌演員的出彩點就在這兒,只要接下劇本,戲外即戲內。 紀厘驚訝了一瞬,隨即就綻開一個屬于‘向隨安’的內斂而乖巧的笑意,“吃過了?!?/br> 宋星沉淺淺一笑,顯然對這位從容又好看的年輕晚輩很有好感。 秦櫟在一旁看著兩人的互動,嘴角短暫一揚。 其實,他請宋星沉是有私心的。 對方是公認的實力派影后,出道至今的演技作品都大受好評,特別是在中青年一代,對她的認可度很高。 當初有過一項調查,只要是宋星沉出演的電影,有百分之九十的受眾都表示自己會前往影院觀看。 這回紀厘和宋星沉一起搭戲,只要他像以往那樣發(fā)揮穩(wěn)定,想來在電影上映后,能順著后者的威名收獲一波肯定。 秦櫟在以自己的方式給青年暗中鋪路,至于能不能走得通,還是得看后者自己的發(fā)揮。 為了配合劇情,宋星沉裸露在外的皮膚被畫上了很多淤青、紅痕,額頭上還有一道綻裂的長條血洞,十分逼真。 飾演繼父的是老戲骨魏國夫,他一出現在拍攝片場,包子就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。 “怎么了?” “紀哥,魏老師當年演過一部都市劇,他的家暴男可是深入人心的?!卑訅旱吐曇粽f,“我一看到他就想起那個角色了。” 有些演員,單憑一個角色就能讓觀眾記很長時間。 魏國夫本人的性子其實很好相處,他一進來就笑著和眾人打了招呼。 王嶂見現場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,“好了,差不多可以走戲了?!?/br> 戲中的‘一家三口’快速進入角色狀態(tài)。 毋庸置疑,這場戲的側重點在于紀厘飾演的向隨安。 王嶂和攝制團隊研究過后,打算采用一鏡到底的拍攝模式,而且沒有固定點的換機位,也就是說演員全程不能出錯,否則就要全部推翻重來。 戲份的演繹原本難,又采用了這難上加難的拍攝模式,對紀厘的考驗更上了一層。 眾人反反復復走了好幾遍戲,才確認了每一個機位該有的細節(jié)狀態(tài)。 臨近開拍前,紀厘主動走到魏國夫的身側,有些不好意思地要求,“魏老師,等一會兒正式拍攝,你拿皮帶抽我的那段,力氣可以再放一點,鏡頭呈現出來應該會更逼真?!?/br> 魏國夫驚訝地聽完這話,反問,“你確定?這皮帶必須收著點力氣,要不然抽下去真的會疼?!?/br> 紀厘頷首,堅持自己的想法,“你放心,我年輕受得住。演員嘛,為了電影效果,適當犧牲一點也是應該的。” 魏國夫推了推自己的眼鏡,低笑著應下。 紀厘得到他的答復,禮貌地朝他點頭示意,這才快步走到門口準備去了。 魏國夫盯著他的背影,心底閃過一絲贊譽—— 這年頭難得還有小年輕不怕吃苦,就是不知道等一會兒的正式拍攝,他還能不能演出這股勁? 紀厘在小巷內站定,正前方就是移動的主機位。他閉著眼睛,拋去腦海中的所有雜念,默默等待著開機聲。 大約過了三十秒后,打板聲響起。 紀厘睜開雙眸,面色淡然地朝著家中走去。 他剛抵達家門口,就聽見屋內傳來了壓抑的嗚咽聲,男人怒罵混雜著一陣陣的抽打聲,聽得人心頭直跳。 紀厘微微上揚的唇頃刻繃成一條直線,他用力地抓住書包背帶,指關節(jié)清晰可見泛白的痕跡。 ——上周末不是才剛鬧過嗎?為什么又開始了? 紀厘胸口微微起伏了一瞬,快步走了進去,“媽,李叔,我回來了?!?/br> 推門聲用力而至,出口的話卻低到了塵埃里。 紀厘目光微微下垂,掃見了滿地狼藉,餐桌已經被掀翻了,所有的湯、菜散落一地。 女人的手腳被細繩粗魯地綁了起來,渾身上下都是皮帶抽傷的痕跡,最嚴重的是她的額頭,皮開rou綻、鮮血淋漓。 紀厘靜靜地站在原地,只要細看鏡頭,就能察覺到他悄然繃緊的下顎線條,顯然是壓抑又隱忍到了極致。 隨著他的到來,屋內殘酷的空氣終于有了一絲松動。 畫面一轉,面紅耳赤的繼父把皮帶丟在向母的身上,醉醺醺地坐倒在沙發(fā)上大喘粗氣。 宋星沉飾演的向母艱難抬頭,露出那張被血色浸染的、痛苦的臉。 她顫巍巍地揚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,“……安安,媽沒事,你、你先進屋?!?/br> 鎖上門,關上窗,聽到任何動靜都不要出來。 向隨安聽見這熟悉的開場白,呼吸一凝。 “安安……”向母的聲音無比虛弱,暗含著難以言狀的急促,“你乖,聽話?!?/br> 他們都知道,男人新一輪的暴打很快就要開始了。 一個人挨打,好過兩個人一起受傷。 一個連自己都保不全的母親,在用她最卑微的方式,守著她的孩子。 向隨安對上向母那懇求的眼神,眼中的霧氣一晃而過,剛抬出去的腳尖不著痕跡地收了回來。 他機械般地側身,僵硬走回自己的房間。 關門,上鎖,關窗。 一系列的動作,按照向母希望的那樣,標準地如同行尸走rou。 屋外,男人又一輪的打罵聲響起。 向母的嗚咽聲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、很輕微,那是她死命咬著毛巾才會發(fā)出來的聲音,就是為了不讓鄰居聽到動靜、跑來勸架。 因為在鄰居‘雖善意但短暫’的勸架后,他們母子將要面對的是更痛苦的黑夜。 向隨安坐在位置上,面無表情地拿出自己的試題卷,用掌心一下又一下地壓著翹起的頁面。 掌心壓擦的動作越來越用力,直到脆弱的紙面驟然撕裂。 ——啪嗒。 整潔的試題卷上,突然綻開一大滴眼淚,暈開了那本就粗糙的印刷字體。 鏡頭緩緩上搖,定格在了那雙忍得通紅的雙眼。 淚水積蓄在紀厘的眼眶內,晦暗的眸光里是深不見底的絕望,他牙齒抵在拳關節(jié)上死死著,渾身顫抖著厲害—— 有沒有人能幫幫他們?! 有沒有人能看到他們的絕望?! 鄰居也好,警察也罷,從來都沒有人能救他們。 他們反抗過,得到了是更慘痛的暴打,他們逃跑過,可男人就像個鬼影出現,分分鐘把他們拉回地獄。 熬到現在,仿佛連死都成了奢望。 … 鏡頭前,青年痛徹心扉的無聲吶喊,透過監(jiān)視器的屏幕共鳴給了在場的每一個人,讓所有人無視了周圍環(huán)境,跟著他一起揪心。 封程和衛(wèi)萊面面相覷,完全被青年的演技震撼在原地。 強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