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薇的目光移到他身后那些青面獠牙，面容扭曲的惡鬼身上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收回祝符……你會……怎么樣？你會不會……變成惡鬼？”

    賀憶城沉默一瞬，突然自嘲地一笑：“已經(jīng)夠了，思薇，你做的已經(jīng)夠了……沒必要為了救我這樣的人……賠上性命?！?/br>
    快救你自己罷。

    “對不起……辜負(fù)了你的信任……讓你失望了。”

    他這么說著，淚水從那漆黑的眼里流出來，連綿不絕地落在她的臉上。

    惡鬼攀附在賀憶城肩上，興奮地等待著他們新的同伴加入。

    他看起來，絕望而認(rèn)命。

    思薇看著賀憶城逐漸漆黑的眼眸片刻，那沉默的時間仿佛宇宙洪荒般漫長。然后她積贊起一點力氣，咬著牙抬起手指著賀憶城身后的惡鬼，說道：“這是我……庇護的人……你們休想……動他一根汗毛！”

    “太昭在上……巨門星君思薇愿以星君之位為祭……換此人身上之祝符與身長存……終其一生……不入鬼道！”

    思薇話音剛落，從賀憶城的身體里發(fā)出極亮的光芒穿破血氣與煞氣直達天際，與漫天星辰融為一體。

    她鮮血淋漓的星圖幾乎刺目地閃耀著，然后慢慢地消褪不見，只留下傷痕。天空中的巨門星隨之大亮繼而暗淡下去。

    那光芒如燃燒到極致的煙花，摧枯拉地消融了賀憶城身邊的厲鬼，逼退他眼里的黑色，驅(qū)散正侵蝕他的森森鬼氣。

    賀憶城怔怔地望著思薇，無措地眨著眼睛，他那雙眼睛，一如他的星君大人。

    黑白分明。

    他被庇護他的星君救回了人間。

    思薇臉側(cè)脖頸被血和汗水染透，她狠狠瞪著惡鬼的眼神放松下來，甚至于開心地笑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……有我在……你絕不會變成惡鬼?！?/br>
    她力竭地閉上眼睛，高高舉著的手指如斷了線的風(fēng)箏般墜落。賀憶城立刻緊緊抱住她，他撫著她的頭發(fā)貼著她的額頭，他愣了很久，才嗚咽道：“對不起……對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遠(yuǎn)處的山上，有個遙遙眺望這一幕的人因為刺目的光芒皺起了眼睛，喃喃道：“都這樣了，她居然還要救他?！?/br>
    “可惜，若他脫出魂魄，就能拿到那副不死之軀了?！?/br>
    他抬起頭看著頭頂?shù)男呛?，手指背在身后快速地掐算兩下，輕輕笑道：“沒關(guān)系，躲得過一次躲不過第二次，很快就是我的了?！?/br>
    眼眸冷淡俊秀的少年轉(zhuǎn)身沒入黑暗的山林之中，他還要去參加一場葬禮，這是他離開青州名義上的理由。

    他的好友趙元嘉前些日子郁結(jié)于內(nèi)，酒后走火入魔而死，靈柩從青州運回豫州安葬。

    他去送他一程。

    思薇祭出星君之位時，即熙剛好完成結(jié)界，將煞氣圈在白帝城。韓想容把她帶出來的人都安置在結(jié)界外的山腰上，就在即熙身邊。還有源源不斷的人從城里逃出來，韓想容就不斷地往返結(jié)界內(nèi)外去把那些百姓接出來。

    那些人紛紛說著有個臉上有發(fā)亮圖案的男子救了他們，讓他們往這個方向逃。

    即熙正打算和韓想容交待什么，就突然看見亮若白晝的光芒從城中發(fā)出，即熙愣了一會兒，繼而雙目發(fā)紅：“我他娘的………那是那丫頭一輩子心心念念拼了命也要當(dāng)上的星君??！”

    即熙把畫結(jié)界的朱砂筆往頭上一插就想往城里奔，冷不丁的一句話就竄進了耳朵里。

    “那個救我們的人，肯定是白帝尊上派來的。怎么會莫名其妙地有這么多怪物，這肯定是外面那些異教之人搞的鬼！”

    即熙停下腳步，回頭看去。

    夜色深沉，一片黑暗里也不知是誰說了這句話。有應(yīng)和的聲音，帶著憤恨的哭腔：“除了他們誰能這么恨我們？專挑慶典這一天，這些殺千刀的家伙，我們一定要他們血債血償！”

    即熙沉默了片刻，轉(zhuǎn)眼看著不遠(yuǎn)處被冰糖看住的商白虞，她給自己和他都用了隱身符，故而幸存的百姓們并不能看見他們狼狽的神明。

    她一把拎起商白虞，往白帝城里奔去，任商白虞掙扎哀求也不松手。

    雖然即熙早有心理準(zhǔn)備，但帶著商白虞進入城里時，她也被滿街的尸體驚得怔住，不由地停下腳步。

    城門口便橫著一具黑衣的尸體，已經(jīng)被惡鬼噬咬以至于四肢枯瘦如柴，血rou模糊，不辨容貌。他的拇指上戴著一個眼熟的扳指，即熙蹲下來拎起那根手指。

    這扳指，是那個捅了她一刀的老人手上的，他差一點就要逃出來了。

    即熙轉(zhuǎn)眼看向商白虞，他已經(jīng)被嚇得面無人色，驚慌地攥著即熙的衣角。

    “我問你魔主是誰，現(xiàn)在在哪里？”即熙一字一頓地問道。

    商白虞搖著頭，他絕望地悲泣道：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啊……他要么在一片黑霧里……要么cao縱紙人……我什么都不知道……”

    又是什么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即熙扯過商白虞的衣襟一把把他扔在地上，她指那滿地的尸骸說道：“你不知道？你的信徒，這世上完全相信你愛你的人，就在你的不知道里稀里糊涂地慘死。剩下的人們還要繼續(xù)在你的一無所知里，繼續(xù)仇恨繼續(xù)殺戮。商白虞，你有沒有哪怕一次為了這些人鼓起勇氣，真正為了他們著想一次，反抗一次？”

    商白虞縮在墻角，他絕望地看著周圍逼近的惡鬼和滿城尸體，抱著頭哭道：“我錯了……我真的錯了……你們……你們殺了我吧！”

    一道白光襲來，刺破商白虞身邊惡鬼的身體。那猙獰的惡鬼慢慢倒下去，雎安站在惡鬼身后，收回劍。

    他額上星圖亮若星辰，藍(lán)色的衣衫上沾滿了血跡，銀白的長劍上，殷紅的血順著劍身滴下來。

    “雎安！”即熙喚道，跑到雎安身邊。

    雎安點點頭，說：“幸存的百姓都已離開白帝城，賀公子也已經(jīng)停止召鬼，將城中的惡鬼除盡便好。思薇她……”

    雎安的話停了停，他和即熙一樣察覺到思薇做了什么，便拍拍即熙的肩膀，讓她先去找思薇，這里交給他。

    晨光初現(xiàn)，長夜將明。

    昏暗的光線照亮了鮮血染盡的長街，雎安慢慢走向商白虞，跨過那些散落于地的臂膀軀干，在商白虞的面前站定，然后蹲下來。

    他習(xí)慣與人說話的時候平視對方，雖然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看不見，但仍然會盡量如此。

    商白虞坐在地上抽泣，他迷惑地看著面前的雎安。相比于憤怒的那位姑娘，這個氣質(zhì)不凡的男人一直很少說話，他有些畏懼。

    雎安沉默了一會兒，淡淡說道：“你希望我們殺了你？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我罪孽深重……你們殺了我罷……”商白虞低低地說。

    “到最后你仍然要放棄你的信徒，獨自逃跑么？”雎安平靜地說道，“你想死是真的因為羞愧，還是因為恐懼？”

    商白虞怔了怔。

    “死亡并不是終結(jié)?！宾掳才e起手，手指指向遠(yuǎn)處城外的方向：“那里還有你幸存的信徒們，他們不明真相且心懷仇恨，可能已經(jīng)是兇手，可能即將成為兇手，可能會像這般慘烈死去。能救他們的只有你，你是他們的神明?！?/br>
    商白虞慌張地?fù)u頭，他囁嚅道：“我不是……我是假的神……我做不到……”

    雎安的眼神空闊卻安定，沒有鄙夷或者厭惡的眼神。他安靜地聽著商白虞分辨，然后伸出手去按住對面的肩膀。

    他手下的肩膀正在孱弱地顫動著，正如它懦弱的主人。

    “神明并非自己成為神明。法力高強的人只能稱之為大師，大能。因為人們的信任和信仰，才會有神明。你就是白帝城的神明，所以你要承擔(dān)起作為神明的責(zé)任?！?/br>
    “可是我……我什么都不會……我不能呼風(fēng)喚雨……不能點石成金……我不是修士……我就是個凡人?！?/br>
    “我是天機星君雎安，你或許聽說過我的名字，我也是凡人?！?/br>
    頓了頓，雎安淺淺一笑。

    “天上真正的神明又如何呢？修仙修道的修士，動輒呼風(fēng)喚雨御劍而行，辟谷飲露長壽不衰，離神仙越近便離人間越遠(yuǎn)。終有有一天他們飛升成了神仙星宿，怕是早已忘記了凡人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。”

    “而人世間受到尊敬和信任而被稱作神的你，或者我們，以雙腳行走世間，吃五谷識悲歡，生老病死一一嘗遍?！?/br>
    “我們永遠(yuǎn)不會成為神明，但我們的存在是神與人之間的聯(lián)系。即便我們對于天地神明來說只是螻蟻，朝生夕死的蜉蝣，我們也要在他們面前彰顯凡人的力量?！?/br>
    第77章 和好

    商白虞怔怔地看著雎安, 雎安慢慢說道：“你確實罪孽深重，所以從今之后你要承擔(dān)起責(zé)任，引導(dǎo)百姓化解戾氣, 然后最重要的是——最終讓他們不再需要你。等到了那個時候，你就會發(fā)現(xiàn), 你不需要別人夸獎或者需要你, 也可以有獨立于世的力量?！?/br>
    太陽已經(jīng)升起，照耀在商白虞沾著血的蒼白面孔上，他眼里的淚水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(jīng)干涸了, 睜大了眼睛看著面前沉穩(wěn)安定的男人，因為許久不眨眼而疼痛。

    商白虞想，他可以么？

    他一輩子都膽小懦弱，他總是不停地逃跑，從戲班子到白帝城, 渾渾噩噩一事無成。

    他一輩子渴望被需要被愛，不再讓人們失望。他短暫地得到過, 卻無法回報。

    他總是這么想著, 不斷地否定自己。此刻卻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 如果不死在這里, 他還有很長的一輩子。他先前以為的一輩子, 也不過是二十幾年光景。

    他或許還有機會, 可以不成為他厭惡的那種人。

    商白虞拉住雎安的手，他顫抖地緊緊地用那雙沾滿血污的手握住雎安的, 幾乎不成語句地說：“我可以……我想試試……不不……我會拼命的……我會學(xué)的……我不想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這次我不想逃了……我會努力的……我不想到死……都是懦夫……”

    雎安點點頭, 淡淡一笑：“好。”

    他伸出手去點在商白虞的眉心，說道：“你的善良，由我負(fù)責(zé)?！?/br>
    給予這個懦弱而掙扎的人, 天機星君的祝符。

    梁州白帝城白帝尊上降臨三年后，慶典之日忽降大災(zāi)，千百惡鬼齊聚白帝食人為禍，一如玉周當(dāng)年，白帝城傷亡過半。

    第二日忽降大雪，惡鬼散盡，白帝自儲光殿出，雙眸泣血，立于白帝城門之前，百姓叩拜。

    白帝凡三年始發(fā)聲，語曰：“白帝城犯有殺戮劫掠之罪，遭上天降罰，此罪亦是我之罪責(zé)。自今而后，我永為凡人，并非神明亦無需信徒供奉。萬物有靈，信仰實多，并無唯一，更無高下。信者得神，仁者得佑，萬望銘記?！?/br>
    是日起，白帝城償其四鄰，而止干戈?！肮庥许n想容看著商老板，我覺得不夠。商老板是什么樣的人我清楚，他這次是鼓起勇氣照你教的做了，以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打退堂鼓。你得喊幾個星卿宮的人來這里常駐?！奔次踝趦獾罾铮贿吅炔枰贿叿治龅?。

    她氣還沒消，對商白虞充滿了鄙夷。

    他們消除了結(jié)界，撤掉了所有紙人，暫時借住在儲光殿中。即熙想要直接跟白帝城人說明所有真相，卻被雎安阻止了。

    雎安說，魔主鍛劍召鬼這些事情對于百姓來說太復(fù)雜，他們目前很難理解。更何況他們篤信白帝太久，信念若是一瞬崩塌后果可能更為可怕。

    ——他們因為太過痛苦，所以既需要獲得安慰的對象，也需要發(fā)泄仇恨的對象。這需要商白虞出面引導(dǎo)，畢竟這里的人最相信他，也只相信他。

    介于雎安這么說，即熙勉強同意了暫時不戳穿商白虞的身份。

    “商老板需要一個堅定勇敢的人幫助，想容只能幫一時，其實我心里有個人選?！?/br>
    “你是說……阿燈？”

    “不知傅燈姑娘是否會愿意?！?/br>
    “讓賀憶城找阿燈她肯定會答應(yīng)，不過我之前聽阿燈說，她過段時間想回?fù)P州來著?！?/br>
    雎安還沒有回應(yīng)，便聽見門外傳來慌張的腳步聲，門被大力推開。賀憶城一襲紅衣站在門外，臉色有些憔悴蒼白，他說道：“思薇醒過來了?！?/br>
    即熙騰的一下站起來飛奔而去，徑直走到思薇休息的房間。只見床簾之后思薇有些艱難地慢慢坐起來，她脖子上裹著紗布，氣色極差，看起來虛弱疲憊。

    即熙找到她和賀憶城的時候，她差點就失血過多而亡。

    即熙立刻坐在思薇旁邊讓她乖乖躺著養(yǎng)傷，思薇難得乖順地聽了她的話躺回去——或許也是因為沒有力氣反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