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3節(jié)
戚風(fēng)早慢慢走上前幾步靠近傅燈,說道:“你裝作啞女,是不想別人發(fā)現(xiàn)你結(jié)巴,從而懷疑你的身份?” 傅燈盯著他,一言不發(fā)。 戚風(fēng)早通過她的沉默確認(rèn)了自己的猜想,他后退了一步不再壓迫于她,他說道:“你放心,這件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,也不會告訴趙元嘉。” 傅燈挑挑眉毛,仿佛在問他為什么要幫她。 “你好像有必須要做的事情?!逼蒿L(fēng)早這么說著,頓了頓,他對上傅燈冷硬的眼神道:“而且我喜歡,你身上不信命的勁兒?!?/br> 傅燈探究地看著他。 “你永遠(yuǎn)不打算說話了么?”戚風(fēng)早這樣問道。 月光皎潔,翡蘭鳥飛翔的身影落下錯落的影子。傅燈在光影斑駁間,慢慢地說道:“現(xiàn)在……還不到……我說話的時候?!?/br> 總有一天,她會好好地,流暢地把她所知曉的真相說給這個世界聽。 第55章 傅燈 沒過多久雎安再次離開翡蘭城去辦事, 待他回來時帶回來一具棺材交給了傅燈。傅燈驗(yàn)尸房的燈火燃燒了一天一夜,第二天傅燈擦著手從驗(yàn)尸房走出來,念念走過去接她,替她對驗(yàn)尸房外的趙元嘉說道:“我家小姐說, 她要借各位星君的傳聲符, 對全場百姓說話?!?/br> 頓了頓,念念補(bǔ)充道:“在祠堂說?!?/br> 趙元嘉有些驚訝更是欣喜, 他走上前幾步說道:“傅燈姑娘, 你找到治病的藥方了么?” 傅燈看向趙元嘉, 她平靜冷淡地張口, 一貫只是無聲的口型, 這一次卻居然發(fā)出了聲音。 “我要……說的,不……止于此?!?/br> 趙元嘉愣住了,他呆呆地看著傅燈突然覺得不認(rèn)識她。他并不是傻子, 傅燈身上的種種跡象聯(lián)系在一起,他喃喃地說:“你是五年前那個……” 她長開了,和五年前大不一樣, 但是一旦聯(lián)系起來就能從眉目間依稀看出過去的影子。 傅燈沒有再回答她, 她的目光轉(zhuǎn)向向這邊走來的雎安,說道:“星君……我們……說好的?!?/br> “走罷。”雎安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 翡蘭城的祠堂里站滿了人, 各宗族耆老、賀伯、趙元嘉、戚風(fēng)早、雎安、即熙、思薇、賀憶城和傅燈聚集于此。雎安扔了一道傳聲符懸于空中, 灼灼發(fā)亮,賀伯皺著眉低聲對雎安道:“傅燈姑娘想說什么可以先與我們商量, 再行通知百姓,就這么廣而告之我怕其中有差錯?!?/br> 雎安淡淡一笑,只是說道:“不如先聽傅姑娘講話罷。” 傅燈正在給她的兩塊無字牌位上香,她跪在蒲團(tuán)上拜了三拜, 將香插入香爐里,然后起身回望著堂中眾人。 她慢慢地肅穆地說道:“今天找各位……來,是要說明一件事情?!?/br> 堂上宗族耆老,賀伯都大吃一驚,人群中議論紛紛。 ——傅姑娘不是啞巴么,她會說話? ——這是怎么回事? 傅燈給人們的驚訝留出了一段時間,她站在大堂之中平靜地看著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,她看向神色復(fù)雜而不安的趙元嘉,就像是看向五年前的他一般。 那時候她們也是被人團(tuán)團(tuán)圍住,趙元嘉和惠娘在人群之中慷慨陳詞,不過所有人的憤怒都集中在即熙身上,無人關(guān)注她。 她看著那些人蜂擁而至,看著他們舉著刀槍火把和石頭,瘋了一般地喊打喊殺,而即熙和賀憶城的辯解淹沒在人潮中,他們甚至連反抗都很小心。 即熙怕傷到他們,而他們怕即熙不死。 晨光從祠堂的打開的門扉間蔓延過來,霧氣彌漫的混沌空氣里,翡蘭鳥的影子時不時地掠過,天空中傳來鳥兒們清脆的鳴叫聲。 傅燈瞇起眼睛看了一眼屋檐下的天空,這些話她已經(jīng)提前排練過千百次,她要好好地說給這世人聽。 “到現(xiàn)在為止,我驗(yàn)了十余具尸體,找到了疫病對應(yīng)的藥方,也證實(shí)了……疫病源頭的猜想。不過這藥方是在我?guī)煾傅幕A(chǔ)上完善的,疫病源頭的猜想……則來源于一位jiejie。所以我必須重新介紹自己?!?/br> 傅燈環(huán)顧四周欣喜又疑惑的目光,短暫地停頓一瞬后,她慢慢說道:“我叫傅燈……自幼父母雙亡,五歲被懸命樓收留,樓主禾枷給我取名傅燈,我?guī)煆臅r任副樓主的賀知嵐學(xué)習(xí)醫(yī)術(shù)。我是懸命樓的人,五年前,我跟從她們一起來到翡蘭城?!?/br> 這一番話引得滿堂死寂,所有人被傅燈突如其來的坦白驚得說不出話來,片刻安靜后有人高聲問道:“所以這次瘟疫是你搞的名堂!” “閉嘴!聽我們家小姐把話說完,不然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!”念念站在傅燈身邊,叉著腰罵道。 “驗(yàn)尸的方法是師父教我的,當(dāng)年她和我一樣,驗(yàn)尸只是為了查明病情對癥下藥。這件事她與你說過,可一朝事發(fā)你卻翻臉不認(rèn),說從不知此事,害得我?guī)煾腹铝o援百口莫辯?!备禑襞e起手指著賀伯,冷冷地說道。 賀伯面色一變,對雎安說傅燈心懷叵測擾亂試聽,請雎安停了傳聲符。 雎安搖搖頭,淡笑著說道:“整個翡蘭城,總不能只有你一個人能講話?!?/br> 這邊傅燈已經(jīng)放下了手指,她看著所有畏懼懷疑的目光,一字一頓地說:“五年前我們來到翡蘭城是為了救人,我的師父為了找到藥方感染瘟疫,被你們趕出城死在城外,而被你們咒罵視作瘟疫源頭的禾枷,才是真正把你們從瘟疫里救出來的人?!?/br> “你們真的以為翡蘭鳥通神性,與惡咒相抵平息了瘟疫?根本就沒有什么惡咒,翡蘭鳥就是瘟疫的源頭!它們?nèi)静≈蟀巡魅窘o你們,所以五年前整個豫州只有翡蘭一座城陷入瘟疫!” “禾枷jiejie是最早猜到源頭的人,她來不及證實(shí)就被你們趕出來,埋葬了師父之后她下咒咒死了滿城翡蘭鳥。她背負(fù)了所有罵名,你們卻因她而得救?!?/br> “五年之間,趙元嘉是英雄,翡蘭鳥是祥瑞,禾枷jiejie卻是罪人。你們都說翡蘭城的人最知恩圖報(bào)?你們錯了,你們大錯特錯!翡蘭城的人最忘恩負(fù)義!” “你們的每一句謾罵每一次誤解,都是插在她身上的刀,她是被你們殺死的,她是被這世上所有的偏見殺死的。你們都是兇手!你們都欠她的,你們永遠(yuǎn)欠她的!” 傅燈說著說著,就眼泛淚光。這可能是傅燈生平第一次這樣流暢地隨心所欲地說話,五年前賀大娘死的時候她就發(fā)誓,直到她有機(jī)會說出真相的那天,她在世人面前都將閉口不言。 這一小段真相,這些詞句她排練了多年,重復(fù)著讀順?biāo)虚g斷的點(diǎn),等到禾枷jiejie也死了,等到瘟疫再次來臨,她才終于能在今天大聲地說出來。 她要讓死去者的冤屈,在世人面前得雪。 雎安從震動而議論沸騰的人群中走出來,向傅燈行禮然后轉(zhuǎn)身面向堂內(nèi)宗族耆老,說道:“昨日我?guī)Щ氐?,乃是舜河城南李家的幼子尸骨。我在舜河城時常去拜訪他,他兒子的病癥與翡蘭城瘟疫如出一轍。前幾日我想起此事便去舜河城詢問,得知他兒子生病前從沒有與翡蘭人接觸過,但曾救助過一只從翡蘭城飛來受傷的翡蘭鳥?!?/br> “征得李豐年同意后,我?guī)Щ亓怂麅鹤拥氖w交由傅大夫驗(yàn)尸,結(jié)果與城中疫病死亡者情況一致。李豐年和他的妻子貼身照顧兒子數(shù)十日卻不曾染病,此病應(yīng)當(dāng)是由翡蘭鳥傳給人,而人與人之間并不傳播。所以才會出現(xiàn)整個豫州,只有翡蘭城遭遇大規(guī)模疫病的奇怪情況?!?/br> “至于禾枷,星卿宮已查實(shí)前宮主之死與禾枷毫無關(guān)系。想來她身上的罪名有太多是毫無實(shí)證的揣測,或者是莫須有的罪責(zé)。世人不應(yīng)當(dāng)全憑她的身份揣度她的善惡,我們欠她真相與道歉?!?/br> 看見雎安站在傅燈身邊,原本質(zhì)疑傅燈揣測她用意的聲音就小了下去,變成惶恐不安和難以置信。 翡蘭鳥是翡蘭城的榮光,翡蘭城因此而聞名于世,怎么會一朝之間變成災(zāi)難的來源呢? 在人們慌張無措的談?wù)撀曋校禑舻剞D(zhuǎn)過身去,掏出隨身的手帕擦拭桌上她的兩塊無字牌位,隨著她的擦拭那兩塊無字牌位居然漸漸顯露出字跡。 賀知嵐之位,和一串常人看不懂的苗文。 這是賀大娘和即熙的牌位。 “你們……拜了她們兩年,治療疫病的藥……我會給你們。但是只要翡蘭鳥還聚集在這里……疫病永遠(yuǎn)不會消失……這次再沒人替你們咒死它們了。你們要自己……做選擇。” 說完了排演多年的話,傅燈的語速又變得緩慢而斷續(xù)起來,只是她的神情冷淡,說出的話也很有份量。 傅燈離開懸命樓的時候,即熙說她自己的詛咒只能破壞卻不能重建,救得了翡蘭一時,救不了翡蘭一世。所以下次瘟疫到來的時候,傅燈就要做好準(zhǔn)備。 ——你要救他們的話,就救得徹底而長久。賀大娘這么深愛的故鄉(xiāng),不能讓它就這么毀了。 ——那些人是無知愚蠢又滿懷偏見,但是說不定,他們有一天也會改變的。 說完這些話,即熙就給了傅燈她的祝符。 這是即熙唯一給出過的祝符,她保佑傅燈的勇敢和執(zhí)著。 傅燈珍而重之地擦干凈牌位上的灰塵,轉(zhuǎn)過身來看著堂上眾人。 “你們常說……只要翡蘭鳥還在翡蘭城的上空飛翔,翡蘭就永遠(yuǎn)不會倒下……其實(shí)你們的命運(yùn)……毫無關(guān)聯(lián)。就算沒有翡蘭鳥,你們活著,翡蘭就還在……我的師父和jiejie也是這么認(rèn)為的?!?/br> 此時的大堂內(nèi),即熙一直默默無言地看著傅燈,她淡淡笑起來。她想她終于知道雎安看著她時的感受了,也就和她看傅燈差不多吧。 阿燈長大了,阿燈也沒有忘記自己對她說的話。 傅燈是她點(diǎn)燃的燈。 如今這盞燈已經(jīng)光芒萬丈。 即熙突然覺得這幾天她反復(fù)思索的問題沒什么勁兒,世事無常對錯何妨,終有光明驅(qū)散黑暗,薪火相傳便已足夠。 作者有話要說:我好喜歡傅燈呀! 哎呀……我好像不小心發(fā)出去了……… 第56章 收尾 人群散去后空空的祠堂里, 只剩下即熙和雎安,還有案上安靜燃燒的香。 傳聲符早已被雎安收入懷中。即熙走到供桌前看著林立的牌位間,那個獨(dú)特的以苗文寫就的牌位,她似乎想要伸手摸摸卻又停住, 只把手背到身后。 她是墳?zāi)挂灿? 墓碑也有,如今連牌位都接受香火供奉, 作為死人該有的真是全齊活了。 翡蘭城的人沒有把她的牌位挪走, 宗族耆老和賀伯都說, 若當(dāng)年真是禾枷救了翡蘭城, 那禾枷就配得上翡蘭的香火供奉。翡蘭城人知恩不忘, 歷來如此。 老天爺偏叫她重活一次看著這一切發(fā)生,要她因冤屈因偏見而死,然后活著看到屬于她的道義來臨。 這是個什么話本?老天爺可真會排戲。 至于翡蘭鳥和翡蘭城的抉擇, 整座翡蘭城的人都聽到了疫情源頭,他們大概是選擇人而不是鳥的。 “翡蘭城土地貧瘠又非交通要道,全靠翡蘭祥瑞發(fā)跡, 以后該何去何從呢?趙元嘉以后該多尷尬, 他本是聞名豫州的英雄啊?!奔次醯卣f道,然后轉(zhuǎn)過頭來看向雎安, 笑道:“要不是瘟疫又來了, 真誰有這個閑心去管真相呢?我安安靜靜死了最省事。福地還是福地,英雄還是英雄?!?/br> “雎安, 今天的事,是你和阿燈約好的?” 雎安微微一笑,雙手背到身后看起來真誠又無辜。 他第一次和傅燈見面的那的酒席上,她說完那一番有關(guān)“故人”的模糊言辭之后, 他叫住了原本想要轉(zhuǎn)身離開的傅燈。 ——那位故人身上的冤屈,我想幫她洗雪。 傅燈怔了怔,她說——你都知道了? 她沉默地看著雎安好像在確認(rèn)他的真心,然后她搖搖頭,說不用雎安做什么,她已經(jīng)做好準(zhǔn)備,某天需要的時候,請他以名聲來支持她便已足夠。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。 “只是偶爾和傅大夫討論病情,和她那位禾枷jiejie的故事。”雎安這么說道。 “我本來還擔(dān)心阿燈會討厭你,沒想到你居然和阿燈聯(lián)手了?!?/br> 雎安偏過頭,微微笑道:“傅大夫說我是你最尊敬的人,因此她也尊敬我?!?/br> 事實(shí)上他說得十分含蓄,按照傅燈的描述來說,即熙在懸命樓里每三天必提一次雎安,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奇奇怪怪地扯到雎安身上。 ——賀大娘去世之后,禾枷jiejie還是下咒救了翡蘭,她說如果是你在這里,你一定會這么做的。 即熙渾然不知自己已經(jīng)被傅燈透了個底掉,她點(diǎn)點(diǎn)頭目光又轉(zhuǎn)向那牌位,欣賞著工匠并不太熟練的苗文。 “雎安,如果世人知道我還活著的話,事情還會是這樣嗎?傅燈能夠順利為我平反么,翡蘭城會承認(rèn)他們的錯誤么,你不會被質(zhì)疑是否與我狼狽為jian么?我總覺得,我活著的時候他們很怕我,他們太怕我了以至于不能夠也不愿意了解我,只有等到我死之后,他們才開始相信我?!?/br> “我不是第一個,也不會是最后一個遭遇這些事情的人?!?/br> 所謂弱者對強(qiáng)者的偏見,被人們認(rèn)為是正義的欺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