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節(jié)
即熙驚訝回頭,憤憤不平道:“我都認(rèn)輸了!” 雎安微微一笑,好整以暇道:“那也要抄?!?/br> 阿海使用暴力毫不留情,而即熙又不愿意在雎安面前撒潑。她只好搬了個小板凳,在析木堂抄了一整天的書文。期間她找各種頭痛腦熱內(nèi)急之類的借口開溜,不過跑幾步就被阿海逮回去,提溜到雎安面前。 雎安閱覽著她抄好的書文,貼心地提示道:“你這里寫了錯別字,這幾個字太模糊了看不清,好好改改?!?/br> 即熙只覺得這個師兄是她的命中克星。 即熙被雎安收拾得服服帖帖之后,柏清如獲大赦,直接把即熙的管教工作丟給了雎安,并且要她搬到雎安隔壁。即熙在相當(dāng)長的一段時間很郁悶,她越來越覺得雎安說的話有道理,預(yù)感到自己很可能真的會變成大家閨秀,她終于偷偷跟一年多沒聯(lián)系的老爹寫了信。 誰知她爹不但一點(diǎn)兒沒擔(dān)心她,還對于她進(jìn)了星卿宮十分滿意?;匦胖凶屗^續(xù)隱瞞身份在星卿宮學(xué)習(xí),到時候再騙個星命回來,正好還能幫懸命樓多接生意。 這真是她親爹? 即熙十分氣惱,于是她找了個月黑風(fēng)高夜,收拾細(xì)軟離開星卿宮準(zhǔn)備再去闖蕩天涯。 宮規(guī)說三更之后禁止離宮出山,但是即熙向來不把這些宮規(guī)當(dāng)回事。憑著自己多天的精心研究攻破了封門符咒,結(jié)果就在山里鬼打墻,直到被值夜的雎安救出來。 原來那封門符咒有好幾重,第一重破后就會把破咒人拉進(jìn)迷陣之中,而破咒人尚且不自知,破的重數(shù)越多反而越危險。幸好即熙只破了一重符咒,不然小命都要搭進(jìn)去。 雎安沒有發(fā)火,也沒有罵她,看見她渾身是傷手足無措地坐在地上,就一言不發(fā)地把她背起來往回走。 即熙伏在雎安的背上摟著他的脖子,小聲說道:“你生氣了?” “嗯?!?/br> “……差點(diǎn)死的是我,你生什么氣……”她小聲嘟囔道。 “就是因為你不珍惜自己的命,我才生氣。宮規(guī)再三申明夜中宮門落符咒,兇險不可破。你是覺得我們都在騙你,還是覺得你比我們所有人都厲害,只有你能安然無恙地出去?你是不是覺得是我們傻才守規(guī)矩,不守規(guī)矩就是聰明?” 這句話直擊要害,讓即熙一時無法反駁。其實她初到星卿宮時,確實對同門抱有一種野貓看家貓的傲慢,暗自把他們放在對立面上,所以才天天這個不服那個不忿。 即熙沉默了一會兒才說:“從小我就聽說不要相信別人,大人的話都是騙小孩兒的?!?/br> 雎安的腳步頓了頓,他嘆息一聲道:“這里有我在,如果你肯信任我,我便不會辜負(fù)你的信任?!?/br> 即熙鼻子一酸,說道:“可要是我辜負(fù)了你怎么辦?” 雎安低聲笑起來。 “你能有這種擔(dān)心,我就很欣慰了?!?/br> 那天沒有月光沒有星光,夜幕暗淡,雎安的后背很寬闊溫暖,即熙小聲說:“好黑啊?!?/br> 頓了頓,她又說:“我覺得,有點(diǎn)兒疼?!?/br> 雎安就放緩了步子走得更穩(wěn),右額的星圖亮起來,被吸引乘風(fēng)而來的螢火蟲包圍了他們,金光閃閃明亮如星河。 是即熙最喜歡的那種金光閃閃。 從那以后,即熙就再沒起過離開的念頭,在星卿宮一直待了七年。 在雎安的影響下,她慢慢消除了對星卿宮眾人的敵意和強(qiáng)烈戒備心,雖然各方面還是特立獨(dú)行,但是也慢慢融入了師兄妹之間。后來即熙想,雎安似乎是唯一一個成功改變過她的人。 雎安十八歲的時候,她十二歲,雎安開始了每年一次的試煉。 據(jù)說每位星君冥冥之中都有試煉,但唯有天機(jī)星君的試煉最為具體。成年之后每年他將會有三個月的時間失去所有記憶,被星命安排去人間至苦之處受難,如此九年才結(jié)束。以前的天機(jī)星君很多都是在試煉中無法堅守本心,自我懷疑,以至于失格而死。 雎安似乎并不害怕,他離宮的時候如往常一般淡定從容,反倒還來安慰緊張的即熙柏清思薇等人。師父此時也不再閉關(guān),出來送雎安并且囑咐了很多。 雎安一走即熙就解放了,再次成為了各位先生頭疼的對象,不過她已經(jīng)比之前收斂很多,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。面對氣憤的柏清師兄也知道道個歉認(rèn)個慫,只是她那些頑皮手段和惡作劇就很少有人能揪出來了。 自由的時間長了,即熙反而不太想讓雎安回來,暗自想著最好他的試煉能延期,讓她再多瀟灑一陣。 可惜師父掐指一算,雎安的試煉即將如期結(jié)束,于是帶柏清和即熙一起去接雎安。 雎安這次試煉的地方是冀州。即熙在山上就有所耳聞,冀州連年大旱之后又遇洪災(zāi),千里之地顆粒無收,災(zāi)民遍地遍野伏尸,是百年不遇的饑荒。 饑荒這個詞,在此之前對她來說沒有任何真實感。 她跟著師父和柏清下山一路往冀州去,路上的乞丐越來越多,尸體也越來越多,她才有了一點(diǎn)概念。等到受災(zāi)最嚴(yán)重的邱縣時,她才感覺到恐懼。 那里的樹都被扒光了樹皮,舉目所見沒有任何飛禽走獸,只有死氣沉沉的荒蕪。 那里的人看起來不像人。他們太瘦了,瘦得像是一層皮貼覆在骨架上,但是許多人肚子又脹得很大,看起來極其詭異。 他們看人的眼光是野獸的眼光。好像在盤算著這三個人能不能搶,或者能不能吃。那種□□裸的眼神仿佛把人扒皮抽筋,即熙不寒而栗。 在這些人里他們找到了雎安。 雎安也瘦,他太瘦了,從來沒有這么瘦過。不過幸而肚子沒有脹起來,看上去只是羸弱而已。 他灰頭土臉,衣衫襤褸地在給一個老婦人喂水。師父喊了他一聲雎安,他回過頭來迷茫地看著這三個衣著整潔,一看就沒挨餓的人。 看起來他還在失憶的狀態(tài)中,右額原本是星圖的地方被一片紅色胎記取代。原來他的眼神很亮,現(xiàn)在卻只剩下一點(diǎn)點(diǎn)微弱的光芒,將他和那些野獸般的人區(qū)分開來。 即熙無措地跟著喊了一聲:“雎安師兄。” 雎安的眼神慢慢恢復(fù)清明,額上紅色的胎記慢慢褪去露出星圖的樣子。他突然站起身來拉住師父的手,虛弱地說:“你們帶食物了嗎?” 柏清慌忙從胸口拿出一塊餅,那個瞬間他們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來的如狼似虎的眼神。 雎安接過餅轉(zhuǎn)身想去喂那個老婦人,但是就在他們說這兩句話的時間,雎安恢復(fù)記憶的間隙,那個老婦人已經(jīng)咽氣了。 她的死相很痛苦。 雎安就愣愣地看著那個老婦人,再抬頭看著四周連片橫陳的尸體,在那些尸體上飛舞的成片蒼蠅,和茍延殘喘的人們。他捂住腦袋,即熙看見水澤從他的臉頰上流下來。 他哭了,雎安哭了。 接著和水澤一起流下來的還有鮮血。 師父臉色一變,拽過雎安拉開他的手,便看見他右額上的星圖正在開裂流血,不穩(wěn)定的靈氣從他身上一圈又一圈動蕩開來。 這是失格先兆。 即熙心跳幾乎停了一拍,大腦一片空白,她沖上去拉住雎安的手卻不知道能說什么。 “雎安,振作起來!” 師父的怒喝響起,他拎著雎安的領(lǐng)口,一字一句地說:“無論你遭遇了什么,看到了什么,無論這世道再痛苦瘋狂,你也要心懷熱忱!你是天機(jī)星君,你是善,只要你活在這世上,善良就永不滅亡?!?/br> “雎安,你責(zé)任深重,不可任性!” 雎安茫然地看著師父,眼淚和血一起順著臉頰流淌成殷紅汪洋。他慢慢露出極其痛苦的神情,當(dāng)那種痛苦到達(dá)頂峰的時候,他額上的血卻不再流了。 回到星卿宮的雎安,有半個多月反反復(fù)復(fù)的失格前兆出現(xiàn)。為防止他一旦真的失格而死,力量不受控傷及他人,雎安被關(guān)進(jìn)了靜思室里,輔以重重符咒包圍,不許任何人見他。 即熙像以前一樣不守規(guī)矩,一直偷偷跑到靜思室里看雎安。雎安非常瘦削,比之前安靜了很多,她每天把宮里有趣的事情說個遍,甚至主動說出自己犯的錯,但是雎安總是淺淺地笑笑很少回應(yīng)。 他總是在出神,有時候出著出著額上星圖便開始流血,那血沿著他的額頭眼睫一路向下,在白皙俊朗的臉上可怖地分割出裂縫般的區(qū)域,再一滴滴落在衣服上。 即熙就膽戰(zhàn)心驚地替他把血擦干凈,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雎安會沒事的,他不會死。 雖然之前所有的天機(jī)星君,都差不多是在這個歲數(shù)亡于失格的。 有一天雎安突然說——你知道人rou是什么味道么? 即熙愣了愣,搖搖頭。 “人在饑餓的時候,什么都做得出來,說不清什么善良邪惡?!宾掳蔡撎摰匾恍?,說道:“那個老婦人,她失去的雙腿,其實是被她兒子吃掉的?!?/br> 即熙睜大了眼睛。 第13章 姓名 “后來她逃了,她兒子轉(zhuǎn)而想殺我來吃,我反擊時把他殺死。那個老婦人就從暗處爬過來問我,這個人是她兒子,她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吃掉他……” 即熙一把抱住雎安的肩膀,雎安的語氣很平靜,她卻在打顫,因為無法抑制的憤怒和心疼而哭起來。 “別說了,別說了……” 這是雎安,永遠(yuǎn)眼帶笑意,溫柔明理不卑不亢的雎安。她雖然沒有說過,卻覺得他是從頭發(fā)絲兒美好到腳趾尖兒的人,連影子里都可以開出花朵,說出的話里都帶著春風(fēng),是這世上最金光閃閃的靈魂。 他怎么能受這種委屈,怎么能遭這種罪? 即熙抱著雎安喊道:“憑什么你當(dāng)個天機(jī)星君,從小就離開生身父母來這么個無親無故的地方,到人間至苦之處受難,還得持身守心不能失格?我去他娘的你是個人啊雎安!這什么勞什子的吉祥物,不當(dāng)了!” 雎安安靜地緩慢地眨眨眼睛,然后輕聲笑道:“如果不是天機(jī)星君,那我是誰呢?!?/br> 即熙驚慌地看著雎安的安靜眼神,她想說你是雎安啊。 可就連雎安這個名字,也是他作為天機(jī)星君的候選人被帶回星卿宮時,師父給他起的。 “你別這么安靜……你哭吧,你軟弱一點(diǎn)也沒關(guān)系的,雎安?!?/br> 雎安慢慢低下頭,把頭抵在她的肩膀上。即熙感覺到那里慢慢傳來一點(diǎn)濕意,他一直安穩(wěn)的身體終于開始輕微顫抖起來。 他這次只是流淚,沒有流血。 雎安的狀況終于穩(wěn)定下來,不再出現(xiàn)失格的征兆。第一次試煉他算是挺過去了,一想到之后還有八次,即熙都替他感到絕望。 雎安解除封禁離開靜思室之后,師父和柏清都找雎安聊了很久,他一直表現(xiàn)得很平靜,只是話少了許多。 即熙忐忑不安地觀察著雎安,直到某天他突然不打招呼,毫無征兆地離開了星卿宮。這對于一向守規(guī)矩的雎安來說是不可想象的。 即熙于是跟蹤了雎安,跟著他一路朝東走去。不過三天以后即熙放棄了暗自跟蹤,大搖大擺地出現(xiàn)在雎安面前。 因為她——沒錢了。 即熙匆匆離宮沒帶多少盤纏,三天就花光了,只好厚著臉皮來蹭雎安的盤纏。雎安看見她出現(xiàn)有些意外,但是也沒有非常驚訝,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就帶上她一起。 不久之后他們來到臨海的一座小城中,因為穿著星卿宮宮服被認(rèn)出來,星卿宮的“神仙”來到小城的消息馬上在城里傳開。百姓們見到他們無不磕頭行禮,許愿祈福。 即熙感嘆這個小城里大概很少有人修仙,大家都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。 有一對鄉(xiāng)紳夫婦來拜訪他們,剛一見面也是磕頭行禮,被即熙和雎安扶起來之后,他們?nèi)匀划吂М吘础?/br> 寒暄過后,那鄉(xiāng)紳的妻子猶豫著問:“星君大人可在宮里見過一個男孩子,他今年也該十八歲了,從小就被抱到宮里養(yǎng)大的。” 即熙怔住了,她意識到什么,轉(zhuǎn)頭看向雎安。雎安眼眸微動,剛想說什么就聽那鄉(xiāng)紳低聲斥責(zé)他妻子:“當(dāng)年宮主大人就說過,進(jìn)星卿宮就得斷絕父母親緣關(guān)系,你還問什么問!” 他妻子有些委屈,小聲說:“我聽說要是過了十八歲還封不上星君,就能退籍離宮,回家來了?!?/br> “你還希望孩子封不上???一輩子留在我們這個小城里,能有什么出息?!?/br> “可……他一生下來就抱走了……我怕他想回來也不認(rèn)識……” “胡鬧!他是命定的貴人,我李家祖墳冒青煙才生的大人物,你怎么盡說些婆婆mama的事情,當(dāng)心惹星君大人不快!”鄉(xiāng)紳白了他妻子一眼,回頭看向雎安的時候就笑得很小心。 雎安沉默了片刻,微微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