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五章有風見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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覃隱 覃隱將厚典《漢律九章》放置書架高處,轉身對矮至少三個頭的侍女笑著說:“要不要我?guī)湍惴???/br> 侍女紅著臉,將手上抱的四五本《天閣寶錄》遞給他。 覃隱放好,點了點書架上的書,回身道:“你要的書不在這里,是不是記錯了?” “行行行,等會兒我來找?!睉挼娜税压P夾在耳朵上,顯然有些焦躁。 木榻上有三個人,身著裲襠,侍女童子圍在其側為他們扇扇子,送上水果,面前一張矮案,其上擺有硯臺,投壺,古琴,果脯盤等。三兩侍女在他們面前捧卷,執(zhí)筆的人對著書卷上的內(nèi)容修修改改謄抄,不時停下互相詢問,爭吵。比如兩個人正因某古籍上某個錯字的改正爭執(zhí)不休,其中一個嗓門極大,另一個吵不過他。 “我懶得跟你說!”說著下榻,踩鞋來穿。 “隱生!你來?!睂⑸砩吓澜唤o隨侍的婢子,負手走出去就要下班。 出門時此人已是衣冠整潔,風度斐然,腰間一塊蟬玉墜,衣袍紋飾至少三品官。走下階梯,回身看了一眼“皓文館”的牌匾,憤而暗道:“下班不積極,腦袋有問題!” 先太皇諶漾曾命羅焞中、樊仕朧、房佐等大才子校訂皇家藏書,先太皇太子諶焴崇尚儒學,雖太上皇諶熵不感興趣,但仍命其校閱二十大典進行下去。熵皇在位期間,因道家玄學盛行當?shù)溃瑢@些都不是很重視,幾位大文官學士如同退休養(yǎng)老般,想來就來,不想來就不來。羅焞中更是從殿選文試第一的儒學少年郎,干到了四十好幾胡須鬢髯。 新皇即位,下令重啟古籍校典,才有了先前這一幕。 覃隱拿著書卷并不上榻,坐在榻邊,笑笑地看著胡床上翹著二郎腿的房佐房大人,此人最為隨性不羈,此時正把毛筆夾在撅起的上唇處,抓耳撓腮。覃隱道:“墨都弄到臉上了?!?/br> “他呀!每天不畫個大花臉出不了這門!”另一邊樊仕朧說。 “欸,最近胡老爹那邊巷子口有家新開的茶館,味道特別正宗?!毙VV_始閑聊,“自從以前在旁凈山喝過正宗普洱春茶后,就再也沒有喝過了!” “真有那么正宗?”對面羅焞中立馬來了興趣,“等會兒去試試?” 樊仕朧剛說一個“走”秘書監(jiān)喻觥從外面背著手走來:“哪兒?不捎上我一個?” 兩人立馬“來得正好來得正好”下榻攬著后來的那人一起出去。 這幾位年紀都大,又是老臣,在這兒待了許久。覃隱年輕,剛來,很多工作落到他身上是不言而喻的。覃隱手提著筆,轉頭看著房佐。 房佐說:“我再幫你做點,不然你一個人鐵定做不完。” 好人吶。 雖不至于痛哭流涕,但老人對新人照顧友好還是令人感動的,不管在哪個朝代都是難能可貴的品質(zhì)。兩人經(jīng)常去喝酒,房佐給他倒,他兩手恭恭敬敬持杯。 房佐看著酒肆屋檐滴落的雨水:“清明啊,今年又回不了家了?!?/br> 覃隱道:“校書任務繁重,之前累積的錯處多余量大,圣上又不肯推辭交稿時間,或許各地學士中還可以招募一些儒生來,多少減輕點負擔?!?/br> 房佐道:“這事兒跟喻觥提過不少次,喻觥說圣上講哪來那么多俸祿?!卑脨来故?,“文館之前是養(yǎng)了不少閑人,導致圣上對校書郎的任用量判斷有失偏頗。圣上還是太年輕,很多事經(jīng)驗不足。” “經(jīng)驗不足,也是各位老臣一手輔佐上來的?!瘪[笑道,“新政剛臨,來日方長,正因為年輕,才有得學習的機會和余地?!?/br> 房佐一想也是,“唉不說了,來喝酒喝酒?!?/br> - 覃隱回宅邸,清亮掌燈來看,幫著他把大氅脫下抱在懷里。 “公子今兒有個疑難病例,我不會看,送太醫(yī)署去了?!鼻辶寥嘀劬φf。 覃隱跟他說過,實有疑問需考證的病癥可以送太醫(yī)署他的熟人那兒,已經(jīng)打過招呼了。 清亮曾問他為何不在太醫(yī)署就職,覃隱說沒意思,給天家看病,不如給百姓看病,總歸是要做官的,還是謀些實職好些。 前些年尹輾將可選的職位列在紙上陳給他看,隨著卷紙鋪開,心臟怦怦跳,但他看了半天,選了個皓文館校書郎的官職。這與那些由學識考試選上來的寒門所能做的差不多,這后門走得不像后門。尹輾問他選好了?他說是,他夸他心中有數(shù),知進亦退。 但是圣上對他賞識,詔其面圣,徽寶閣為圣上書房,尹輾也在里面。 圣上說:“為何皓文館?門下省或集書省侍中侍郎不好嗎,常侍我左右?!?/br> 覃隱答:“陛下,官職太大,恐并不能服眾,實權太多,恐在下能力不足?!?/br> 雖說“不為良相,便為良醫(yī)”,朝中官員對于以醫(yī)術著稱的翡玉公子入朝為官還是頗有微詞,有人認為行醫(yī)便以專注醫(yī)道為好,有人認為誰說行醫(yī)者就不能為官從政,屠夫也可以成為杏林中人,不拘一格降人才。 圣上說:“什么服不服眾,朕說了就是,再說入職門下省,你義兄尹相就是這么過來的?!?/br> 尹輾在新皇登基后封洛玱王,拜為右相。 但尹輾還是告訴他:你的選擇是對的。 尹輾噙笑看著諶晗:“陛下,一步一踏方可進步,不然一步登天,容易摔得狠了?!?/br> - 清亮打著哈欠:“剛蔣昭寧諸來過了,我說你又加班,他們倆就走了?!?/br> 覃隱嗯一聲,換上衣服,戴好手套,就要下到地室。 “這么晚了還工作呀?”清亮一陣崩潰。 覃隱從地室口接過清亮遞來的燭臺,后者哈欠連天:“那我就先去睡了?!?/br> 尹輾的人守在覃宅外,屋檐上,兩個人看著燭光漸漸暗下去。其中一人問道:“這翡玉公子不睡覺,大晚上干什么呢?” “管他呢,主子叫我們來拿個東西。不知他今晚什么時候做好?!绷硪蝗嘶?。 兩人皆是黑衣黑褲,很好地隱沒在了夜色中。 兩個時辰后,覃隱活動僵硬酸疼的脖頸出現(xiàn)在院子中,手中提著一只小小琉璃罐。把罐子放在石桌上,就回去睡覺了。砰,屋門一關,重新歸于寂靜。 - 陳玞 亂曰:詩嘆鳴蜩,聲嘒嘒兮。一只腳在樹上晃動,腳的主人靠坐樹身,她坐的樹枝對她的體重剛剛好,這樣懸著雙腿亂晃不會斷也不會掉落。 樹底下生著一堆篝火,火光明艷跳動,照在樹上女子低頭看著書卷的秀氣臉龐上。 在火堆旁生火的人,約莫十一二歲,正拿根干樹枝搗弄柴堆。 仰頭向樹上女子問道:“玞姐,你哪個點回去啊,再不送你回去,我回家就晚了?!?/br> 陳玞頭也不抬:“廢什么話呢,這點工作還沒收尾。你燒烤烤了,東西吃了,就別屁話那么多,不然下次不帶你出野外活動?!?/br> “你才是吧!一個女子上山下野,誰需要誰帶???”曲甲第大呼可笑。 陳玞坐起來一點,伸頭說:“那你是我侍衛(wèi)嗎?” 曲甲第靦腆地覺得算是吧,就職責來說差不多,但他還沒到入軍的年紀,只能說人小責任重。 “那你不該聽主子的話嗎?” 曲甲第臉一板,胸口一堵,又找不到話來反駁。 這世上的毒舌都該死! 在山上燒烤,有一個缺點就是煙氣特別大,那遙遠一看,濃煙滾滾,跟誰飛升了似的。 巡山的人看見一團往天上直沖的白霧,就去找罪魁禍首。在樹上的罪魁禍首坐得高看得遠,見有人走近立馬命底下的人滅火,自己跳下樹來,坐到火旁。 巡山士兵走近,見是一個女子一個小孩,態(tài)度緩和一些:“喂,山上不能明火?!?/br> 本來不想起沖突,但他們這些人不講禮貌,不太客氣,還有命令式的語氣,官威這么大,陳玞就忍不住嗆他們兩句:“我冷不行嗎?”說著手掌伸出貼著火烤。 那兩個男人眼見說不通,一人拿腳把火踩滅,一手準備上手提溜她胳膊,“走走走走走?!彬?qū)狗一樣。 這已經(jīng)是沒禮貌的頂級了,陳玞向后躲閃胳膊掙脫出來:“你別動我!” 曲甲第小孩兒脾氣,比較沖動,站起來道:“你敢碰她!你知道我家……” 陳玞瞪他一眼,嘖一聲,制止了他。 “我管你是誰!”那人打量了一下才說出這句話,看她粗布麻衣,不施粉黛,不像有錢人家的大小姐,只要不是權貴富人家的女眷,大街上的老百姓還不是隨意驅(qū)使。 “收拾好東西,趕緊下山!”護林軍最后警告了一遍。 曲甲第收拾家當,背好背簍,陳玞撿起野外勘察的工具,梭子鏟子水晶石叆叇等放到炙爐蔬菜蔥花白rou的上面。曲甲第心里美滋滋,后幾天的糧食食材都有了,吃什么不用愁了。 “我真想去宮里當差保護大人物的?!毕律降臅r候曲甲第跟她說,“感覺挺威風,這差事對我們老百姓來說挺不錯了?!?/br> “去宮里?得先變太監(jiān),你不要那活兒,你不生孩子了?”陳玞不屑。 “我可以生完孩子再去。” “別,你現(xiàn)在的還小,萬一以后你娘子不舍得,天天纏著你要你帶她快活呢?” 曲甲第漲紅了臉,“你這人怎么沒羞沒臊的,隨隨便便……你嫁過人嗎,玞姐?” 他只知道她現(xiàn)在沒有夫君,但聽她這些話說得那么輕松,不像沒有過男人的。 陳玞想,明媒正娶那種嫁是沒有,可他問的是有沒有那方面的經(jīng)驗,就說:“嫁過?!?/br> 曲甲第立即問:“跟誰?”哪個男人這么不長眼。 陳玞想說出來嚇死你,就回答:“小孩子打聽那么多干什么!” - 蟬鳴聽不見了,樹葉婆娑聲漸消,步入百姓居住的街市,家家戶戶安靜待眠。從山上下來就是一條暗巷,走在其中兩個人邊走邊聊天,曲甲第偶爾會很緊張,豎起耳朵,一點狗吠雞叫都要猛甩頭。 陳玞顯得較為淡定,能對今天的所見所聞侃侃而談,她不是不怕強盜匪徒或者武功高強,而是不怕黑,因為有人更黑。跟著他們的人黑得都不能叫人發(fā)現(xiàn)。 曲甲第將她送至宮墻邊,就在這里同她道別。人走得看不見以后,陳玞從層層迭迭厚重濃密的青藤叢中把手伸進去摸到一個暗格,推下暗格,轟隆石板輕移的聲音,但不是很大。 撥開青藤叢,有個僅供一人通過的小口,陳玞看了看四周,貓腰鉆進去。 玦城處處是暗道,這話不錯的。 回到百熾宮,暗道出口連接這宮的一處地磚,地磚上是一間密室,密室有暗門。她的宮里只有幾名婢女,兩三個太監(jiān),屋頂破敗,磚瓦久未得修葺。因為這是冷宮。 她覺挺好,人越少越好。這幾個宮女太監(jiān)跟了她是真倒霉,但也是真清閑,誰叫她都親力親為,尤其洗沐,入寢這些私人的事。等于說只需要每天把飯送來給她吃了,再定期把臟衣服收去洗洗就成。但到冷宮的都是些犯了錯的奴隸,也不樂意在這兒。 對于冷宮嬪妃,服侍的宮女太監(jiān)那叫不客氣不耐煩,又打又罵,先前有得罪人的更甚。但這個宮的主子進宮時間短,進冷宮前的時間更短,沒什么人認識,自然也沒人可得罪。平時好說話也沒脾氣,再因著性格懶散,不愛跟誰吵,宮女太監(jiān)大都跟她相安無事。 在密室對鏡卸妝,將山泉水倒在手上,在臉部澆濕拍打,不一會兒手中就多了層皮,鏡中已是完全不同的人。點著罐子數(shù)到五六個找到明日早起要換上的那張,就去睡了。 隔天直到日上三竿,宮女進來通報:“娘娘,洛玱王來了?!?/br> 床帳中伸出一只手,帷幔向旁邊撩開,而后是一只腳踩地下床,她獨自起來洗漱,銅盆手巾早已備好,只等她清理完畢讓人拿下去。 “你是有多不喜歡這個太字?”尹輾拿著名牌,上面有凌亂的刻痕,“非要劃掉。” “誰知道是來做太嬪的呀,”珗薛倚上斜榻,“還以為是太子妃?!?/br> 尹輾也不生氣,“你要真想做太子妃,戴珗薛的面具做什么?” 確實。話題引入死路,珗薛開始沒話找話:“原來山上不許明火是對老百姓的規(guī)矩,我看王公貴族子弟在那片炙rou放煙花,玩得不亦樂乎……” “看你過得這么開心真好?!币毿?。 與從前他所說的話截然不同。 他對她也判若兩人,尹輾站到她身前,略彎下腰,攤開手掌。 拿到手記后在她頭發(fā)上揉了揉,像摸宮里名為吱吱的花貍。 - 尹輾將手記拿到琯學宮,來往穿行不少人,都是大學士,琯學宮地處觀象臺,其內(nèi)有整套觀星設備,最大的日晷儀,最準的漏刻時,靈敏度最高的地震儀。朱委閏出來迎接,尹輾將懷中手記交給他,朱委閏驚訝道:“您上次給的那本還在整理分析中呢?!?/br> 朱委閏任觀象臺司監(jiān),是知名的大學者,在花草方面的著作成就極高,《四農(nóng)防害》《鑒草木本紀》等為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做出過巨大貢獻。對琯學宮來說,分析這本手記并不麻煩,不過是他底下部門的一小塊,但是尹輾兩次親自前來,著實有些出奇。 朱委閏客氣揣測道:“若有意愿的話,可以請這位學士入職……” 當成要走后門的尹輾親戚朋友了。 看他沒有提這事,兩次也沒告訴著作者,又心下沒底,找補道:“或者琯學宮選考來參加考試也好,”可能不好明目張膽不走流程,“批卷時會多少照顧……” “不用。”尹輾道,“無名之輩,能補充研究一小部分就很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