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眼神比夜更夜，程穗晚被嚇到，差點從欄桿處跌下。然而我的真心，還是想伸手扶她一把，她卻誤以為我想傷害她，身子晃得更加厲害，最終側(cè)摔至街道。

    遠處，偶然一盞車燈打過，我眼角感受到強烈的光線，鬼使神差地大叫一聲：“小心??！”然而，已來不及。

    下秒，金屬撞擊骨頭的聲音，無比清晰地響徹我耳畔。再抬眼，五米開外，長長的血痕順著輪胎摩擦至遠。有個蝴蝶精靈樣的女孩，面目模糊地躺在血泊中，翻著蒼白的眼皮，望我。

    她好像說了什么，我驚慌失措跑過去，發(fā)現(xiàn)那幾個字是：“我……恨你。”

    醫(yī)院。

    手術(shù)室的燈亮著，程阿姨與程叔叔都在，包括匆匆趕來魏光陰。我們四人分三個對角站著，各懷心思沉默。

    不知過了多久，手術(shù)室燈滅，兩個護士推著渾身紗布的程穗晚徐徐而出。隨后主刀醫(yī)生現(xiàn)身，摘了口罩：“抱歉，令千金傷勢過重，身體多處骨折，顱內(nèi)血壓異常偏低，神經(jīng)也有受損跡象，這一時半會兒……估計還不能恢復(fù)意識?！?/br>
    程阿姨身體一軟就要往地上倒，程叔叔出手扶住?！耙粫r半會兒……是多久？”他佯裝鎮(zhèn)定，問。醫(yī)生似乎難以作答：“這種昏迷型病人，要清醒，首先是在危險期內(nèi)，確保各腦部機能正常運作，其他只能靠傷者的意識和運氣。”

    語畢，程叔叔都禁不住胳膊一松。

    我在不知不覺間跑掉了鞋，此刻光腳踩著地面，倚著冰涼的墻壁，聽著醫(yī)生的話，語言功能失常到只說得出三個字：“對不起?！?/br>
    未想，遲遲沒開口的我，一出聲便驚動了癱軟在地的程阿姨，她忽然瘋狂地朝我撲過來，五指一掃，我的臉側(cè)被她剛磨過不久的指甲刮傷。

    “對不起？！”

    我記得，那指甲，還是情人節(jié)時，我?guī)ッ兰椎曜龅模驗槭⑸荚f，女人愛美是一生的事業(yè)，我說要幫她打扮打扮，給程叔叔煥然一新的感覺……

    她的厲聲將回憶打碎：“對不起就能將我的女兒喚醒嗎？既然對不起為什么還要和她吵架？！為什么要這樣做？！穗晚對你不好，還是我們程家對你不好？！”

    不久前還面帶慈愛的中年女人，此時如罌粟煉出的毒，恨不得將我毒死給程穗晚作陪。

    魏光陰見勢不對，迅捷地將我往背后一藏，我卻將他推開，正面迎上對方暴風驟雨式的襲擊，不吭聲受著。不一會兒，忽覺落在肩背的拳頭力度再度小了，眼前陰影一閃，已然落進氣息清淡的懷抱。

    “阿姨，都是我的錯。是我和穗晚拌嘴，才導致她發(fā)生意外?！碧ь^，窺見魏光陰不動聲色的臉。

    他簡短幾句話，將錯誤往自己身上攬，眸子有愧疚，卻還是堅定用身體保護我，像每個我無法忘卻的瞬間。

    見狀，程阿姨怔了怔，而后反應(yīng)過來什么似的，姿態(tài)更加瘋狂，卻不再對著我們，而是面向程叔叔，錚錚一個巴掌甩去，啪的一聲，震得耳膜微響。

    “我早說過，從她一來家里那天起，我的心就不安寧！要不是你見錢眼開，非要養(yǎng)她在家，穗晚怎會變成今天的模樣？！”

    當眾被掌的程叔叔并未發(fā)火，當著我們的面，悔不當初蹲下身，捂臉就哭：“是我的錯，是我鬼迷心竅……”

    接踵而來的信息量，我一時間難以消化，掙開魏光陰的懷抱，向前走了兩步，語氣遲疑：“阿姨您……說什么？”

    恰好此時，背后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響起，我回頭，看見姍姍來遲的葉慎尋。

    他在我的詢問還沒得到回答時，強勢走近，逮著我的胳膊往自己身邊拉。我受痛，太陽xue周圍的神經(jīng)一陣天崩地裂，一張口，強撐已久的眩暈感再抵不住，腳下晃了晃，眼睛一閉，意識徹底消失。

    ☆☆☆

    葉慎尋剛回國，下飛機便接到解明棟打的電話，說濱城新開的酒店東主送來一打澳洲龍蝦：“廚師也是現(xiàn)成的?！毖ゼ依锍燥?。

    解明棟什么心思，他并非不知道。周解兩家自婚禮后就斗得厲害，葉慎尋始終獨善其身，即便慎周因此受到些微波動，他表面也保持著中立。這通電話，明面上是長輩請晚輩吃頓飯，實則是他劃分敵友的舉動。

    葉慎尋原想拒絕，話到嘴邊又轉(zhuǎn)了一個圈：“我準時到?！?/br>
    春日的氣息已經(jīng)很濃，傍晚入了院子，一陣青綠相間。解冉早早侯在長椅上等，見他出現(xiàn)，裙裾翻飛地撲過去，繞上男子肩膀，似乎兩人還和從前一樣。

    “是我記得你喜歡海鮮，特意叫家里留的?！?/br>
    他一點點掰開她的指：“我來不為吃飯，只想見你一面?！?/br>
    解冉一聽，雙頰緋紅，小心翼翼地說：“我以為，你還在生氣?！比~慎尋眨了眨眼，直奔主題：“我來是想告誡你，別以為借刀殺人這招做得天衣無縫，在濱城，沒誰可以動我手里的人?！?/br>
    話到最后，他目光如電，一雙眼如亟待捕食的鷹，鋒利得嚇人。

    這頭，解冉嬌寵病犯，無法無天：“巧得很，迄今為止，也沒誰敢從我手里搶人?！?/br>
    他輕佻地抬起她的下巴，遠看像濃情蜜意的戀人調(diào)情一般，叫一眾年輕的女傭害羞得別過眼嬉笑。

    “你猜，如果盛家那邊知道，整件事的幕后推手是你，他們私下會不會放過你？”貌美如花的容顏一扭，“盛杉自己倒霉。”

    葉慎尋松開手，冷眼似雪：“忠告已經(jīng)帶到，聽不聽隨你。如果再有下次，我真的不介意，帶你參觀地獄?！?/br>
    “你！”解冉氣急，男子已翩然而去。

    解明棟不知在角落觀察有多久，此時現(xiàn)身，略顯嚴厲：“既然他已無意于你，就別再做些有損解家顏面的事情！”

    解冉委屈得不行：“爸，他對我始亂終棄，您怎么反倒偏幫外人？！”

    解明棟抽出胳膊：“胡鬧！我要是偏幫外人不管你，以你的行事作風，早就暴尸荒野！以前你再怎么任性都沒人管，因為你不但是我解明棟的女兒，更是未來葉家的少夫人?，F(xiàn)在他心思在別的女人身上，我勸你收斂些，別獅子頭上拔毛?！?/br>
    她咬唇：“可他早和葉家人決裂，葉氏一族枝繁葉茂，他未來能不能奪旗尚未可知?，F(xiàn)手下統(tǒng)共不過一個慎周，能有多可怕？”

    “要真是這樣簡單，我今日何苦打這個電話？”解明棟眺望無邊夜色，“原本想借著這次兩家大動，利用政策連帶重創(chuàng)慎周，根本不給他們出頭的機會?？晌曳懦鋈サ南ⅲ搅司┏?，直接沒了下文。能夠直接吞掉消息泡沫都不出一個，他結(jié)交的人，背景該多深？總之，葉慎尋不是省油的燈?！?/br>
    從解家出來，葉慎尋便接到沛陽消息，說程改改消失了一天，現(xiàn)在在醫(yī)院。他帶人匆匆趕到，還沒開口責怪，她卻像終于找到靠山，暈倒在他眼前。

    公寓。醫(yī)生診斷，程改改只是虛脫，加上手掌有碎片造成的傷口，沒及時清理發(fā)了炎，引起低燒。

    身后的沛陽急急解釋：“之前說下樓去拿同學帶的筆記，就每周五都會來的那女孩子。這次我也沒多想，結(jié)果她似乎陰差陽錯地發(fā)現(xiàn)了……真相，和那姓蘇的打起來了?！?/br>
    越到后面，聲音越低，生怕這次就不是跳傘自降，可能直接就是降。

    心里有了數(shù)，葉慎尋平復(fù)情緒，見床上人不安穩(wěn)地痙攣了好幾下，干裂的嘴唇一張一合念著什么。葉慎尋湊近，卻沒了聲息。

    此情此景，他不禁想起兩人第一次到美國，程改改因為撞破魏光陰和程穗晚的戀情，失魂落魄地昏倒雨中，也發(fā)了燒。夢中，她迷迷糊糊地喊著什么，他好奇探身，才聽清她叫的是mama。

    盡管在清醒的時候，早對母親沒了印象?？蓾撘庾R的夢里，她還記得母親將自己抱進祥和里的情景，然而一歲多孩子的記憶，對母親面目始終分辨不清。

    那時的她，渾身通紅，劉海汗?jié)裨陬~頭，帶著哭腔叫：“mama！別走！”

    她說：“mama別走，我最近沒有和小朋友打架了，也沒有再去后山偷秦椒……”

    她說：“mama，我雖然愛搗亂，卻只有一點點的壞，小小的壞。我可以變很乖，你別不要我，好不好？”當時在夢里，眼淚就淌滿臉。

    此前，葉慎尋只覺她性格有趣。那之后，對她，便有了好奇。至現(xiàn)在，更是摻雜了黃河越堤般擋也擋不住的憐惜。所以，她哪里是小小的壞，一點點的壞？分明手段絕佳。

    床上的人還在熟睡，葉慎尋一邊瞧她一邊訝異，怎么竟有一天，會被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弄得暈頭轉(zhuǎn)向？

    不是沒有過邪惡想法，干脆剝皮拆骨吃了，也許就會發(fā)現(xiàn)，她跟其他交往過的女人沒什么兩樣。說不定，身材還沒人家好。然而，每當望向那雙對自己裝滿信任的眼，所有糜爛的念頭煙消云散。

    可如果，有一天，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也有所隱瞞……

    “咳、咳。”

    程改改悠悠轉(zhuǎn)醒，頭昏腦脹，這才驚覺包扎后的掌心疼。

    待看清床邊幕在黑暗中的人，想起他對自己的隱瞞，她忍住疼，抽了枕頭向他砸去：“還有臉回來！”那模樣，活脫脫指責偷情的丈夫。

    葉慎尋身手敏捷接了那只白軟，故作嚴肅：“我這次出去可沒有拈花惹草?！背谈母母鼩饬?，反手就要去抽另一只。他注意到她的傷口，傾身過去單手制住，不自知開始哄，“好好，我的錯?！?/br>
    這么講，女孩倒緩了氣焰，懨懨地將頭偏向一邊，幾不可聞：“也不怪你。”

    是的，不怪他。

    葉慎尋心里早就有數(shù)，這才將她從學校接到身邊，避免有人還想動手腳。他之所以選擇隱瞞，是怕這件事一旦開了頭，程穗晚必然脫不了干系。而程改改，真能親手將程穗晚一起送進監(jiān)獄？明顯，她做不到。既然做不到，他的處理方式已是最好。

    兩人沉默，她忽然正過臉：“穗晚怎么樣了？”她走的時候，醫(yī)生說不知什么時候會醒。萬一，已經(jīng)醒了呢？

    但看葉慎尋嚴肅的神情，她一小簇的希望火苗被陡然澆熄，喃喃自語：“好人有好報，壞人有惡報，天道循環(huán)?？墒菫槭裁?，葉慎尋，我一點也不開心?！?/br>
    如今的程家，已不再是她的庇蔭，而是牢籠。她無法向程家人盡述程穗晚的所作所為，正如她不知以后再見蕭何語盛杉，該給他們怎樣的交代。

    思及此，明眸里已經(jīng)又積了一汪水。葉慎尋拖過她的手指，語氣輕得如一片葉落進池塘，從未有過的絮叨。

    “等我忙完這一陣，就把星星接回來，我們再去一次呈坎。你不是喜歡那里嗎？可以拋開一切，看山清水秀，享與世無爭?！?/br>
    “那家旅店的老板娘要出國陪女兒，我已經(jīng)把它買下來?！?/br>
    “聽說店里的橫梁斷了兩根，難為下面的人挨家挨戶，找到兩扇顏色和年代差不多的木門，可惜人家不賣，我回頭叫沛陽去談?！?/br>
    “哦，對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想起什么，還要再說。程改改最近實在太累，心力交瘁，眼皮已經(jīng)重新耷上，嘴里還迷迷糊糊應(yīng)著：“嗯，嗯?！?/br>
    竟拿他的話催眠，葉慎尋惱，又不忍心搖醒她，只忽然覺得，夜色很好。

    第15章 你為什么不要我

    那一覺，沛陽說，我足足睡了二十四小時。

    “真恨不得你睡到地老天荒?！?/br>
    這樣我就能不給他惹麻煩，想得真美啊。

    紛雜的夢里出現(xiàn)過不同的人，各個年紀、各個模樣。他們都在對我笑，用曾經(jīng)光華照人的模樣，唯獨我在哭。

    盛杉也出現(xiàn)過，雙瞳翦水，立在晴天碧海旁問我好不好。我回答很好，終于見識到你曾說過的那些心思和算計，也勉強能應(yīng)付。只是那些糟糕透頂?shù)娜兆永?，總想打通電話給你，可每每聽見冰冷的提示音，卻只能催眠自己：沒關(guān)系，總有一天，這號碼會重新亮起。

    醒來發(fā)現(xiàn)眼角濕潤，好似朝夕間經(jīng)歷完整的一生，有過愛也有過恨，最終歸于平靜，愛恨都只是模糊的一個影子。

    我驚嘆自己的平靜如水，沛陽亦同樣。他見我識乖地起床洗漱吃早飯，表現(xiàn)得像初來乍到，有事沒事與他斗幾句，只差在臉上刻一行大字：我就是糖，甜到憂傷。

    “其實，如果你不開心，可以和我談?wù)?。再怎么，我們也是一起……?/br>
    飯桌上，他忍不住，試探正剝雞蛋殼的我。話到一半，又生生止了。不知為何，我總覺得他接下來那句是：“再怎么，我們也是一起打過葉慎尋的戰(zhàn)友。”遂頭也不抬，嘴里含著食物：“真的嗎？可我現(xiàn)在只想談場戀愛，除此之外，沒什么好談的?！?/br>
    話落，他摸出手機，火速彈開半米遠。

    “喂，boss，她說她想談戀愛?！?/br>
    “沒錯，是認真的，我早上沒有開玩笑的細胞?！?/br>
    “具體怎么回事？就是我要她和我談?wù)勑陌。f她不想和我談心，只想談戀愛！”

    欸，好像哪里不對？沛陽頓覺后背陰森森的，條件反射地將燙手山芋般的手機扔到我懷里，葉慎尋的聲音傳來。

    “豆?jié){和雞蛋都是你們學校門口那家，你經(jīng)常買的。附近新開一家肯德基，中午你要實在就吃不下飯，叫他們訂外賣?！彼€記得機場里我怨念的眼神，因為被搶了奧爾良烤翅。

    青年男子簡單幾句，卻令陽光無端又亮了幾分。我將雞蛋含進嘴里，模糊不清的一聲謝謝還沒出口，他緊跟著說：“程家人已經(jīng)在去加拿大的途中。我和那邊的醫(yī)生溝通過了，她這樣的病例，他們有經(jīng)驗。”暗指程穗晚。

    奇怪，他明明沒在我面前。，可我仿佛能預(yù)見他扳過我的臉，一臉正色又略帶溫柔的畫面，而我的那聲謝已說不出口。

    “葉慎尋，我請你看電影唄?！?/br>
    那頭人一愣：“為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因為最近很多新電影上映啊?！?/br>
    我一緊張就顧左右而言它的毛病，葉慎尋貌似習慣了，舒心一笑：“我六點下班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想看哪種類型的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