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指看見我傻兮兮站在雨里演瓊瑤這一幕嗎？

    他果然看見了！關(guān)鍵我還失敗了！讓我去死！

    輪廓與瞳光都漸漸深邃的男孩，上半身略微伏在桃木案臺，淡青色眼皮不經(jīng)意掀了幾掀。他手上的簽字筆龍飛鳳舞，一溜出來的字，正統(tǒng)又瀟灑。那些字像落在地上無聲無息的羽毛，實際卻撩撥著我的思緒。

    程改改，√。

    等我將視線重新落在紙上，魏光陰骨節(jié)分明的尾指正好從我的名字移開，淡藍(lán)色墨漬未干，一時間，我的思緒波動更加厲害，說話結(jié)巴不斷：“你這、你這是？”

    案臺前的人終于偏首，給我了重逢后的第一道目光。堅定，慎重。

    “走后門?！?/br>
    他輕聲道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學(xué)生公寓。

    “這家伙出去一趟不是去學(xué)金融的吧？副業(yè)肯定是撩妹吧？”

    在盛杉眼里，那就是魏光陰故意而為之。因為從小到大，他心情稍微一好，就容易對女孩子溫柔，令別人產(chǎn)生多余的聯(lián)想，并且從不解釋。

    “他既然肯主動同我說話，表示已經(jīng)原諒了我兩年前的無心之失啊。那意味著，我們還能和以前一樣，做朋友？”

    盛杉一邊敷面膜，一邊忙著嗤之以鼻：“以前嘛，我還覺得你挺聰明的，畢竟是在擂臺上打敗我的主，這才對你另看了兩眼。沒想到到頭來，還是只傻蛾子，見火就撲。”損人的狠勁兒堪稱一日千里，但我聽不進去。

    我只知道，他給我走后門，從今以后，我再也不想走前門了！不，我的意思是，連走后門這么隱晦的事情，被他一說，都頓時光明正大了起來，能在這朵牡丹花下死，我做鬼也風(fēng)流。

    不過，為了不讓魏光陰為難，我指天發(fā)誓說，加快速度把資料找齊熬夜趕課題，爭取在魏老沒發(fā)現(xiàn)之前補上漏缺。所以那幾晚，我依舊沒睡好。一方面是興奮，一方面是動力加持。所幸當(dāng)日趕完是周五，上午課結(jié)束后就能回公寓昏天暗地睡大覺。

    那天，我又做了一個夢，夢見自己飛了起來。

    飛過幾千個小鎮(zhèn)、幾千里土地、幾億個人，然后看見一片光華耀眼的樹林，才收起翅膀，停足觀賞。那片樹林的枝干我再熟悉不過，是魏光陰曾贈與我的迷谷。我對著樹干問：“我們唯一相遇的機會，會不會在費城的時候，就已經(jīng)錯過？”那樹木竟然會說話。

    它說：“再不接電話，抽你丫的?！?/br>
    再不接電話，抽你丫的。再不接電話，抽你丫的。再不接電話，抽你丫的……

    劉大壯不知什么時候，將他的來電鈴音設(shè)為了自己的聲音，半夜聽來，驚悚萬分。他在那頭急吼吼的：“今天我來b大找你，結(jié)果看見一男的，特別像魏光陰！哎呀，賊像！”對哦，我被震得都忘了向他報告這個驚人消息。

    “再像你也別深更半夜打電話來??！”“我倒是想馬上八卦來著，關(guān)鍵你死活不接電話?。　蔽夷瞄_手機一看，發(fā)現(xiàn)他果然從下午就奪命連環(huán)call來著，而我竟然累得現(xiàn)在才聽見電話鈴聲。

    “嗯，他回來了?！?/br>
    語出，耳畔傳來驚聲尖叫。

    “天哪，程改改！天哪！我再也不用有事兒沒事兒被抓出來聽你訴苦！我終于可以逍遙法外了！”語文老師已經(jīng)提著菜刀在來的路上。

    這幾天意外突發(fā)，到了周末也沒閑著。

    那日周印打電話來，說他mama的親meimei的小女兒……從周邊小市轉(zhuǎn)學(xué)來濱城了，沖著教育資源好，目前就住在他母親那邊。這小姑娘其他科目還行，唯獨英文偏科，想找個家教先補一陣子，才有把握考進重點中學(xué)。

    “為什么找我？”畢竟也不是師范學(xué)生。

    “熟悉的人出入，比較放心?！敝苡〗忉尩?。

    他親自開車來接我，拐進一條清幽小路，進入濱城有名的別墅區(qū)，紅褐黃赤的小樓林立。我一幢幢掃過去，忽然想起什么，弱弱地問駕駛座上的人：“那個……葉慎尋是不是比你窮?。俊?/br>
    大概像他們這樣的人，還沒被堂而皇之問過有多少錢，周印方了好幾秒，很快又鎮(zhèn)定：“怎么這么想？”

    我哈哈哈哈自己先笑一番：“看住的地方就知道?。∧阕e墅，他住公寓，占地面積已完爆！”

    周印似乎也跟著笑了笑：“哦，他住的是樓?！薄拔抑腊?，公寓樓嘛?！薄安皇牵且粭潣??！薄拔抑腊。且粭澒锹?，重點在？”“重點在，一棟?！?/br>
    然后，我慌了。

    周印說，葉慎尋特別不喜歡私密空間有陌生人出入，所以買下了居住的那幢公寓。

    “怪不得，我上次坐車?yán)锏人?，一個出入居民都沒看見。”我訥訥道。

    旁邊人的目光里閃過一絲驚悚：“你……去了他的公寓？”我沉浸在“媽啊他好有錢”的羨慕嫉妒恨里，沒注意到周印又給我挖了一個坑，我迅速往下跳：“是的?！?/br>
    周印恍然大悟：“關(guān)系已經(jīng)這么不一般，難怪?！蔽覘l件反射地辯駁：“沒有進他的房間！只是在樓下而已！”

    “就在樓下？這么野？”“我是說！我……”“你什么？”

    這畫面仿佛上輩子就經(jīng)過，猛然想起，我向盛杉回憶魏光陰撕我衣裳、不是，是查看我傷口的時候，盛杉也曾這么殫精竭慮地為我挖坑，就想看我慌張的模樣，變態(tài)之際。

    “我是覺得，你跟盛杉要不能結(jié)合，簡直天理難容?！?/br>
    話題敏感了，男子微抿唇不再言語，緩緩?fù)＼嚕骸暗搅??！?/br>
    “不過，你說的難怪，是難什么怪？”

    “喂，講話留一半太沒有禮貌了?！?/br>
    “周印！”

    這處院子人丁并不多，應(yīng)該不是周家人主要聚集地。我剛跟著周印進去，一保養(yǎng)得特別好的中年女人迎出，打量了帶著幾抹書卷氣的我?guī)酌耄S后才朝里叫：“婷婷，出來見老師?！?/br>
    “媽，”周印叫住對方，“是朋友，不用那么拘束?！?/br>
    哦也，終于成功和土豪做了朋友。

    周夫人稍微離我近些：“這樣也好，陌生人出入我還是有些不放心?！?/br>
    婷婷的底子不錯，什么問題一點就通，我不算特別費勁兒。中途休息的時候，用人送來果汁，我百無聊賴地捧著杯子轉(zhuǎn)了一圈，恰恰走至樓梯口，聽見談話。

    “解綾那孩子我越看越喜歡。你之前說，公司沒上正軌，現(xiàn)在看，打理得很好嘛，你們倆的婚事也拖了一年，遲則生變，是時候提上日程?！?/br>
    我趕忙往里躲了躲，雖然明知不道德，卻想為盛杉打聽點內(nèi)部消息。

    “媽，我自有分寸?！薄胺执?？你的分寸就是能拖多久拖多久？”“您別逼我。”

    談話頓了頓，女聲又起，平緩了些：“小印，mama不想逼你。放眼整個周家，若不是你爭氣，哪還有我倆的立足之地？可這是你爸的心頭刺，解明棟近日動作頻頻，利用剛下來的政策借題發(fā)揮，清算周家化學(xué)工廠的事，恨不得借此一口將三大家都吞下去。你快速娶了解綾，成為半個解家人，無疑是從老虎牙邊將姓周的一家都救了回來。到時，誰還敢低看我們娘倆幾眼？”

    周印側(cè)了側(cè)身，向外，不知賞花還是沉思，清瘦的背影看過去竟然寂寥。

    半晌，男子聲音若有似無傳來：“您別擔(dān)心了，我會盡快籌備的。”他壓低嗓，盡力克制自己的真心。

    中年女人總算笑了，安撫性地抱住兒子，像抱住大海中僅剩的浮木：“我這一生，有兩件事不后悔。一件是愛上你爸，一件是頂著罵名生下你。”

    可我從中感受到的，并非周印與母親之間的血濃于水，而是桎梏。這桎梏沒有形狀，難以掙脫，令我手里捧著的鮮榨果汁，也頓時味道全無。

    回公寓也是周印送的，他難得休假。我知道盛杉在房間里，刻意邀請他上去坐坐：“前幾天城南新開了一家水上世界，她一直嚷嚷著要我陪玩，你今天正好有空，我們?nèi)黄鸢?！還有免費司機！”

    他神色一時間變幻莫測，末了才婉言相拒：“公司還有些事沒收尾，改天吧?！蔽掖钪囬T的手放下，正臉瞧他，臉上寫滿了三個字：不爭氣。

    “你要放棄盛杉了嗎？”

    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一個名字，一旦出口，摧枯拉朽。

    周印突然偏頭一根煙，少有的不克制：“從來沒有爭取過，何談放棄？”他表情好像是嘲笑我，又仿佛自嘲。

    這么一講，好像是哦?！暗阋蚕矚g她的，不是嗎？我出生平凡，沒你們見多識廣，也不清楚豪門糾葛。盛杉好像比我明白，所以從來沒有勉強你給她一個回答?？伤幻銖姡淮硭浑y過。”

    男子有所動容，伸手過來拍拍我的頭，像照顧一個幫小姐妹出頭的小朋友：“程改改，如果可以的話，我有個請求?！?/br>
    我這沒出息的，已經(jīng)被他“魏光陰”氣質(zhì)的溫柔收買，沒問是什么，就忙不迭點頭。

    “永遠(yuǎn)陪在她身邊吧?！彼f。

    “杉杉從小到大，朋友不多，沒人受得了她那副唯我獨尊的模樣。很長一段時間，我也對她反感。她跟著拜師學(xué)跆拳道，我作為領(lǐng)隊，還曾刻意為難，將特別強勁的對手安排給她。那人下手沒輕重，導(dǎo)致她掉了兩顆牙。我心里愧疚，送她去醫(yī)院，勒令她別再跟來。但你知道，她說什么嗎？”

    “她捂住棉花，含糊不清說，我的牙齒有30顆，可以掉十五次。這就意味著，至少將有十五次的機會，能和你單獨相處。我是從那時開始才不自覺注意她的。注意到她嘴上不饒人，卻總將流浪的小貓小狗帶回家，盛宅也因此空出專門飼養(yǎng)動物的房間。有一次，她的同學(xué)送她一塊小蛋糕做生日禮物，她人前扭捏吐槽，人后開心極了，走路都蹦蹦跳跳。后來聽說，那女孩行為是家里人逼迫，只為她開口向家里求情，別辭退她的父親，那是我第二次看見她哭?！?/br>
    “第一次是因為，她的小禮服破了，羞恥心作祟。這第二次，卻不是因為被人打掉了牙齒，而是真心被辜負(fù)。從那以后，她再無心經(jīng)營友情這種東西，因為家庭身份使然，接近的人總帶有色彩，只有你，說話行事都赤條條，令人一眼望穿，不用懼怕。所以程改改，如果有可能的話，永遠(yuǎn)陪著她吧?！?/br>
    周印一反常態(tài)說了很多話，而我只講：“那個說就算我是屎也會吃下去的女孩，從那天起，我再沒想過和她分開?！?/br>
    他仿佛很欣慰，切切給了我一個笑容，眼底流淌的光水銀一樣軟，卻怪異地帶著要與盛杉分別的孤絕，令我忍不住多嘴：“那、那你呢？真打算不要她了嗎？”

    男子四兩撥千斤反問：“所有喜歡的人，你都得到了嗎？”我一愣，啞口無言。

    “有些東西等真握在手里，不一定就是想象中的模樣?！彼魺煟v。我心口一滯，不贊同：“你能說得這么輕松，是因為還沒失去過?！?/br>
    嘗過不見魏光陰兩年滋味的我，自詡比誰都有資格當(dāng)教育者。周印掌著方向盤，堪堪側(cè)臉，遙望窗外樹木成群。

    “她要的繁花似錦，我……給不起?！?/br>
    自從得知周印的心理狀態(tài)后，我無法再坦然面對盛杉。知道秘密的人，果然不會比蒙在鼓里的開心多少。

    然而禍不單行，周二德語課，魏教授當(dāng)眾點名說，沒收到我的作業(yè)。

    “怎么可能？我明明、明明交給魏助教了啊?！?/br>
    “什么時候交的？”“上周五，我親自交到辦公室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周五？如果沒記錯的話，我規(guī)定的時間最遲周三上午?！?/br>
    我咂舌，默默承認(rèn)自己果然沒有說謊的天賦。

    魏教授雖然平常愛和我們打堆，對待課業(yè)卻黑白分明毫不馬虎。作業(yè)憑空消失的后果就是扣掉一定比例的期末分，這足以對我的獎學(xué)金造成威脅。

    事已至此，我將目光投向不遠(yuǎn)處的人。他略微一怔，旋即思考什么似的，別開視線，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(yù)感。

    臨到下課，魏光陰依舊不言不語。他跟在魏教授身邊，我趁人不注意，一把將他拉到走廊的安全出口門后。

    這兩年里，他的身高又拔了一節(jié)，清淡的氣息已徹底與之融為一體，我卻無心贊賞，著急且小聲喊他。

    “作業(yè)本究竟在哪里？現(xiàn)在交上去，魏老可能會既往不咎，要是再晚一些……”

    他背脊一僵：“你覺得是我惡作劇？”而神經(jīng)大條的我，以一副癡傻的表情回應(yīng)了他，大意是，曾經(jīng)你對待蕭何不也用這樣的手法嗎？沒關(guān)系，你經(jīng)?？刂撇涣俗约?，我不怪你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，魏光陰秒速理解，遂附送我一聲冷笑：“你有見過我捉弄誰會及時收手？”說完，他將胳膊從我的五指里掙脫，露出刺人的鋒芒。

    “要找作業(yè)本，出門往右的垃圾站，興許還在?！?/br>
    我白目怔住在原地，對上冷若寒潭一雙眸。須臾，那寒潭波瀾平息，在我視線里褪去。再回神，只瞥見他翩然的背影和衣角，后悔已來不及。

    或許盛杉說得對，一直以來，面對魏光陰，我都特別矛盾。一面想永遠(yuǎn)在他身邊落腳，一面又疑神疑鬼著，他會在哪天將我傷害。這樣的我，根本沒資格，對他談喜歡。

    突然，我有些理解了周印。公寓樓下，他說，盛杉想要的，他給不起。魏光陰之于我，興許也是同樣的感覺。

    我對他有愛意，可我對這樣的自己，無能為力。

    “蘇同學(xué)。”

    走廊，魏光陰叫住笑得花枝亂顫的女孩兒。

    與她同行的還有兩個姑娘，激動地?fù)]手向魏光陰打招呼：“那我們先走啰，食堂等你?！逼渲幸粋€對著蘇思雅擠眉弄眼。她含羞帶怯應(yīng)著，看對方挽著另一個飛奔離去，才正過頭，小心翼翼地看向面前人，聲如蚊蚋。

    “魏助，你找我……有事？”

    此時已近晌午，沒什么人經(jīng)過。魏光陰靠近幾步，稍稍俯頭，利用曖昧的姿態(tài)將她逼進墻角：“小事，就是問問，程改改的作業(yè)本在哪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