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節(jié)
那仿佛是我曾走過最長的路,傾城日光下,男孩的背脊挺直,腳下的步子邁得又開又快,瑩白光線灑在他淡青色的脖頸后方,一蕩一蕩。 我氣喘吁吁地跟上,思考著要以什么作為開場白,待進了社區(qū)必過的小巷,魏光陰突然停下,慣性促使我撞在他的肩頭,回彈兩步遠,退至巷口。我揉揉腦袋抬頭,瞄見了不遠處的蕭何。 周圍居民都在午休,沒什么人經(jīng)過。蕭何身邊跟著三個混子模樣的青年,襯衫不好好穿,露出汽油色的胸膛。見到我們,一伙人從不遠處的大石頭邊起身,迅速圍上,為首的那個將手中打火機摁得咔嗒響,演繹殺馬特版陳浩南。 魏光陰看看蕭何,再回頭瞧了瞧我的方向,旋即倒退幾步,抵達和我并肩的位置。盡管他依舊不理我,我卻被他關(guān)鍵時刻的暖心行為感動。 蕭何逼近,帶著冷笑:“喲,還知道憐香惜玉。” 魏光陰沒理他,眉頭輕皺,蕭何卻來了勁,回頭對殺馬特說:“看看,這就是我們傳說中的學(xué)霸校草哦。死到臨頭都這么跩,真當(dāng)自己從漫畫里走出來的?” 我也是嘴賤,接了他一句:“這堅持不懈的品質(zhì)還不是跟你學(xué)的,死到臨頭還是一樣猥瑣?!?/br> 眼看蕭何被激怒,魏光陰反應(yīng)快,保護性地將我往他身后一拉。時光頃刻倒回多年前的夏天,結(jié)滿秦椒的山坡,他也曾這樣,將我與暴走的劉大壯隔離。 我正回憶,蕭何突然笑了:“有時我真搞不明白,魏光陰。明明你厭惡的東西大堆,又總要擺出一副我為人人的虛偽模樣。聽說你有人格分裂,看樣子是真的啊。你該不會是變態(tài)狂吧?那么多姑娘對你前赴后繼的,你到底騙了多少純潔少女……” 這些齷齪的攻擊當(dāng)事人還能聽,我卻已無法再忍,暴脾氣噌地上來,抬手就要賞蕭何巴掌,魏光陰卻比我快一步,鉗著我的手腕,緊緊壓下。 “這是我和他的恩怨,不關(guān)你的事?!?/br> 旁邊看熱鬧的殺馬特忍不住了,收起打火機:“這么喜歡當(dāng)護花使者,大爺讓你一次當(dāng)個夠!” 還大爺呢,今天讓你叫姑奶奶! 生活在祥和里的那些日子,為了能不被其他熊孩子欺負(fù),我逼自己勇敢,與最調(diào)皮的孩子打架,殺雞儆猴。小學(xué)時代,為了保護柔弱的程穗晚,我逼自己無堅不摧,和高年級的小男孩兒廝打,挖掉對方一個指甲蓋的手背rou。如今,為了在月光下教我寫字給予我新生的男孩,我視死如歸。 好吧,以上臺詞是我醞釀了好幾分鐘才成型的。事實是,我想為他死,可他沒給我機會。 蕭何等人集體沖上來時,魏光陰沒任何反抗的意思,反而用兩只胳膊死死地圈住我,不讓我還手。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,女孩的力氣在大男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,這直接導(dǎo)致我對劉大壯的好感陡升。因為這意味著,他從沒想過對我下重手。 回到當(dāng)日,場面兵荒馬亂,我卻動彈不得,只能眼睜睜看著身側(cè)人的下頜由青到紫,于是掙扎的力度越來越強,像匹亟待脫韁的野馬,無奈魏光陰圈著我的手也越來越緊,似乎天生一座困住我的鐵牢。 混亂的爭斗持續(xù),魏光陰不吭一聲,蕭何愈加瘋狂:“來啊!你不是高高在上厲害得很嘛?!還手啊!廢物!” 緊跟著用盡全力踹出一腳,那抱住我的人終于踉蹌,和我雙雙跌倒在地。 間歇,殺馬特攔住目眥盡裂的蕭何,給了魏光陰一些緩沖的時間,似乎想要讓他求饒。男孩抬起下巴,反手撐在地上,迎著艷陽,青紅白紫的一張臉看去居然詭異壯烈。 片刻,他微微喘息,朝蕭何揚了揚眉梢:“你雖然成績不怎么樣,狗急跳墻四個字倒是領(lǐng)悟得挺透徹?!?/br> 霎時,蕭何額頭上青筋暴突。他鼻孔喘著粗氣,目光四處搜尋,突然彎下腰。我預(yù)感不好,視線里還未看清點兒什么,已條件反射地?fù)鋼踉诹宋汗怅幧砩稀?/br> 胸前是離得近的男孩的心跳,咚,咚。后背則是什么堅硬物落下后的痛感,渾身火辣。 “行了,別把事兒鬧大,走吧!” 見群毆升級到武器襲擊,殺馬特站不住了,喝住小弟,朝反方向拉蕭何。 只一陣風(fēng)過的時間,巷子里再度靜得能聽清呼吸。 約莫幾分鐘過去,我怕魏光陰愧疚,忍住疼,控住齜牙咧嘴的表情起身離開他:“你沒事吧?要不要去醫(yī)院?” 他空出撐住地面的一只手,擦拭了幾下破皮的嘴角,突然露出足以驚艷我的笑容,卻沒有溫度:“開心嗎?” “什么?” “要用什么方法吸引他注意呢?對他溫柔相待不行,假裝正義使者也被無視,那么不計后果為他擋災(zāi)難,至少可以博得青眼一記了吧……自以為和小說女主人公一樣英勇,把我當(dāng)作隨便上鉤的白癡男主,希望我從此開始注意到你,對你改觀,喜歡你。程改改,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嗎?!?/br> 青年男孩掛著了然于心的表情,我如遭雷擊。 頭頂?shù)奶柡孟癫辉偈翘?,而是宇宙爆炸留下的殘骸,一點一點往身上墜,砸得我體無完膚,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,只能訥訥地問:“魏光陰,你真這樣想我嗎?如果是,為什么剛才要站在我面前?!?/br> 他好像聽見什么天大的笑話,意有所指用下巴點了點巷口斜上方。我循著視線望去,發(fā)現(xiàn)一枚小攝像頭。 這里地處濱城貧富交界地,巷外是不斷穿梭的車水馬龍,穿過巷子,迎面撲來的又是水溝腐臭的氣息。而巷口的攝像頭,用于監(jiān)控巷外交通,魏光陰事先發(fā)現(xiàn)了這點,才不動聲色地退回來與我并肩,因為恰好處于監(jiān)控范圍。他的舉動不是為了給我勇氣,只為收集蕭何挑釁斗毆的證據(jù)。 “就算這樣……你也不該隨便懷疑別人的好意,并非每個接近你的人都居心叵測?;蛟S,她就是想送你一顆糖,你卻反手一耳光。難道這個世界上,就從沒出現(xiàn)過讓你相信美好的人?” 我嚴(yán)肅的詰問令男孩眼神失焦,只幾秒,復(fù)又是驕傲的表情,斬釘截鐵兩個字:“沒有?!蔽也煊X嗓子眼兒從未有過的發(fā)緊:“真的、一個也沒有?” 他偏頭,懶得再回答。 我一定是瘋了。 當(dāng)下的無數(shù)個念頭里,唯有這句話清晰地跳出來。 一定是瘋了,才會堅信自己對他來說是特別的。同過生,共過死,一起挨過風(fēng)雨飄零,竟不曾溫暖過他一顆心。 還沒被魏光陰氣得嘔血前,我佯裝冷靜要離開,可被磚頭狠狠襲擊過的背部,痛感后知后覺地襲來,迫得我半直的身子一軟,再度栽進后方人懷里。 有種主角,中了槍的情況下還能健步如飛追犯人。 有種主角,撞了車的情況下還能講述遺言一小時。 有種主角,斷了腿…… 但為什么,我只被磚頭砸了那么一下,就感覺脊梁骨都被抽走一大半?! 那天,在我罵了數(shù)百次那些金剛主角后,我感覺后面有一雙手,騰地,扒開了我的衣服! “所以你一投懷送抱,他就迫不及待地撕了你的衣服?!” 后來,當(dāng)我與盛杉熟悉起來,聊到這段兒,她瞠目結(jié)舌問。 “我沒有投懷送抱!” “所以你還沒有投懷送抱,他就迫不及待地撕了你的衣服?!” “不是,我有投懷,但他沒有完全扒我的衣服?。 ?/br> “所以你是投懷送抱,而他半推半就……” …… 準(zhǔn)確說,他只是稍稍撩開了我裙子后方的拉鏈,查看我的傷勢,但已足夠?qū)⒛樒け〉奈冶漂?,此處省略盛小姐一萬個白眼。 總之,彼時的我就跟個在暗巷被猥褻的小姑娘,慌張伸手捂住背部大喊“不要!”,魏光陰卻恍若未聞。他神色微凜打開我的手,待發(fā)現(xiàn)背上青了一大塊,還有破皮滲血的情況后,他當(dāng)機立斷,將我……扶起。 我很想問,為什么不是公主抱,盛杉可以我怎么就不行! 魏光陰好像能感應(yīng)到我的內(nèi)心杜白,輕飄飄道:“你剛剛壓過我。嗯,有點兒重?!?/br> 呵,我曾減過肥,想到就心酸。 我堅持不去醫(yī)院,怕程家人知道。他們很努力地讓我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,然而,我始終不能心安理得地給他們添麻煩,魏光陰只好帶我到附近的診所簡單包扎。 診所很小,病人卻很多,似乎整個社區(qū)就一家,但凡有個頭疼腦熱的居民都往這兒擠。看診的是個中年女醫(yī)生,因為事兒多,態(tài)度不怎么好,隨隨便便地將我拉進人工隔簾后方,摁壓幾下查看傷處后就定論:“外傷,擦藥,一周忌水?!?/br> 第一道藥魏光陰給上的,女大夫以為我倆是大學(xué)情侶,一邊給另個患者裝針?biāo)?,一邊支使他說:“趕緊去,上完藥把座位騰出來?!?/br> 我含羞帶怯地遙望女大夫一眼,而她給了我一個“裝什么純潔,我還不知道你們女大學(xué)生……”的白眼,魏光陰輕咳一聲,不再扭捏。 男生下手很輕,像他整個給人的印象。那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溫情,并非天性殘忍的人能裝出。我恍恍惚惚,想起與盛杉的談話。我說她不明白魏光陰,而我,又何曾真的了解? 熬到上完藥,貼上紗布,跟著他走出去,發(fā)現(xiàn)天色將暮。 魏家的司機打來好幾通電話,他終于接了,給出地點,然后坐在一個廢棄的公交站椅上等待。窒息的沉默里,我倆都將視線安放在不遠處的平地,看三個小孩放風(fēng)箏,一女兩男。 其中一個壯碩無比的男孩掌著風(fēng)箏不松手,小女孩怒了,故意扯斷繩子。眼見風(fēng)箏遠遠投奔天空,壯碩男孩特別生氣,怒氣沖沖要動粗,另個長相清秀的少年適時站出,將女孩單手護到身后。 傍晚的微風(fēng)拂過所有人臉龐,往事不經(jīng)意跳出來拍我的肩膀,我熱淚盈眶。 “其實……有的?!?/br> 身邊人突然說話,我反應(yīng)不及:“嗯?”應(yīng)答的聲音略顯哽咽,所幸他沒全副身心陷入回憶,沒注意。 “之前在巷口,你問我,有沒有人也曾讓我覺得世界是美好的。其實,有。不過,很多年前了,我曾經(jīng)在一家孤兒院里待過。那個人,具體也沒做什么特別的事,甚至一開始,我也挺討厭她,直到不小心撞破她的脆弱,她卻依舊笑嘻嘻?!?/br> 我的貝齒咬著下唇,以此克制緊張的心情,循序漸進地追問:“你覺得她需要保護?” 魏光陰面上真切的溫和一點點掙出:“不,是感同身受。很多時候,成長于枝繁葉茂的大家族里,不比在孤兒院里來得熱鬧。” 身邊人露出寂寥的神色,我忽然很想給他一個擁抱,告訴他,我就是那個讓他又恨又心疼的姑娘。但我沒來得及這么做,魏光陰猛地起身,朝放風(fēng)箏的小孩兒方向去。 清秀少年始終不敵壯碩男孩,小女生抱著被揍的少年哭,魏光陰不知從哪兒變出幾塊白巧克力遞給他們,俊的眉,朗的目,風(fēng)過發(fā)梢起。 我心有所動,跟過去,站在他身后,隔著一米的距離問:“如果那個特別的人再出現(xiàn),你會不會像當(dāng)初那樣,全副身心地相信她?” 魏光陰的背影定了定,沒回頭。 “不,我會離她很遠。” 這答案我始料未及,語氣錯愕:“為、為什么?” 暮色終究來了,天際一縷窄窄的白線,將最后的光投在離我不遠的男孩身上。他的側(cè)臉在稀疏光線里晦暗不明,姿態(tài)卻堅定。 “程改改,你是個了解自己的人吧?我不是。我經(jīng)常不確定自己下一秒會做什么,會像喝酒斷片兒似的遺忘一些事情。不過,被我遺忘的大多都是壞事,知道這有什么好處嗎?那就是,無論傷害了誰,都不會有罪惡感?!?/br> 他頓了頓,道。 “如果世上真有我不想傷害的人,她是其中之一。” 不得不說,心靈感應(yīng)是個很奇怪的東西。 當(dāng)魏光陰坦誠自己不想傷害那個女孩時,我竟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:“你早就認(rèn)出我了吧?!?/br> 并非詢問,而是陳述。 那一刻,他身體不自然的僵挺將他出賣。像初初行走江湖的少年,拿著柄沒開封的劍,不小心濺上血光。糾結(jié),忐忑。 “畢竟,叫改改的人不多,在第一面熟稔叫出你名字的女孩更是少。以你的心智和手段,只要稍微用心就能打探到。我不清楚,這些年在你身上究竟發(fā)生過些什么事,但我堅信,你的內(nèi)心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卻善良的小男孩?!?/br> “你早就認(rèn)出我,才主動給我買冰棍,幫我請假。可你身體里的另一個聲音卻在說,遠離她,于是你一會兒溫和一會兒冷漠,掙扎在想靠近卻不該靠近的天平上,搖搖欲晃。但你忘了,魏光陰,我從來不是知難而退的性格啊。否則,我也不會費盡心思,追尋著你的足跡,來到濱中?!?/br> 說著,我抬起腳,試圖走近他,卻被喝令待在原地。 “別過來!”他回身,沖我怒目相向,“當(dāng)年那個小女孩,早就死在懸崖下邊,不應(yīng)該活在今天?!?/br> “但她活了下來,還找到了你,這就是命運的安排?!?/br> 我持續(xù)走近,對面人的表情陡然兇狠:“就算是又怎么樣?程改改。別假裝了解我,更別試圖剖析我。你見過人性最殘忍的樣子嗎?沒有吧,會死?!?/br> 我被他瞳孔里大片的黑暗驚到,倒吸一口涼氣,卻沒有害怕的心情,反而心疼加劇。 “魏光陰,你總是強調(diào)自己冷酷的那一面。可你見過自己溫柔的樣子嗎?我見過啊?!?/br> 待我們只有半步距離,我大著膽子去拉他的手,像暴雨傾城的夜晚,我們互相依偎取暖。 “我見過一個小男孩,明明自己不會安慰人,卻信誓旦旦告訴我說,總有個人會帶來虧欠我的愛。我見過那個小男孩,明明身體不夠強壯,卻以一己之力擋在我的前方。我見過的男孩,明明信上說的是別等我,他卻心軟,騙不識字的我說,要好好長大,等親人歸來……” 男孩的身體在夜風(fēng)里抖了抖:“別說了。”我卻不罷休。 “不管貧窮或富貴的人,都有選擇的權(quán)利。選擇凝視深淵,深淵便會回以凝視。選擇面向太陽,太陽也將不吝嗇它的光芒。我不管那個男孩凝視過多久的深淵,但是從今以后,我要做他的太陽,像他曾經(jīng)給予我無聲陪伴的那樣?!?/br> 感謝不久前我惡補過的瓊瑤劇,否則打死我也說不出這么漂亮的話來。也是那天,我才得知魏光陰當(dāng)初來到祥和里的真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