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片昏寂中，初語尋著他身上的熱度貼近，被他再次納入懷中。

    她醒來，握住他的手，不知想到了什么，忽然輕聲問他：“你不想要孩子么？”

    他答得很快，很堅決：“不想?！?/br>
    “為什么？”

    這一次，顧千禾依舊是沒有任何猶豫地說：“我討厭小孩，更不想讓你懷孕?！比绻梢裕藲q剛出國那會兒，他就應(yīng)該把這個手術(shù)給做了。

    初語輕輕嗯了聲，沒再繼續(xù)往下問了。只是在聽見他說不喜歡孩子的時候，初語無可避免地想到他的家庭，他的曾經(jīng)，那些填滿他成長過程中間歇不斷的暴力與傷害。

    其實顧千禾知道，沒有和初語商量就擅自去做這個手術(shù)的行為，是有些過于貿(mào)然激進。

    可他從很小的年紀就開始有這樣一個意識，他可能永遠也做不來父親的角色，更想不到該如何去做一個合格的父親。他好像是天生的，對父子關(guān)系有著一種極為強烈的排斥與厭惡，而那種刻在骨子里的情感卻源自于一個孩子最懵懂，也是最純摯的懼恨。

    他始終不會忘記六歲那年，meimei還住在他們家，和他共睡一張床。有天半夜，嘉允也不知是哪里不舒服還是怎么了，忽然就哭起來。而他那個年紀的男孩一向都睡得很沉，結(jié)果哭聲吵醒了隔壁的顧勇，他那天走到孩子們臥室里，先是把哭鬧的嘉允抱到住家阿姨那，然后又折返回來拎起熟睡中的顧千禾狠狠摔到地上。

    墻角有一排矮柜，他的背骨砸到矮柜凸起的把手上，當場就被痛醒。

    他扶墻站起來，又挨了顧勇一巴掌，“你他媽睡死了是吧？聾了么？你meimei哭你聽不見？”

    后來諸如此類的事情發(fā)生得多了，顧千禾的腦子里經(jīng)常會冒出許多偏激消極的想法。他總想著，就算哪天他走在路上被車撞死，顧勇知道了，看見他的尸體，也只會罵道：“這路上一天到晚那么多人，為什么車子偏偏就把你給撞死了？肯定是這個畜生橫穿馬路，死了也活該?！?/br>
    或許顧勇也會為他掉幾滴眼淚，但顧千禾敢肯定，顧勇即便悲痛，也只是因為他從小在這個畜生兒子身上花了那么多的錢，人一死，可就徹底收不回本了。

    而他，也不過是顧勇眾多投資之下的一個失敗產(chǎn)物。

    這天晚上，顧千禾想了很久，終于還是對初語說：“我做不來，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去愛一個孩子?！?/br>
    憎恨顧勇的同時，他也繼承了顧勇基因里的冷戾兇狠，這一點，從始至終都無可辯駁。

    冬夜總歸有些冷，初語抱著他，用手輕輕拍撫他的背脊，“沒事的，你已經(jīng)很好了，不要再否定自己，沒有孩子也沒關(guān)系的?！?/br>
    他靜默了幾秒，再開口時聲息有些明顯的頓滯：“那你呢？你…想要孩子么？”

    黑暗中，一個很輕很柔的吻落到他唇邊，然后才聽見初語的聲音：“我不大清楚，也從沒想過這個問題，如果你很想要一個答案，那我可以告訴你……比起孩子，我更想要你?！?/br>
    她說完，又吻了吻他的臉頰。

    冬夜忽然變暖。

    沒有人告訴顧千禾，人的心，竟會在某一個瞬間柔軟至此。

    他雙手攬住初語的腰，將人緊緊錮在身前懷中。

    他想知道，“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？”

    夜很深了，寂靜中，他聽見初語的嘆息，很輕很輕地落下來。

    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，只是對他說：“睡吧，寶貝?！?

    紊亂的時差反應(yīng)讓顧千禾一覺睡到第二日中午，醒來的時候臥室內(nèi)仍是一片昏黑，他摸黑走到窗臺邊，將那厚重的簾布拉開一半，散淡的日光照進來，又是一個陰悶雨天。

    初語此時正坐在餐桌前安靜地吃著午飯，看見他出來也只是略微抬了抬眼。

    北方已經(jīng)開始供暖，室內(nèi)的空氣溫?zé)岫稍铮┲椓媳≤浀臏\色針織衫，長發(fā)散在肩側(cè)，露出纖直頸項。

    午餐是藜麥蝦仁蔬菜沙拉，她一向都吃得很素。

    顧千禾走過去，將椅子拉到初語身旁坐下，“你怎么都不喊我起床？”

    “想你多睡一會兒。”

    他卻不領(lǐng)情：“你應(yīng)該早點喊我起來陪你?！?/br>
    初語放下餐叉，去牽他的手，“不生氣呀，先吃飯?！?/br>
    他返程的日期倉促定在后天，就這還是冒死和導(dǎo)師請來的假。

    異國戀愛就是這樣辛苦，偶爾見一次面，也得用兩趟令人身心俱疲的長途飛行去交換。

    午餐結(jié)束時，窗外雨聲大了起來。拉上窗簾，像是把世界隔絕在外。他們靠在沙發(fā)里，看同一部電影。

    當上個世紀的男女主角在滂沱大雨中接吻時，初語身旁的人悄悄攥緊了她的手，傾身吻住她。

    電影里的對白還在繼續(xù)，雨點落在窗沿，她又一次嘗到他唇間的甜味，那種軟濕的觸感一路引人沉溺，她帶著探究的意味，不斷與他加深這個吻。

    直到分離時，交纏在一起的促亂呼吸也辨不清彼此了。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吃了糖？”初語到底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。

    “沒有啊，”顧千禾睜大眼，滿臉無辜地說著：“我沒吃糖。”

    溫弱燈光下，初語用目光，反復(fù)而仔細地描摹著他的清俊面容。從高深直挺的鼻骨向下，到頰側(cè)陰影的邊際，最后落到他薄軟的唇。

    她又一次湊近，吻向他。

    初語想說，寶貝，你好甜。但她說不出口。

    人世間仿佛沒有比這更平常的瞬間，即便她還想說，我愛你。

    想令這一刻的幸福變作長久。

    雨在黃昏時停息，影片正結(jié)束。

    初語望了望窗外，對他說：“我們出去散散步，好么？”

    冬日的街道旁，樟樹枯葉落了滿地。雨后潮濕的氣味填滿了呼吸，他們手牽著手，并靠在一起往前走。

    公司機組車的班車點就在不遠處，路上偶爾會遇見穿著制服拖飛行箱走過的同事。有幾個飛行員，遠遠同初語打招呼，她便笑著和人招手。

    順應(yīng)著那些陌生的目光，顧千禾有些困惑地問：“這些人你都認識么？”

    初語坦誠道：“不認識?！?/br>
    他有些不爽：“不認識你還和他們笑？”

    “可能以前飛過同一趟航班吧，公司人太多了，我記名字不大行?！?/br>
    “……哦，還想要記人名字?！?/br>
    路遇一間大型超市，顧千禾把她拉進去前說著：“我晚上做飯給你吃?！?/br>
    初語不知想到哪里，忽然抿唇笑看著他：“你還會做飯呀？”

    他萬分自信：“當然！”

    周五的傍晚，超市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擠滿了人和推車，琳瑯有序的商品擺滿了一排排的貨架，跳躁的音樂與人聲，漫無目的的瑣碎日常，冗雜了人世間的平凡煙火氣。

    顧千禾覺得有趣，在海鮮區(qū)看一條魚都能站足十分鐘。

    走過賣日用品的貨架，聽見喇叭里傳出的促銷叫賣聲。他牽緊初語的手，笑著說：“來一趟超市居然能聽見這么多的好消息，真好?！?/br>
    他天真而雀躍的模樣，讓初語忽然有了一種沖動。她默默在心里想，如果將來她有了很多錢，一定會給她的阿仔買下一整間超市，然后在廣播里沒日沒夜地放著促銷大降價的好消息。

    最后初語在烘焙原料區(qū)挑選了一袋細砂糖霜，結(jié)束了傍晚外出散心的任務(wù)。

    她到底還是不大適應(yīng)這種溢滿歡躁的氛圍，因為總想著趕在入夜前，回到他們的二人世界。

    早該知道的，連華夫餅都烤不好的人，怎么可能會做飯。

    初語將早晨放進模具里冷藏的草莓慕斯蛋糕拿出來后，只不過是中途離開接了一個分部領(lǐng)導(dǎo)的電話，回來時，就看見廚房被摧毀的驚心一幕。

    刺鼻濃重的煙霧已經(jīng)彌散到了整個屋子的角角落落，初語不得不掩住口鼻，將四周的窗戶都推開換氣。

    而案發(fā)現(xiàn)場的唯一嫌疑人，此時還妄圖掩蓋罪行，慌慌張張地熄了火，給那一團焦黑的食材蓋上鍋蓋，然后轉(zhuǎn)過身，抬眼望住初語。

    燈光下他那一張漂亮的臉蛋上，不知從哪里沾到了些面粉，而他的眼周也被油煙熏紅了一圈，睫毛撲閃著，一聲不吭地靠在料理臺邊。

    初語在茫然中失笑，走到他跟前，才發(fā)現(xiàn)他唇頰上的不是面粉，而是偷吃蛋糕時沾落的糖霜。

    “這是要拆家呀?！?/br>
    “蛋糕不是要你等會兒再吃么？剛從冰箱里拿出來，很涼吃了會肚子痛的?！?/br>
    他不作聲，默默垂下眼，成簇交錯的睫毛輕輕顫了顫。

    “你還委屈了？”初語訓(xùn)斥完，又有些不忍心似的，用掌心輕輕托住他的臉，然后，吻向他甜熱的唇角與臉頰。

    他又一次沉溺，無法掙脫這種毫無底線的溫柔縱容。

    那一刻，顧千禾其實很想，再聽初語叫他一聲寶貝。

    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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