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筆趣閣 - 玄幻小說 - 舊夏風(fēng)鈴在線閱讀 - 51.外婆和貓貓

51.外婆和貓貓

    推開機艙門的那一剎,空氣間的熱度將人猛然拉回悶夏。

    室外陽光灼熱,乘客們陸續(xù)下機。

    帶飛教員手里拿著一本新晉乘務(wù)長帶飛手冊,在上面勾勾畫畫。

    初語清完機艙,走到陳珈身旁,輕聲道:“師父,前后艙都清完了。”

    陳珈抬眼看她一秒,淡淡地應(yīng)一聲,合上手冊,說:“走吧?!?/br>
    走下舷梯,傍晚時分的昏熱暑氣從四面八方涌來,悶得人無處可逃。

    今天是初語乘務(wù)長帶飛培訓(xùn)的第一趟航班,海市駐外一天。

    機組車停在近處,初語拎著飛行箱走上去,全然無視最前排的那人,徑直走向后排靠窗的角落里坐下。

    窗外路景乏味,使人沉墜在困頹的悶燥中無法脫身。

    車行途中,初語偏頭看著悶風(fēng)吹過遠(yuǎn)處那棵高大椰樹,身旁后艙那個叫林冉的小meimei輕輕推了推她的胳膊,遞給她一顆薄荷糖,問:“師姐,你這幾天是不是沒睡好啊?”

    初語接過薄荷糖,捏在手心里,應(yīng)道:“謝謝,我最近休息得不太好,黑眼圈是不是很嚴(yán)重?”

    年輕的小姑娘有雙會笑的眼睛,望著她說:“是有一點點嚴(yán)重呢……不過,師姐你還是好好看呀?!?/br>
    是那種溫柔頹喪中又隱約帶著些易碎的美感,讓人想靠近,卻又不敢靠近。

    初語垂眸笑了笑,輕聲同林冉說:“謝謝?!?/br>
    車途過半時,手機里跳出一條信息:「飛行順利么?」

    她低頭回復(fù)著信息,漠然的神情松動了些,仿佛因此卸下了一整日疲倦。

    「順利的,你怎么醒那么早?」

    現(xiàn)在國內(nèi)時間下午五點過半,而他那里,還未天亮。

    那頭靜了很久,不似往日秒回的風(fēng)格,直到初語等得有些累了,屏幕自動熄滅。

    對話框里忽然跳出一條語音消息。

    初語點擊后,將手機貼到耳邊。

    語音的開始是很靜很靜的一段沉默,繼而一陣輕沉的呼吸涌進(jìn)聽筒之中,過了很久,聽見他初醒時低啞的聲音,說著:“我想你了。”

    夕照落在酒店大廳的墻壁上,催促著一整日的結(jié)束。

    前臺的工作人員將房卡與身份證遞給初語和林冉:“1901請拿好?!?/br>
    然而待初語反應(yīng)過來時,一只手,快過她的動作,接過那張房卡,遞還給工作人員,“幫她們換一間,不要走廊盡頭的?!?/br>
    初語抬起眼,看見那張一直想要避開的熟悉面孔。

    林冉回頭看到何霆呈,有些訝異地說:“誒,機長,我們的房間怎么了?”

    何霆呈只笑著,并不作答。

    倒是工作人員看了眼他的機長肩章,回道:“行,那我?guī)湍鷵Q一間。”

    初語最后沉默著接過調(diào)換后的房卡,連目光都不曾在他身上停留一瞬,徑自離開。

    可就是躲不過似的,又無法避免地與他同乘了一輛電梯。

    他率先開口,仍是那副溫和語氣:“最近好么?”

    初語嗯一聲,沒有多話。

    “恭喜你啊,快要晉升乘務(wù)長了,最近的工作節(jié)奏還能適應(yīng)么?”

    初語目光低垂,始終沒應(yīng)聲。

    氣氛僵滯著,死水一般的靜。

    向來話密的小姑娘也一并消了聲兒,悄悄抬眼打量著他們。

    電梯門打開的那一秒,初語聽見何霆呈在她背后問:“可以聊聊么?”

    林冉見狀趕緊跑路,只丟下一句:“師姐,我先回房了?!?/br>
    酒店走廊盡處,燈光不該如此昏柔。

    初語停下腳步望向他,目色平靜:“我想我們之間該說的,都說清了?!?/br>
    何霆呈背光站在窗前,臉骨的輪廓邊際顯得有些模糊不清。

    “可是我看你今天的狀態(tài)不是很好,到了秋冬失眠是不是又加重了?”

    “謝謝你的關(guān)心。”她的聲音依舊輕柔,卻有種毫無由來的冷:“但是,沒必要?!?/br>
    落日漸漸沉沒,入夜時的天空比灰色更深。

    他可能還想說些什么,但初語已經(jīng)不想聽,她很少流露出這樣外顯的情緒,冷聲說:“以后別聯(lián)系了,你也別再因為我去臨時調(diào)換航班,既然同在一家公司,分手后拖泥帶水的樣子真的很不好看?!?

    何霆呈有一句話說對了。

    初語的失眠會在秋冬加重,并伴有持續(xù)不斷的噩夢纏身。

    夢在落雨。

    她夢中的世界總是在落雨,沒完沒了,無法消歇。

    初語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,五歲以前的記憶。

    時陰多雨的水鄉(xiāng),日落時的碎陽,窗欞邊的風(fēng)鈴,屋宅遠(yuǎn)處的蟬鳴蟲聲。

    構(gòu)成她孤單沉默的童年。

    記憶中所有的面孔都是模糊的,已逝的外婆,當(dāng)年的父母與大哥,對她來說,都是被雨霧隔絕的另一個世界的人。

    五歲前,初語很少見到外人,只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公職人員,而她為何從出生就被藏在鄉(xiāng)下的外婆家,她不得而知。

    鄉(xiāng)下的老屋門前有一條窄河,河底波光明凈,烏篷船一搖一曳,出沒于密集水巷之間。初語最常坐在河畔邊,靜靜看著往來船只。

    天空時常落下薄雨,聚多而落的雨滴從檐上四周的翹角跌落而下,河面被雨水砸碎了,聚散總在一息之間。

    她靜靜地看,淋雨了,也不回家。

    河前屋宅散落,經(jīng)常有同鄉(xiāng)的小男孩看見她坐在河邊,急匆匆地跑來,伸手拽拽她的辮子,嘴里鬧哄哄地喊著:“小啞巴,小啞巴,都落雨了,你還不回家坐在這里干嘛?”

    初語總是垂目看著河面,對一切玩笑都表現(xiàn)得沉寂平常。

    于是小男孩們排著隊,扯散她的辮子,又往她身上扔石塊,因為他們知道,小啞巴從不會告狀。

    她總是靜默的,被扯痛了也不吭聲,抬起細(xì)白的小手,將辮子松松系好,拂凈裙邊的灰土,起身離開。

    她是不被準(zhǔn)許和外人多說話的。

    外婆總是反反復(fù)復(fù)地問她:“阿囡,別人要是問你爸爸mama去哪了,你怎么說?”

    小小的初語反應(yīng)不及,就呆愣著。

    “這就對了,別人問你任何事,你就別說話,什么都不要說?!?/br>
    什么都不可以說,只可以沉默。

    她也反復(fù)這般地告誡自己。

    漸漸的,她變得不愛出門見人。

    晴日里街巷人多且雜,但到了雨天,人群便都散去了。

    每一個潮熱悶濕的落雨天,初語走過一條條高墻窄巷,看見斑駁灰白的墻面被那一排排血紅的大字填滿。

    叁歲的初語只認(rèn)識“人口”兩個字,其余的她都不識得。

    那時的父母于她而言就是一對溫柔的陌生人,他們只有在深夜時才會偷偷來到鄉(xiāng)下。母親看到她,總會留很多的淚,緊緊將她抱在懷里,而父親總是沉默地坐在一旁。

    大姨偶爾也跟來,多數(shù)時她都在說同一件事。

    “那戶人家很和善的,夫妻兩個都在中學(xué)教書,小囡過去了,不會吃苦的?!?/br>
    母親總吻著她的臉頰,一遍遍地說:“阿姐,我舍不得呀……”

    “舍不得也沒辦法,當(dāng)初要你搞掉你不干,偷著躲著非要把她生下來,依我講,知道是女孩子的時候就不該留。你們都是公職人員,不該犯超生這樣的錯誤!”

    母親的淚水滾落到她頰邊,幾乎泣不成聲。

    “早送走早省心,不然被發(fā)現(xiàn)了,你們兩的工作都是要保不住的?!?/br>
    初語的記憶里,母親總是在落淚,就像鄉(xiāng)下時陰多雨的天氣,讓人想起就難過。

    母親的身上也總是香香軟軟的,把她抱在懷里,比春日里的陽光照在身上還要暖。

    可她總在深夜出現(xiàn),很快又離開。

    初語不明白,為什么來到她身邊的人,最終都留不住。

    舊時的堂屋內(nèi)散落著昏昧不明的光線,油燈的捻芯忽明忽滅。

    西面有一扇深褐雕花的木構(gòu)窗棱,枝枝蔓蔓的線槽將光影分割切碎,窗幔是厚重的暗紅色,像極了銹化后的血跡。

    她與外婆睡在一間屋子里,一張舊木板床,她們分兩頭睡。

    月光在窗前,風(fēng)聲在遠(yuǎn)處。蟬聲與蟲鳴隱匿在夜色中,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。

    外婆已經(jīng)很老了,睡覺時會發(fā)出沉悶的聲息,初語便總在黑暗中睜著眼,感覺連屋內(nèi)的陳設(shè)也因此而變得昏漠。

    由于外公去世得早,母親和阿姨們也都早早離了家,外婆便成了個不愛說話的老人,她每日都坐在一臺老舊的縫紉機前,反復(fù)地踩踏,噠噠噠的聲響,總是從日出持續(xù)到夜半。

    直到有一天,那輕碎不斷的聲響停住了。

    縫紉機的桌面上,擺著一條還未完成的連衣裙。

    外婆從早起便躺在床上,直到暮色深重時,她都沒有醒。

    初語坐在西窗下,抬頭看著那只玻璃風(fēng)鈴,太陽照在身上,她聽見風(fēng)吹來的軌跡,一坐就是一整日。

    五歲的孩子餓了,就獨自走到灶屋里,吃力地翻開木板做成的鍋蓋,看著那里面空無一物,也不哭嚷,到水池邊灌下一肚子的冷水,又繼續(xù)坐回到西窗邊。

    夜晚的斜風(fēng)刮過門前的枝梢,發(fā)出簌簌的聲響。

    小小的初語回到寂靜的里屋,外婆還睡在床上,鼻腔內(nèi)沒有再發(fā)出任何沉悶的聲息。

    初語躺回到床上,幼軟瘦小的身體碰到外婆冰涼的雙腳,她輕輕問:“阿婆,你冷么?”

    無人應(yīng)答,她繼續(xù)說:“阿婆,小語抱抱你,好不好?”

    那一夜真安靜啊,她對所發(fā)生的一切都毫無知覺。

    肚子好餓,床上好冷。

    屋外有風(fēng)聲么?她不知道。

    她第一次說那么多的話,就在那個深夜。

    “阿婆,小語好餓,你明早起床給小語做湯團吃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阿婆,我好餓,餓得肚子痛?!?/br>
    “阿婆,阿婆……”

    那是一年冬日。

    初語和死去的外婆共住了五天。

    她餓了就不停喝水,吃灶屋里的所剩不多的干糧。

    她只有五歲,什么都不知道,卻又什么都知道。

    母親和阿姨們趕來時,追悔莫及的哭喊聲填滿了整間老宅的角角落落。

    家里從未那么熱鬧過,人聲哭聲混雜在一起,眼淚像洶涌的雨水,要將老宅都淹沒了。

    而初語只是靜靜地從床邊走到堂屋,拿起縫紉機上的那一件連衣裙,比到自己身前。

    一切都正正好-

    故鄉(xiāng)的雨,落到她夢里。

    她其實很想說話,很想很想說話。

    但夢里總是聽見外婆的告誡:“什么都不要說?!?/br>
    記憶中所有令人難過的事,都發(fā)生在冬日。

    初語后來也總是夢見貓貓。

    夢見它乖巧的模樣,夢見它犯倔發(fā)狠的模樣。

    夢見它幼小時期的丑模樣,夢見它笑,夢見它哭。

    夢見它開膛破肚的尸體。

    初語沒有告訴任何人,貓貓就是在她和顧千禾分手的那個早晨走丟的。

    當(dāng)天她和顧千禾說完分手,轉(zhuǎn)過身,庭院藤椅旁的角落里,就早已沒了貓貓的身影。

    她那時就和丟了魂一樣,沒日沒夜地找它。

    全家都在幫忙找,連大哥都從部隊回來,召集所有的朋友幫忙找。

    初語那時已經(jīng)不再接顧千禾的電話了,她整個人心神都是渙散的。

    心里有無盡的悔恨。

    總是想起貓貓被顧千禾剛抱回來的樣子,滿身的污穢腥氣,脾氣壞得要命。

    可初語還是那么愛它,因為它是那么的可愛,因為它是顧千禾送給初語的第一件禮物。

    初語養(yǎng)了它十年,日日夜夜,就連生病了也不敢放手,早已成了她最深的情感寄托。

    初語只和它傾訴內(nèi)心所有的想法,不可以對外人說的話,她都說給貓貓聽。

    十年啊,一只貓,沒有比這還要久的陪伴。

    可它卻被初語弄丟了,因為她人生中的第一次任性崩潰,她弄丟了自己的貓貓。

    初語永遠(yuǎn)都無法原諒自己。

    后來她總是夢見貓貓被找回來的那天,天空下著雨。

    細(xì)細(xì)散散地落下來,雨霧彌漫不歇。

    庭院門前有人群吵鬧的聲音,初語走出去,看見大哥蹲在地上,用一張白布遮住了什么。

    白布下的鼓起,像是一只貓的形狀。

    腦子里空了幾秒,訇地炸開。

    初語沖過去時,膝蓋砸到地上,伸手掀開了那塊布,大哥來不及阻止,只好拼命攥住她的肩骨,迫使她轉(zhuǎn)向后方。

    大哥哀求著:“小語別看了,聽哥哥的話,不要看。”

    滿地暗色的血,被雨水沖刷得往四下散開。

    往那骯臟的陰溝和水洼里淌去。

    她怎么也留不住,她怎么也留不住。

    它死了。

    它怎么會死?

    那一天,初語將貓貓抱進(jìn)懷里,她的雙手止不住地顫,五感盡失,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被抽空了。她看不清,隔著雨幕,她看不清那是什么。

    心腔之內(nèi),肺腑深處,像是被一把刀子反反復(fù)復(fù)地剖開。

    她第一次感受到那樣血rou模糊身心碎裂的痛。

    抑止不住的眼淚,就像夢里的雨,怎么也停不下來。

    冥冥之中那些壓抑多年的委屈酸楚,那些不為人知的孤單沉默,就在頃刻間,都隨著她的眼淚涌泄而出。

    她有那么多的話,今后還能說給誰聽?

    雨霧撲向人間,模糊了夢的邊際,那些鈍重而突兀的痛楚,不斷上漲迫壓,像是要將她胸腔都撐碎了。

    誰來救救她的貓貓。

    它那么乖,它那么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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