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抬頭看過去，才見前面幾輛貨車轟隆隆地駛過，她自己想的太入神，竟然沒聽到。

    連忙躲開時，不期然那么抬頭一看，卻恰見，第一輛貨車的駕駛艙里，那人正往這邊看。

    冬天的街道上人煙少，本是寂寥，轟隆隆行駛過的大貨車傾軋過破敗水泥路上的枯枝殘葉，摧枯拉朽一般駛過，而就在那貨車的車窗里，他正在探頭看她。

    顯然也是無意間看到，看到后，那雙墨黑的眸子便鎖著她看，貨車走遠(yuǎn)了，逐漸看不到了，顧清溪明白，他還是在看自己。

    就像無意中嘗到了一口格外甜的甜棗，顧清溪覺得這可能是自己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了。

    沒想到還能看他一眼。

    下一次見到，不知道什么時候了，說不定得過年時候了。

    ******

    周五下午，吃了晚飯，顧清溪正打算過去上自習(xí)，閆淑靜匆忙過來了：“清溪，你家編織的那些小東西，你嫂子一天能做多少?。俊?/br>
    顧清溪疑惑：“怎么了？這個不好說，她手快，加班加點多，應(yīng)該能做不少?！?/br>
    閆淑靜道：“那個東西，我不是拿回去放家里一個嗎，我們住我爸單位的宿舍樓，正好我媽同事，人家是單位里的一把手，看到了，說這玩意兒挺不錯，而且是咱們這里的特色，正好他們正接待一批過來參觀咱們蘆葦席子的，人家領(lǐng)導(dǎo)對咱這個特別有興趣，想讓你們多拿點來看看?！?/br>
    顧清溪一聽，自然是驚喜不已：“這也行？那敢情好，那是要多少??？”

    閆淑靜說：“不是說要多少的問題，而是我看那意思，人家領(lǐng)導(dǎo)有意把這個當(dāng)做特色，你讓你哥嫂把編得好看的都帶來，就當(dāng)是展覽給人家外面來參觀的，人家看中了，肯定有人買?！?/br>
    顧清溪頓時明白了，這是一個很好的打廣告機(jī)會，如果縣里都認(rèn)可這個，并且當(dāng)做地方特色，那以后再也不愁銷路了，說不得她哥嫂這個能做大！

    顧清溪當(dāng)下忙說：“淑靜，這真是一個很好的機(jī)會，謝謝你，我馬上就回家，和我哥嫂說一聲，讓他們馬上做準(zhǔn)備?！?/br>
    閆淑靜：“行，這樣吧，明天讓他們過來，過來后，你們?nèi)ノ野謫挝?，就直接找我爸，我給你說他名字，到時候他帶著你們過去?！?/br>
    顧清溪自是連聲答應(yīng)，一時對閆淑靜感激不盡。

    閆淑靜一笑：“這有啥，還是你們這個東西確實不錯，人家領(lǐng)導(dǎo)看上了，覺得好?！?/br>
    話雖這么說，顧清溪卻明白，哪怕一個東西再好，但好酒也怕巷子深，能有機(jī)會讓人家領(lǐng)導(dǎo)看到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，這一次是閆淑靜給了自己這個機(jī)會。

    當(dāng)下她謝過閆淑靜，看看天要晃黑，趕緊簡單收拾了下就往家趕，一路上寒風(fēng)蕭蕭，沒有下過雪的北方農(nóng)村夜晚干冷干冷的，冷得喘不過氣。

    不過心里高興，充滿期盼，于是走起路來都帶風(fēng)，就這么緊趕慢趕的，到了村口的時候，厚棉襖里竟然有些許的潮意，略出了一些細(xì)汗。

    等終于回到家里的時候，她娘正端著半盆子攪拌好的麥麩子喂雞，猛地看到她，倒是愣了，之后疑惑地說：“閨女，咋啦，這個時候回來，學(xué)校是出啥事了？”

    她沒說的是，那個顧秀云在家養(yǎng)了一星期，終于回去上學(xué)，不過臨走前說，自己閨女在學(xué)校只考了三十多名，說她成績一落千丈。

    廖金月?lián)淖约洪|女，也有村里人來問她，說她家清溪學(xué)習(xí)到底咋啦，雖然顧秀云那個人不咋地，但不是說清溪總是前幾名，現(xiàn)在怎么突然三十多名了。

    顧清溪抬手將脖子上的圍脖摘下來，那圍脖蒙著半邊臉，呼氣上去，凝在上面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要結(jié)成冰碴子了。

    她摘下圍脖，笑著說：“娘，有個好消息，人家縣里有人看中了我嫂做的小玩意兒，說明天讓我哥嫂帶著過去，要展示給外面來參觀的人來?！?/br>
    ??？

    廖金月不懂：“參觀啥？”

    顧清溪便把這件事原原本本解釋給她娘聽，她娘聽了后，驚得不輕：“這是縣里的大老爺看中了咱們的東西？人家能稀罕這個？”

    顧清溪噗嗤一聲笑了，恰好顧清溪哥出來，問咋啦，顧清溪忙叫出來嫂子，把這件事說了，她哥聽了自然驚喜不已，她嫂卻是半信半疑，搓著自己的圍裙：“這能行嗎？咱這個能上臺面嗎？”

    顧清溪笑著說：“當(dāng)然能，人家是覺得咱這個好，才讓咱們帶過去，嫂你就多些自信吧，挺起腰桿來?！?/br>
    這時候她爹也聽到了，一家子自然是喜歡又忐忑的，于是一起過去西屋，將往日做的那些存貨好好整理，讓顧清溪給過目一番把把關(guān)。

    顧清溪看了一番，各有特色，好生挑了一番，就那么挑了差不多一扁擔(dān)，又讓哥嫂細(xì)細(xì)地碼放在擔(dān)子里，等著明日送進(jìn)城里。

    這一晚，一家子人自然是都有些激動，甚至睡不著覺，顧清溪也是心里諸多感慨，躺在被窩里，聽著外面的風(fēng)聲，她感動得想哭。

    付出有了回報，日日夜夜的努力看上去沒有白費，一切仿佛都看上了曙光，她的家人有了扭轉(zhuǎn)命運的機(jī)會。

    風(fēng)吹著陳舊的門板，顧清溪在炕上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，又想起來蕭勝天，也不知道他那里進(jìn)展得怎么樣了，縱然成功的路上注定荊棘，但她還是盼著他少吃點苦頭。

    第二天還沒破曉就醒了，也沒騎車子，借了人家的驢車，說好了回頭送人家一擔(dān)子草才借來的，趕著進(jìn)了城。

    一路上鄉(xiāng)間彌漫著薄薄的冬霧，待到進(jìn)城的時候，太陽恰好露頭，金光灑下來，將那霧氣盡數(shù)消散了，整個街道都沐浴在灑金之中，就連路邊國營飯店的舊招牌都仿佛鮮活起來。

    顧清溪不敢耽誤，讓她哥趕著驢車過去了縣委大院外面，她哥嫂沒見過這種場面，自然是有些拘束，不知道怎么辦，她跑過去門衛(wèi)那里，和人家說了說，結(jié)果人家一聽：“你找閆主任啊，還沒來呢，等會才上班。”

    大家面面相覷，這才知道，著急過頭了，來早了。

    不過早了總比晚了好，顧清溪便讓哥嫂把驢車趕到了道邊，免得妨礙人家上班的來往，將驢車擱那里后，各自坐在車上，揣著袖子等著。

    顧清溪沒坐下，她揣著袖子在那里來回走動，這樣還能暖和些，正走著，就聽到她哥顧建國羨慕地嘆了口氣：“看看人家上班的，真好，和咱不一樣?！?/br>
    她嫂陳云霞說：“那可不，人家能和咱一樣，咱是莊稼地老農(nóng)民，人家是吃公家飯的?！?/br>
    顧清溪聽了，看過去，卻見驢站在那里，她哥嫂坐在車幫子上，驢鼻子里往外呼氣，呼出來是白汽，她哥嫂也往外呼氣，呼出來的也是白汽。

    再看人家上班的，穿著中山裝，講究的前面口袋里還別著一支筆，手里提著為人民服務(wù)的公文包，頭發(fā)理得又短又齊整，文質(zhì)彬彬的，確實是不一樣。

    她有些心酸，又覺得沒什么，笑著說：“哥，嫂，你們好好干，等咱以后日子好過了，沒準(zhǔn)也能到縣城里來住?！?/br>
    這并不是說笑話，十年后，縣城里開始放開商品房買賣，有些村里富的，就跑到縣城里買房子住，還能農(nóng)轉(zhuǎn)非。

    她嫂笑了笑：“得，咱能有那福氣，咱農(nóng)民一輩子就是在農(nóng)村的命，墳上沒長那根草。”

    她哥也跟著說：“你看人家城里，馬路兩邊都是電燈，這哪是咱待的地兒?。　?/br>
    顧清溪便不說話了，她是渴盼著家里人能過好日子，恨不得將好日子捧到他們面前。

    只是不能著急，終究要一步步來。

    就在這個時候，一個人走到他們跟前：“咦，你們是？”

    第35章 期末考試

    顧清溪轉(zhuǎn)身看過去時, 這個人倒是眼熟，便是霍云燦。

    后來這位也是經(jīng)常上電視的人物，只不過那個電視上的形象比這個胖一些, 年紀(jì)也大一些, 現(xiàn)在這位，還有些青澀，也是十七八歲的樣子。

    她忙說：“同志，你好，我們是過來找閆主任的。”

    霍云燦看了下顧清溪旁邊的驢車, 還有驢車上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臇|西：“閆主任？你們找閆主任啥事?。俊?/br>
    顧清溪哥嫂有些緊張，面面相覷, 害怕, 當(dāng)老百姓的就是這樣, 進(jìn)了城里, 到了這縣委大門口，覺得人家都是官, 看到后緊張，不太能說出話來了。

    顧清溪便將事情大致解釋了下，然后說：“我們也不知道要找誰，想著先找閆主任吧?！?/br>
    霍云燦一聽笑了, 他當(dāng)然見過顧清溪，那天和蕭勝天一起吃飯, 正吃著，就看到蕭勝天眼巴巴地跑過去和人家說話。

    后來蕭勝天好幾次跑到學(xué)校門口看，估計還指望著這女學(xué)生能出來讓他看到, 結(jié)果當(dāng)然是失望而歸, 看得他直搖頭。

    平時蕭勝天看著啥都不放心上, 沒想到遇到這女學(xué)生就是一個大傻子。

    以前也問過蕭勝天，不過他根本不多說，以至于他除了知道是個同村，其它的連個姓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當(dāng)下笑著道：“巧了，我知道這個事，本來我是來找爸的，趕上了，那我?guī)銈冞M(jìn)去吧。對了，你貴姓？”

    顧清溪忙自我介紹：“我叫顧清溪，這是我哥嫂，我哥叫顧建國，我嫂叫陳云霞?！?/br>
    霍云燦連忙過去，正兒八經(jīng)和顧建國握手。

    顧建國滿臉局促，先趕緊用衣服擦了擦手，之后僵硬地伸出手去，伸出去后，他也不知道應(yīng)該怎么握手，就被霍云燦握著那么握了幾下。

    握手過后，霍云燦就領(lǐng)著大家伙進(jìn)去了：“我直接帶你們進(jìn)去，到時候你們就去找王主任就行了?！?/br>
    說著間，霍云燦認(rèn)真地叮囑了他們一番，大家自然都是連連點頭。

    ******

    從縣委大院走出來的時候，顧清溪深吸了口氣，這個時候太陽已經(jīng)升起來了，霧氣消散，整個城市變得明凈清新，沐浴在淡紅色金光之中，路邊的清潔工人戴著口罩和帽子，拿著掃帚清掃街道，發(fā)出沙沙的聲音，有騎著二八大梁洋車子上班的人，還有背著書包趕著上學(xué)的孩子，道路上人來人往，沉睡的縣城醒來，煥發(fā)出活躍的生機(jī)。

    顧清溪想著那位王主任的話，不由得笑了。

    看起來哥嫂只要好好干，將來還是很有前途，至少過個溫飽是不成問題，再不至于像上輩子那樣落魄潦倒家破人亡了。

    至于爹娘，看到哥嫂日子過得好，心里舒坦，也不至于早早得病消耗了性命，如果自己能順利考上大學(xué)，哥嫂再生個孩子，那就一切完美了。

    自己考大學(xué)的事，現(xiàn)在努力用功，到時候自己經(jīng)心一些，防備著，努力改變上輩子的命運就是了，但是哥嫂生孩子……

    顧清溪微微蹙眉，她可以想辦法幫著哥嫂致富，但是生孩子這個怎么辦？

    是不是應(yīng)該說服他們，都去醫(yī)院檢查檢查，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？萬一真有個什么，也不知道試管嬰兒什么時候出現(xiàn)，輔助辦法能不能讓他們有個自己的孩子？

    現(xiàn)在八十年代，就是在城市里只怕丁克這個概念還沒有，更別說農(nóng)村里，沒孩子的家必然得散，長久不了。

    顧清溪這么胡思亂想著，就聽見后面有人叫她，回頭看卻是霍云燦，原來他辦完事也跑出來了。

    “你是不是還在上學(xué)？”霍云燦笑著問。

    “是，今年高二。”知道這是蕭勝天的好朋友，而且他剛才幫了哥嫂，顧清溪心存感激，和人家說話也友善得很。

    “喔，你是不是認(rèn)識勝天？”

    “是?！鳖櫱逑胫趺粗赖?，是蕭勝天提起過嗎，想想不太可能，他并不是會和人說這話的，那就是那天在面館，他看到蕭勝天和自己說話了。

    至于今天這么熱情幫忙，沒準(zhǔn)也是和蕭勝天的面子。

    “他人挺不錯的。”霍云燦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，開始給自己好朋友說話：“人特別聰明有想法！”

    “是嗎?！鳖櫱逑@么說，不是疑問，也不是肯定，更不是否認(rèn)，只是對方應(yīng)該多少猜到自己和蕭勝天的關(guān)系，現(xiàn)在人家夸他，自己也不好說什么。

    “當(dāng)然，之前他去我家，連我爸都夸他，說他就是被耽誤了，說他是池中龍，早晚能有一番大出息?！?/br>
    霍云燦從小不愛讀書，十二三歲就輟學(xué)混到現(xiàn)在，家里正謀求著給他弄個地方讀書進(jìn)步去，但他也不愛去，如今說話就詞窮，不過也窮盡所能地夸好朋友，在顧清溪面前使勁說蕭勝天好話。

    顧清溪卻也不好回應(yīng)什么，畢竟她自己才高二，和蕭勝天的事，不好傳出去，如果傳出去，不說別的，就是學(xué)校的管起來，也是要寫檢查做思想?yún)R報了。

    是以顧清溪只是淡淡地點頭：“哦，這樣啊?！?/br>
    霍云燦說了好一番，見顧清溪沒有什么反應(yīng)，一時也有些無奈，眼看著這一路也要走到學(xué)校門口了，只好作罷。

    臨走前說：“我馬上也得出發(fā)去找他，我們可能過十天八天的回來，那邊是大城市，我看賣啥的都有，有些也不要票，你需要什么嗎，我讓勝天給你買！”

    顧清溪搖頭：“謝謝你，我不需要?！?/br>
    霍云燦嘆了口氣：“好，那你回學(xué)校吧?！?/br>
    顧清溪點頭，再次感謝了霍云燦，之后走進(jìn)學(xué)校了。

    霍云燦看著顧清溪的背影，深深地嘆了口氣。

    這女學(xué)生真好看，秀美清雅，那氣質(zhì)像是大城市里書香門第養(yǎng)出來的，別的姑娘真是沒法比，怪不得蕭勝天被五迷三道地惦記著人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