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看見綢帶串起的彩燈，一輪皎潔的明月，掛在漆黑的天幕之中。

    穿戴整齊的貴人跽坐在長幾前，皮膚白得晃眼。

    貴人年紀(jì)尚輕，脊背挺得筆直，甚至有點(diǎn)刻意。

    手指也是規(guī)矩地平放在大腿之上。

    他睫毛很長，落下的時(shí)候，幽幽涼涼的目光便掃了過來。

    少女慌亂垂首，嬌美的面靨上浮出窺視被撞破的尷尬。

    她微抬玉臂，將托盤舉得高些。

    年輕的貴人垂著指尖，在云意姿所奉的琉璃盞上停留了一瞬。

    在她屏住呼吸的時(shí)候，輕飄飄掠了過去，拿起了左邊的那一只。

    將晶瑩剔透的盞貼在唇邊，呡了一口。

    他含下酒液，聲音像滾落四處的珠玉，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喑啞多情：

    “我喜愛柔倚守矩的女子。”

    輕飄飄一句話，便將云意姿打入深淵。

    聶青雪臉上一松，露出勝利者的笑。

    作為被留下來的幸運(yùn)兒，她裊裊起身，拿起酒壺，主動為他斟滿——

    “公子，請用。”

    嬌聲嚶嚀，柔順謙卑。

    而被貼上“不柔倚、不守矩”標(biāo)簽的云意姿，由宦者打發(fā)了下去。本該丟進(jìn)掖庭自生自滅，卻被梁懷坤一眼相中，并帶去梁國。

    那時(shí)被帶走的云意姿回頭看了 舊十胱   （jsg） 一眼，至始至終，那位少年公子，都是一副平淡淡漠的神情。

    從不在意自己的一句話，

    是否會決定別人的命運(yùn)。

    思緒回籠。

    一抹柳絮輕旋著下落，許是因她視線在他身上駐足太久，少年微微擺頭，就要看來。

    云意姿立刻躲到樹后。

    與此同時(shí)，一道尖細(xì)的女聲響起：

    “好哇，原來你在這兒！”

    須臾，一抹濃紫色便閃身到了少年跟前，是個(gè)約莫十五六的少女。只見她滿頭珠釵，嬌艷的小臉上寫滿怒火：

    “就是你的手下傷了我jiejie，對不對？”

    她抓著一根銀節(jié)鞭，鑲嵌著紅寶石的鞭柄被她攥得咯咯作響，咬牙切齒道，“今日，你若不把人交出來，我就把你活活抽死?！?/br>
    往外探了一眼的云意姿大感詫異，嘉夢宗姬？她怎會在這兒？

    面對嘉夢的咄咄逼人，少年面色微變地退了一步，卻輕“哼”了一聲。

    云意姿躲在樹后，抿唇。

    那一聲哼，還真有后世公子玨的氣韻。

    三分涼薄，七分譏誚。

    不用看，都知道他正微微抬高下巴，用那種冷冰冰的眼神看人了。

    他半天都不說話，嘉夢更覺不悅，繃緊了手里的長鞭，“裝什么啞巴？你身邊那條狗不是天天跟著你么，今天怎么沒影兒了？快讓他滾出來！”

    她滿面陰狠，“敢傷我jiejie，就該承擔(dān)后果！”

    “原來你們越家人都是這般是非不分?！?/br>
    小病秧子看了她一眼，慢吞吞地說，“不如，你先去問問你那jiejie都做了什么好事，再來這里大喊大叫?！?/br>
    他尾音很輕，幾乎如同規(guī)勸晚輩一般，明明自己就是個(gè)半大孩子，“像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就來要人，我只會覺得你跟你jiejie是一路的貨色?！?/br>
    沒想到十年前的肖玨，說話這么嗆人，云意姿有點(diǎn)意外。

    “你敢罵我？”嘉夢暴怒，“還敢污蔑我jiejie，我要了你的命！”

    長鞭如蛇躥起，幾乎就要撩到那嫩白的臉蛋，云意姿卻看見他伸出手，準(zhǔn)確無誤地抓住了鞭子。

    嘉夢不敢置信，他不是虛弱多病么？緣何反應(yīng)如此之快，這力道也……？

    一時(shí)有些怔愣。

    云意姿看著對峙的兩人，卻想起來了，前世確實(shí)有這么一樁事。

    河安伯的長女，即嘉夢宗姬的jiejie，曾夜闖公子玨所居住的飲綠小榭，當(dāng)時(shí)這件事在后宮里都傳遍了，那位大宗姬也淪為宮里人的笑柄。

    此事說小不小，說大不大，天子為了安撫肖玨，或者說安撫他背后的燮國公，破格讓沒有一官半職的公子玨參加了百國宴，甚至安排了最上等的座席。

    嘉夢很快就回過勁來，猛地往后揮臂，將鞭子抽出。

    肖玨沒來得及松手，倒抽一口冷氣，捂住了手心。

    嘉夢見有血跡從他緊握的手中流出，嚇了一跳，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只不過，這位嘉夢宗姬因時(shí)常隨父母入宮，深得天子生母虞夫人的喜愛，嬌縱跋扈慣了，沒有因傷到他人而愧疚，反而嘲諷 舊十胱   （jsg） 道：

    “不過是個(gè)低賤的人奴之子，怎么，還妄想攀高枝呢？我告訴你，既然來了王宮，就該安分守己做你的質(zhì)子，別再打我jiejie的主意！還有，管好自己的狗！不然我見你一次，抽你一次！”

    肖玨的臉色愈發(fā)白，卻定著不動。他本就生得偏陰柔，這個(gè)樣子確實(shí)有些可怕。

    “你，你看我做什么！”嘉夢底氣有些不足，惡狠狠地一甩長鞭，

    “總之，我不會善罷甘休的！”

    地面騰起飛塵，她狠狠瞪了一眼肖玨，轉(zhuǎn)身便走。

    直到人消失無蹤，肖玨才把握起的手松開，手心仍在往下滴血，他卻無動于衷，像是根本感覺不到疼痛。

    忽有腳步聲在面前停駐。

    他抬起眼睛，臉色仍然還沒回轉(zhuǎn)，淡淡地扭曲著，“你是誰？”

    女子沒有回答，不過他并不在意。

    “你都看到了?！?/br>
    云意姿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
    “請您寬恕，”見他眼底幾乎是立刻烏云密布，她福了福身，充滿歉意地說。

    他打量她幾眼，不像個(gè)普通的宮女。

    少年忽然間露齒一笑：“正如剛才那越嘉夢所說，我呢，只是個(gè)低賤的質(zhì)子。即便你一直躲著不出現(xiàn)，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樣，又何必跑出來假惺惺呢?！?/br>
    他笑起來那種稚氣更重，眼睛十分漂亮，陰沉氣兒一下子便無影無蹤。

    云意姿嘆氣，“實(shí)不相瞞，方才，我想到三種為您解圍的方法?！?/br>
    他一愣，好像隨時(shí)準(zhǔn)備翻一個(gè)白眼。

    但他沒有，只是充滿戒備地看著她。

    她又說，“但是不論哪一種，都會引起嘉夢宗姬的注意。”

    他聽懂了：

    “你不愿冒險(xiǎn)?！?/br>
    “在宮里，學(xué)會審時(shí)度勢，是我們這些人活下去的秘訣?！痹埔庾四樕嬲\，實(shí)話實(shí)說，“畢竟對于彼此來說，我們不過是陌生人而已，不是嗎？”

    小病秧子露出贊同的臉色，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

    下句話卻讓云意姿微驚：

    “可你看我的眼神，卻不像第一次見到我呢?！?/br>
    敏感如斯。

    她立刻低下頭去，不再與他的視線對上：

    “是我僭越了?！?/br>
    他卻來了興致，眨眨眼睛，問：

    “你見過我嗎？”

    云意姿搖了搖頭，“不曾?！?/br>
    她將目光放到他流血不止的手心：“很疼吧。”巧妙地轉(zhuǎn)移了話題。

    “廢話?！毙かk也沒想到，越嘉夢的藤鞭上竟然有倒刺，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毒？

    正分神間，面前的女子突然半跪在地，托住了他的手。她指尖微挑，一下子便將扎進(jìn)rou里的小刺剔除。

    他疼得一顫，要往回抽，卻被她握得更緊。

    索性不再動作，垂了眼，只覺這人真是大膽。

    每剔除一根，他就會小小地打一個(gè)顫，細(xì)白的手指微微蜷縮。

    “別動，”她輕輕吹了一下，抻著他的手，從懷里摸出一塊手帕，覆蓋在他血rou模糊的手心，纏了一圈，在手背處輕輕打了個(gè)結(jié)。

    她抬起眼睛，說：“我能為您做的，只有這一點(diǎn)?！彼圆糯浆F(xiàn)在。

    肖玨沒有聽懂言外 舊十胱   （jsg） 之意，只垂頭看那手帕，不算上乘的料子，勝在輕薄，緞面雪白，一角有明黃色傾斜而上。

    “十丈垂簾?！彼謥砜?，認(rèn)真地點(diǎn)評，“不過你這繡工，還真是礙眼?！?/br>
    “……”直說丑不就得了。

    云意姿忍了，微笑：

    “公子好眼力，正是十丈垂簾。”

    見他還在看，她輕聲問，“百花殺盡，卻堅(jiān)晚節(jié)于歲寒。公子以為此花如何？”

    肖玨答道：“我不喜歡。”

    他大言不慚：“我喜歡芬芳撲鼻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