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個時候的牧宿星，究竟在抱著怎樣的心情，在所有人的抨擊辱罵下，安靜的待在自己的工作室里，在玻璃板上，一筆一劃的完成這部偉大的藝術(shù)動畫的呢？

    不是失望，不是難過，也不是絕望。

    就像老人與鯊魚的搏斗。

    他早已清楚地明白，從他拒絕云速的那一刻起，自己將會面對怎樣的狂風(fēng)暴風(fēng)。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清醒的認知到，他的反抗，對這個行業(yè)而言，正如抵抗鯊魚的老人，不會有任何意義。

    他了然于心，卻也無動于衷。

    他就是抱著這樣的決心，選擇這條路的。

    《老人與?！返膭赢嫷酱藶橹?，季夢思卻無法自己，淚如雨下。

    第兩百零一章

    伴隨著正前方的大屏幕一黑, 這場深入到校園的藝術(shù)節(jié)也就此宣布結(jié)束。學(xué)生們各自散場離開, 季夢思騰的一下站了起來, 也不去看他人異樣的目光。女孩潦草的擦干眼淚, 頭也不回的往宿舍走去。

    她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。

    剛走進宿舍，先一步到達的舍友就擔(dān)憂的看了過來：“夢思，怎么了？有誰欺負你了嗎？”

    季夢思搖了搖頭。

    她不準備將這點心思告訴室友，對方畢竟是個現(xiàn)充，對這些事情既不了解, 也不在意，沒必要把人拉進來和她一起同仇敵愾，便只是道：“明年賀歲檔的《哈利波特之密室》，要一起去看嗎？”

    “好啊，”室友也沒發(fā)現(xiàn)什么不對, 確定她這會兒情緒還算穩(wěn)定后，便重新坐了回去：“我前幾天剛在網(wǎng)上補完了第一部 ，就想著到時候去影院看第二部呢, 正好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看?！?/br>
    季夢思笑著說好。

    也許是因為心中有了決議, 她這會兒的情緒也明顯平靜了下來。的確, 像她這樣的普通人, 即使有心想要為畫影做什么, 在云速這樣的龐然大物面前，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 可是那又怎么樣呢？

    《老人與海》中的老人, 不一樣與鯊魚有著天壤之別嗎？甚至一直到故事的最后, 老人也沒有取得世人價值觀中的收獲，可這并不影響老人的偉大。

    難道就因為無能為力，注定會失敗，就連努力和掙扎的可能都一并放棄嗎？

    不可否認，在《老人與?！分?，她確實有這樣的想法，但現(xiàn)在季夢思不這么認為了——也許她確實無能為力，也許她的努力對整個事件的結(jié)果不會有任何幫助，但她想要試試看。

    哪怕沒有任何意義，哪怕沒有任何結(jié)果。

    “你想怎么做？”

    問這話的，是季夢思一個相熟的畫影粉絲基友。季夢思并沒有隱瞞她的意思，或者說，她之所以向?qū)Ψ教崞疬@件事，未嘗沒有希望對方能夠和她一起行動的想法，是以，她直截了當(dāng)?shù)牡溃骸澳氵€記得，我在入畫影坑之前，是干什么的嗎？”

    “??？什么意思？”

    對方有些不明所以，季夢思回憶起自己和畫影的“初見”，卻是彎了彎唇角，露出一個帶著些許懷念意味的笑來。

    說起來，她和畫影的“初見”，其實并不愉快。

    那時候她正粉一位時下大熱的流量明星，偏偏愛豆的偶像劇與畫影的《魔卡少女櫻》正是同一個檔期，她因為遙控器搶不過自家meimei，還因此對畫影心生怨懟過。只是后來發(fā)現(xiàn)《魔卡少女櫻》中的小裙子實在吸引人，動畫劇情又溫暖輕松，真香之下，便連帶著入了宅。

    也因為沉迷二次元男神的緣故，在這之后，季夢思便再也沒有粉過什么流量明星了。

    然而不再粉流量明星，卻不代表季夢思不了解粉絲們的想法。

    的確，流量明星的粉絲大多都比較瘋狂，為了自家愛豆，什么打榜、雜志一買買一打，電影票動輒十幾二十張買起，但是——

    “我記得，被那些影視公司拿來圍剿《哈利波特》的電影，不是有幾部流量主演的電影嗎？”

    “你說，如果那些粉絲們知道，她們心愛的哥哥主演的電影，被公司直接拿去當(dāng)做賀歲檔的炮灰、墊腳石，她們會怎么想？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不僅是季夢思。

    隨著《老人與?！穫鞑シ秶絹碓綇V，同樣的事情也很快發(fā)生在了藍星其他地區(qū)，其他觀眾的身上——

    埃米莉其實并不是那種特別容易熱血上頭的人。

    事實上，在畫影事件真相揭露以后，她的確為此消沉了一段時間，也曾為牧宿星和畫影四面楚歌的處境而感到難過，一想到往后可能再也看不到畫影的動畫，心中更是說不出的遺憾。

    但也僅此而已。

    說到底，她也只是無數(shù)畫影粉絲之中，同樣再普通不過的一個。硬要說她有什么特殊的花，那就是作為一名大學(xué)歷史系教授，她曾以《福爾摩斯探案集》的漫畫為素材，研究過維多利亞時期的倫敦，論文也因此登上了藍星歷史方面的權(quán)威雜志。

    聽上去似乎還挺有逼格，但實際上卻于畫影當(dāng)前的境地沒什么卵用。

    歷史與動畫本身即是兩個完全不搭邊的類型，更何況，在這種資本博弈的大事件中，即使她有心做些什么，也不過是蜉蝣撼樹，癡人說夢。

    她畢竟是個成年人了，無論畫影如何，生活終究是要繼續(xù)的。然而一直到她參加完繆斯藝術(shù)節(jié)的閉幕式，返回到了自己的家中，大腦中的畫面也一刻都不曾消失，反倒在她的腦海里扎下了根一般，一次次亮起，一次次重演。

    房間靜悄悄的，埃米莉?qū)⒆约郝裨诒蛔又?，好像這樣就能逃避她不愿意面對的那些事實了，可她分明聽見有人在她耳畔固執(zhí)，一次又一次的說：

    “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。人可以被毀滅，但不能被打敗。”

    ……吵死了！

    埃米莉忍無可忍的坐了起來，這么一個沖動之下，她干脆將《老人與海》的視頻群發(fā)給了她所有的朋友——有她一樣的歷史學(xué)教授、學(xué)者，有同大學(xué)的各專業(yè)的教授、有曾經(jīng)有過合作的歷史類電視劇、電影導(dǎo)演……

    眼見著視頻發(fā)送完畢，埃米莉這才舒口氣，嘴上則恨恨的道：“夠了，煩其他人去吧！不要再來折磨我了！”

    就在埃米莉被自己腦海中循環(huán)的《老人與海》折磨得崩潰不已的時候，另一邊的星寧市，那天與牧宿星同樣收到了云速邀請的何鴻風(fēng)，同樣沉默的看著電腦屏幕上的《老人與海》。

    這其實是一部既現(xiàn)實，又理想的動畫作品。

    現(xiàn)實的是動畫中的老人遭受的接踵而至，絲毫不給人喘息機會的磨難，痛苦，竹籃打水一場空，但這就是人生。理想的則是老人這個人：他的捕魚之旅一無所獲，然而明知結(jié)果，也不曾妥協(xié)的老人，卻無疑擁有著永不屈服的堅韌靈魂。

    他想起畫影那封寫給所有員工的信，想象牧宿星在寫下那封信時的孤注一擲和滿腔的孤勇。又想起那部不知道被多少人用爛了的短句。

    “一個人可以被毀滅，但不能被打敗?！?/br>
    和現(xiàn)在的情況又何其相似？

    即使這個行業(yè)會毀在云速的手上，哪怕這個行業(yè)會被云速毀得千瘡百孔，面目全非，也總好過袖手旁觀，還未開始，便已然喪失了斗志，只眼睜睜看著牧宿星與畫影獨自前行，將所有的壓力和期盼都放在畫影身上。

    想到這里，何鴻風(fēng)心中有了決定。

    當(dāng)天下午，位于洛風(fēng)動畫辦公樓的會議大廳。何鴻風(fēng)沒有如往常一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，他就那樣站在原地，以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平靜語調(diào)，宣布了自己的決策。

    “我打算回絕云速集團的合作?！焙硒欙L(fēng)說。

    這其實是一種很冒險的想法，洛風(fēng)動畫雖然在藍星動畫圈內(nèi)也是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動畫公司，但終究無法與云速集團這樣的龐然大物相比，最重要的是，在畫影動畫都搖搖欲墜的情況下，再回絕云速集團，無疑是找死。

    他本做好了被其他人勸阻的準備，然而十秒、二十秒、三十秒過去了，會議室內(nèi)始終沉默，沒有一個人開口。再看眾人，也是一臉風(fēng)輕云淡，就差把“哦”字寫在臉上了。

    何鴻風(fēng)微微一愣：“你們……不準備勸阻我嗎？”

    “為什么要勸你？”說話的是一個年輕人，對于牧宿星這個明明和他同齡，卻表現(xiàn)得比他優(yōu)秀百倍的動畫制作人，他一向是很不服氣的，這會兒便是冷哼了一聲，理所當(dāng)然的道：“說到良心制作，咱們洛風(fēng)動畫也不差，憑什么風(fēng)頭全讓牧宿星和畫影占了？”

    他的確一直很想贏過牧宿星，但絕不是以眼下這樣的方式。

    畫影頂著再大的壓力，也要為了藍星動畫拒絕云速，他們洛風(fēng)動畫要是因為怕死而倒向云速，那豈不是徹底被畫影比下去了嗎？

    那怎么行？

    “小阮說得不錯，”另一人也說道：“我們洛風(fēng)動畫雖然比不上畫影，但該有的骨氣，可絕不會少?！?/br>
    何鴻風(fēng)心中一暖。

    那天他與牧宿星在餐廳對面的酒店里，目睹原本的同伴一個個折返倒戈時，何鴻風(fēng)心中未嘗沒有心涼過，并非不能理解其他人的選擇，只是想到藍星動畫的未來，心中難免一片悲哀。

    此刻其實也一樣。

    他依舊對這場戰(zhàn)役的勝負不抱期望，眼下卻有了莫大的決心與勇氣，面上則是笑道：“既然你們也沒意見，那就拒絕吧?！?/br>
    便與畫影共存亡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深夜。

    墻壁上的掛鐘已經(jīng)指向了午夜十二點，羅高峰就那樣坐在亮著電腦的桌前，對著屏幕上空白的文檔沉默了很久。

    理智告訴他，這件事應(yīng)該到此為止——

    也許畫影動畫會從此消失，也許藍星動畫圈也會被云速壟斷，于是昔日百花齊放的動畫作品，也會被同質(zhì)化的快餐流水線作品所代替。

    朋友說：“只是一個動畫公司而已，至于這么耿耿于懷嗎？”

    即使畫影分崩離析了，即使不會再有好看的動畫作品，可生活一樣會繼續(xù)，人也一樣會長大，也許再過不久，動畫就會徹底的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。

    但羅高峰知道，不是這樣的。

    怎么會是“只是一個動畫公司”呢？

    這分明是他年少青春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，是陪伴他度過了無數(shù)開心或不開心的夜晚的“朋友”，也是他看著那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，從默默無聞到名滿天下，他見證著它的變化，它見證著他的成長。

    那是他所有的情懷與信仰。

    思及此，羅高峰深深的吸了一口氣，開始寫那些不知道在他心中埋了多久的話。他并不是什么文筆好的人，如今也僅僅只是單純的將自己的心中的想法，簡單的表達出來而已。

    他開門見山的寫道：

    “坦白說，不管是之前畫影和牧宿星被所有人誤解而惡語相向，還是之后真相大白，大多人懊悔道歉之余，因為畫影的處境而哀嘆藍星動畫的未來時，我其實是很不高興的?！?/br>
    “譚青怡老師說，想要改變藍星動畫的未來，就必須要有一個不求回報的資本，用真正優(yōu)秀的作品來為整個行業(yè)開道。就連牧宿星自己，似乎也希望畫影能夠成為這樣的存在，但作為一名畫影粉絲，我想說的是——我不愿意。”

    藍星動畫的未來，明明既不是牧宿星一個人的未來，也不是畫影動畫單獨一家公司的未來，可為什么幾乎所有人，包括牧宿星自己，都將這樣的重擔(dān)，押在了自己的身上，于是就連因此造成的犧牲，似乎都顯得偉大而理所當(dāng)然的。

    這算什么？

    憑什么其他公司、其他制作人就能理直氣壯的屈服，放棄，牧宿星和畫影就必須頂在前頭，將整個行業(yè)興衰未來的重擔(dān)背在肩上？偶爾出現(xiàn)個搶占小制作人補助金的假新聞，也被全網(wǎng)黑？

    不該是這樣的。

    “藍星動畫的未來，應(yīng)該是所有動畫行業(yè)的從業(yè)人員，所有熱愛動畫的人，共同的未來。”

    “指望資本手下留情，或者將所有的壓力和期盼都寄托于良心資本，指望某一家公司不求回報，自我犧牲，這樣的一種想法，本身就是畸形的?！?/br>
    “是，作為一個普通人，我們的確做什么都影響不了眼下的局面。但你們有沒有想過，制作動畫的是各方資本，可選擇是否要看，是否要為此花錢，卻是我們自己。資本可以選擇制作流水線，但我們同樣能夠選擇不買賬！”

    “總有人說：這一屆觀眾不行。這話不錯，但也不全對。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能做到用實際行動去支持喜歡的動畫和電影，那么資本為什么要按照我們的喜好來制作？”

    “我很喜歡畫影動畫的作品，以前是，現(xiàn)在是，未來也會是?！?/br>
    “也許我什么都做不到，也許我現(xiàn)在所說的這些話對眼下畫影的局面不會有任何幫助，但我想說的是，這一次的賀歲檔，我會只支持《哈利波特》，從今往后，我也會用最直接的方式來留住我喜歡的作品。資本用金錢說話，那么我也用金錢來表達我的選擇?！?/br>
    “這一次不行就下一次，下下一次，再下下一次，我要告訴資本：我不接受一切敷衍不走心的作品，只有質(zhì)量優(yōu)秀的動畫和電影，才能得到我的支持，掏空我的錢包——直到這一屆觀眾意識覺醒，直到質(zhì)量為王的那一天到來為止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