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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安安磨破嘴皮子沒做到的事,莫康一通電話便搞定了。 第二天,莫母主動要求去做檢查,見了莫安安,她憂心忡忡說:“康仔勸我,記性差可不行,以后沒法帶孫子,我思來想去,是不好耽擱,還是趁早去醫(yī)院看看吧?!?/br> 莫安安對這樣的差別待遇已見怪不怪,心平氣和地說好。 敖衡這天出差,通過電話給莫安安推薦了叁家醫(yī)院,一家是他做大股東的私人醫(yī)院,名氣很響,服務上乘,只是收費咋舌。莫安安聽敖衡說“你不需要考慮費用”,想也不想便拒絕了。他便又推薦另外兩家公立醫(yī)院,說從院方領導到專家都和他有交情,可以幫忙預約。莫安安認為這點人情在可接受范圍之內(nèi),便請敖衡聯(lián)系了距離更近的一個。 上午先是看診,醫(yī)生知道是敖衡介紹來的,態(tài)度格外友好,看莫母有些緊張,還特意做了自我介紹,說此前他在日本和美國都做過專項研究,對這方面診斷很有經(jīng)驗,讓莫母放松心情。接著問了莫母一串問題,都不難,大致就是她平時飲食習慣怎么樣,頭部有沒有受過傷,平時做不做鍛煉等等,莫母不光答出來了,而且答得很流暢。到后來不再緊張,甚至開始反問醫(yī)生平時有什么可借鑒的鍛煉習慣。 診室內(nèi)氣氛十分平和融洽,莫安安和莫父互遞一眼,都覺得稍稍放下了心。 “別人的鍛煉方式不一定適合自己,你跳廣場舞的習慣就很好,以后可以繼續(xù)保持?!贬t(yī)生拿筆在簡歷上潦草寫了幾劃,和煦地說,“還有幾個小問題,聊完就結束了?!?/br> 莫母笑著說:“問吧,我最不怕的就是聊天,沒人聊還著急呢。” “開頭我做過自我介紹,還有印象嗎?”醫(yī)生問。 莫母點頭:“有的?!?/br> “介紹中提及了兩個國家,”醫(yī)生說,“現(xiàn)在能重復一下,分別是哪里嗎?” 問得猝不及防,但很簡單,莫安安在心里立刻叫出了日本和美國。再看莫母,她臉上卻由嬉笑轉成了茫然。 醫(yī)生戴著口罩,抬頭瞥了莫母一眼:“想不起來了是么,沒關系,有時可能沒太留神聽,正常的。現(xiàn)在給你點提示,我們再回憶一下——德國?法國?美國……” 醫(yī)生觀察著莫母,每個詞都說得很慢,好像這問題需要長久的思考才能答得上似的。念到美國最后一個“國”字,空了兩秒,莫母仍張著嘴沒有反應,不等醫(yī)生再念下一個,站在一旁的莫父著急道:“你長兩個耳朵是擺設么,沒聽醫(yī)生剛才說美國?” 醫(yī)生停下筆,目光嚴肅:“家屬請不要干擾診斷,如果做不到,麻煩出去?!?/br> 莫父立刻噤聲,將嘴巴閉得緊緊的。 莫母飛莫父一個白眼,對醫(yī)生訕笑笑:“美國,是美國。我剛想起來了,正要說呢,都怪他打岔?!?/br> 醫(yī)生“嗯”了一聲,“下一個問題”,他撕下一片紙,遞給旁邊助理:“剛才我們聊了很多,包括你的身體情況、鍛煉方式和飲食習慣,來回憶一下順序吧,我們先聊的哪個?后聊的哪個?” 莫母不笑了,隔了一會兒,才試探著問:“好像是……廣場舞?”看醫(yī)生沒反應,又說:“哎不對,先聊的是那個,是……”她轉過頭,望望莫父,又望望莫安安,仿佛指望在他們兩個臉上瞧出答案。 醫(yī)生沒等她說完,從助理手中接過就診卡,推了過去,看向莫安安:“去吧,帶你母親去做核磁共振和血檢?!?/br> 檢查一項項做過去,然后是等報告,這是個漫長而煎熬的過程。守在報告機前的人有很多,由于座位有限,大部分人都干站著,遠遠看去,好像非洲草原上一片片群立的狐獴。中午夏衍仲也來了,打包了醉蟹和其他小吃,但沒人吃得下。莫安安對那些東西一指頭也沒碰,去自動售貨機買了瓶涼水,喝下權當是午飯。 到下午兩點多鐘,莫安安和莫父拿著兩份報告單敲開了同一個醫(yī)生的門。 檢查的結果和報告單上文字說明一致,一切正常。 這并非好消息,因為在宣告這一點的同時,醫(yī)生還告訴他們,莫母表現(xiàn)出了明顯的散發(fā)性記憶障礙,既然大腦里沒有腫塊、沒有中風,血檢也無異狀,必然存在其他沒查出來的問題。 他說這些的時候翻動著莫母的病歷本,嘆了一聲:“太年輕了?!庇謫柫税胶饽峭韱栠^的同一個問題:“她的父母或者其他親戚里,有沒有誰出現(xiàn)過同樣的病癥?” 從進門到出門,只用了短短十幾分鐘,莫安安的希望已經(jīng)所剩無幾。盡管醫(yī)生尚未下診斷,她已經(jīng)在心里認定,十之八九,母親的病就是老年癡呆。 第二天的檢驗項目是腦部PET,到手的檢查報告沉甸甸的,印證了莫安安的猜想。 兩天的就診奔波勞累,做完檢查莫父陪莫母回酒店休息,取報告時莫安安是獨身一人。從醫(yī)生診室出來,她像沒睡醒似的,木然地踱步到了住院部的小花園。 天涼,院子里很冷清,只有一個瘦削得像細面似的男患者,掛著尿袋,在鬼鬼祟祟地抽煙。聽見有人走近,他嗆得咳了兩聲,慌張地把煙頭踩滅。定睛看清來者不是督查抽煙的護士,男人依依不舍地瞅瞅地上還余很長的煙屁股,慢騰騰地挪著步子走了。 池子里的魚和人也一樣地沒精神,不怎么游動,莫安安趴在欄桿前看了會兒,找了塊路旁的石板,拿紙擦擦坐了上去。 她想曬曬太陽,然冬天的太陽充滿虛偽的慷慨,日頭很亮,白刺刺的,卻不暖和。莫安安枯坐著,曬出一身的寒冷,這時電話響了。 “喂?” 夏衍仲這天沒能請假,但很關心檢查結果,接通電話就急忙問:“報告出來了嗎?醫(yī)生怎么說?” 只要他不提諸如“和好”這樣的字眼,莫安安還是肯同他好好交流的,她把片子從信封里抽出來,看那些被圈出來的部分。醫(yī)生告訴她這些叫做淀粉樣蛋白,很新鮮的名詞,聽起來像某種喜人的復合性食品,但莫母的記憶能力正是因此變得糟糕。 “確診了,”莫安安捏著那張報告單,“看成像,醫(yī)生判斷我媽的病是老年癡呆?!?/br> 夏衍仲那邊靜了片刻,小心翼翼提醒莫安安:“那什么,老年癡呆貌似不好治?!?/br> “是沒辦法治。”莫安安平靜地糾正他,“發(fā)病以后,只會一天比一天差,吃藥也沒什么用,最多延緩變差的時間?!?/br> “那醫(yī)生說沒說多久會變得……”夏衍仲頓了頓,“變得比較嚴重?” 莫安安盯著不遠處樹梢一片搖搖欲墜的葉子,她沒刻意避諱個別字眼:“說不好??赡芤粌赡?,也可能叁五年,但不會太久。早發(fā)性老年癡呆特點就是這樣,進展快,后果嚴重,說不好哪天就會傻掉?!?/br> “跟莫康說了嗎?”夏衍仲問。 話題有些跳躍,莫安安一時沒聽明白:“什么?” “到時候總要有人伺候吧,誰來伺候,你弟嗎?總不能是我們?!毕难苤僬f,“你得快點告訴莫康,不能把這事搞得好像跟他沒關系一樣。” 莫安安愣了一下,她還沒想到這一層。 回過神,又有點膈應。 夏衍仲的語氣明顯還是把他們捆綁在一起的,說的是“我們”,站的也是莫安安的立場,話出于好意,就是太過現(xiàn)實。在這個時機,現(xiàn)實地讓人不適。 “當然不是跟他沒關系?!蹦舶膊淮笞匀坏卣f。隨即她突然想到什么,問夏衍仲:“我有沒有告訴過你,這個病會遺傳?” 夏衍仲笑起來:“別逗我。” 莫安安沒說話。 夏衍仲等了一會兒沒聽到聲音,“喂”了一聲,用夸張的語氣說:“老年癡呆啊,癡呆怎么會遺傳?!?/br> 莫安安閉了閉眼,深呼吸,說:“就現(xiàn)在——夏衍仲,你旁邊如果有電腦,可以輸入早發(fā)性癡呆幾個字,搜一搜,看我究竟是不是在逗你?!蹦沁厸]作聲,莫安安接著說:“我外公外婆去世得早,生前沒發(fā)現(xiàn)什么異常,但我媽有個姑姑是不到四十歲傻掉的?!?/br> 夏衍仲大概是搜到了什么,說“我看看”,就匆忙地掛斷了電話。 他這一看就看了很久,再打電話過來已是一個小時之后,語氣聽起來和上通電話很不一樣。剛才他也聽起來著急,擔憂,但這種情緒的表達多是借助于豐富的語氣助詞,這回則聲調(diào)沉肅,語速很快。夏衍仲說的盡是些莫安安今天已經(jīng)了解到的內(nèi)容,譬如遺傳概率是50%,再譬如可以做基因檢測查看自己是不是致病基因攜帶者。 莫安安面無表情地聽他說完,答說:“我知道,但我不打算查?!?/br> “為什么?”夏衍仲立刻問。 “因為就算知道結果也改變不了什么?!蹦舶舱f。 夏衍仲無疑還是希望她檢測的,勸了幾句,聽莫安安還是沒有一點改變想法的意思,很無奈地掛了電話。后來莫安安想問莫父莫母回程機票改簽的事,再打過去,那邊一直占線。 他的話不知留給了誰,莫安安無心猜,也沒有立場猜。 反正她自己的傾訴欲望,也早不再留給夏衍仲。 接到敖衡的電話是在傍晚,莫安安剛幫父母收拾了行李,他們明天上午就要坐飛機回去。至于檢查的結果,莫父沒跟莫母透實情,編出了一個“發(fā)散性記憶困難癥”敷衍她,說這毛病跟高血壓一樣,聽起來嚇人,其實只要吃藥就能控制,沒什么好怕的。 “先這么著吧,走一步看一步?!蹦溉バl(wèi)生間時父親對莫安安說,“真告訴了她,我怕你媽那張嘴擴音器似的會讓滿世界都知道。你好歹還結了婚,莫康婚都沒結,要是傳出去哪家還肯把女兒嫁來?” 他端起杯子,喝了口水,深沉地看莫安安:“你呢,還打算離嗎?” 莫安安說:“離?!?/br> 莫父點點頭,搓了搓手。莫安安瞳孔放大,死死地盯著那只手,天時地利人和,揍她的要素齊全,這頓打料想要逃不過了。然而莫父只是把手伸向了褲袋,窸窸窣窣掏打火機,說:“你跟那個敖衡,有事吧?”他瞇起眼睛,補了一句:“看他好像挺有能耐?!?/br> 莫安安驚魂甫定,含糊地“嗯”了一聲。 “他對你怎么樣?” 莫安安覷著莫父的臉色,低聲答:“挺好的。” 莫父笑了一聲,輕蔑地:“你上大學那會兒,我問你夏衍仲對你怎么樣,你也這么說。”他走到陽臺,點煙吸了一口:“挺好是多好,講過以后娶你嗎?” 打從心里,莫安安第一次產(chǎn)生了對于將這兩件事聯(lián)系在一起的不認同,但父親的脾氣讓她不敢輕易質(zhì)疑,她垂下眼睛:“沒有。” “想也是。”莫父咳了幾聲,抬手驅驅煙霧,動作很笨拙,像一頭遲鈍的棕熊。在這個瞬間,莫安安從他身上清晰捕捉到了蒼老的影子,他的白發(fā)已從鬢角滋蔓到后腦,厚實的脊背不經(jīng)意地彎曲。以前鋼鐵一樣的男人,居然和莫安安差不多高了。 她看著看著,膽子忽然大了起來:“我也不需要他娶我?!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