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父做了幾十年的汽修工，卻不以手藝出名。在S城城南柳橋巷一帶，提起“開汽修廠的老莫”，街坊們八成不知道是誰，可要問起“一臉悍相的老莫”，大家準(zhǔn)會一拍大腿，點頭道：“認(rèn)識。認(rèn)識?！?/br>
    基因的代際傳遞令人嘆服，除開皮膚一白一黑，細(xì)看五官，莫安安和父親仿佛是從同一個模子里拓下來的。只是莫安安眼睛稍大那么一點，鼻頭稍尖翹那么一點，嘴巴稍微秀氣那么一點，這里那里差的都不多，組合在一起卻是兩張迥異的面龐。莫安安溫婉可人，老莫兇神惡煞。

    老莫的兇不在皮相，在眼神。他看人總是不提起眼皮看，而是聳搭著眼，任上眼皮遮去眼瞳五分之一，自剩下的五分之四打量，目光經(jīng)此一收縮，兇悍勁就出來了。早些年S城治安風(fēng)氣不好，小偷橫行，其中有位以藝高人膽大著稱的賊王，號稱哪兒都敢偷，什么東西都敢拿，流竄各地，好不囂張。該賊王沒有在96年全省治安大整頓落網(wǎng)，卻第二年栽倒在了老莫汽修廠的后院。據(jù)說，當(dāng)晚這大膽賊剛一推開房門，迎面正撞上起夜的老莫，被他惡狠狠一瞪，兩條細(xì)腿頓時軟成了寬面，警察來拿人時是被兩個人給攙扶走的。

    時間不光壓彎人的脊背，也磨去了人的棱角?，F(xiàn)如今，莫父的兩鬢長出了花白，眼角多了些紋路，豪狠之氣大不如以往，甚至偶爾笑起來還有了幾分慈祥。莫安安因由過去的記憶仍懼怕他，夏衍仲卻不怕，他一面親切叫著“爸，媽”，一面上前提他們拿行李。

    “都過來了？”莫父不咸不淡地打招呼，看也不看夏衍仲。

    夏衍仲滿臉堆笑道：“是，餐廳也提前訂過了，咱們先吃飯，吃完飯再慢慢聊，您看行嗎？”

    莫父閉眼點點頭，昂頭先一步往前走。這就是默許了。莫母不知是飛機上睡多了還是怎樣，不停地念叨說機場設(shè)計讓人眼睛發(fā)暈，走路一直攥著莫安安的胳膊。

    一行四人從機場出去，夏衍仲開車在前打頭陣，莫父莫母坐著莫安安的車跟在后面。出了機場，莫母便恢復(fù)了精神奕奕，開始盤問女兒跟夏衍仲生氣的細(xì)枝末節(jié)。然而不管她問什么，莫安安始終不吐口，問到最后，她滿臉的無可奈何：“當(dāng)父母的是為你好，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知好歹呢？”

    晚高峰的路很堵，當(dāng)車需要在夾縫里尋找出口，人的情緒好像也會變得暴躁，莫安安握著方向盤，冷不丁回嘴：“我怎么就不知好歹？”

    她的豪情僅持續(xù)了一秒，抬頭，莫安安從后視鏡望見父親刀鋒一樣的眼神，立馬又慫了，低聲說：“跟你們說也沒用，你們只會讓我忍。”

    “誰說的？”莫母豎起眉：“沒看剛才夏衍仲點頭哈腰的，你爸一點面子都沒給么。我們倆可沒讓你忍——夏衍仲偷吃，你不光該鬧，還該狠狠地鬧，借機把財政大權(quán)捏在手里。你要是在這事上還跟個鋸嘴葫蘆似的，我這當(dāng)媽的才會生氣?！?/br>
    一直沉默著的莫父這時開口道：“姓夏的要是再敢惹事，我打斷他的腿?！?/br>
    “瞧你爸這股野蠻勁，”莫母撇撇嘴，“當(dāng)自己黑社會呢。人家現(xiàn)在說那詞叫什么來著，什么打掃，清除？”她一時想不起來，伸手拍了拍莫父的肩膀：“電視上總說那詞叫什么？專搞黑社會的，到嘴邊給忘了?！?/br>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莫父沒好氣說。

    “嘖，最近這記性是一天不如一天，都是cao心太多給累的。”莫母嘟囔著，把身子往前探了探，對莫安安說：“聽見沒有，你想出氣，你爸我倆都支持。但婚可不能說離就離。你想，夏衍仲是T市本地人，年輕有為，人長得又俊氣，外面誘惑那么多，可不就是容易犯錯嗎？等你年齡再大點就明白了，這人吶，不怕犯錯，就怕不改。我看他這回是認(rèn)真要改，電話里鼻涕一把淚一把的，我還沒罵他呢，他先把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?！蹦笓u搖頭，嘆了口氣，“要是真在氣頭上把婚離了，以后后悔的保準(zhǔn)還是你?！?/br>
    車廂內(nèi)的暖風(fēng)一陣陣地往臉上撲著吹，吹得人發(fā)燥，莫安安把空調(diào)關(guān)上：“我有什么后悔的？”

    莫母“嗐”了一聲，像是感慨她的無知：“傻瓜，多少人想扎根大城市，年輕小姑娘跟韭菜似的，一茬接一茬地往這些一線城市男孩身上撲，你倒好，撈著一個還想丟了。你算算，留在T市，光是教育這一塊就能沾多少光？不僅你，以后康仔有了孩子也能送這來上學(xué)，這還不算好嗎？”

    莫安安目不斜視地盯著前路，半晌，才道：“莫康連朋友還沒談，你就開始替他孩子安排了。”

    “這不遲早的事么，”莫母說著拿出了手機，“今天康仔就有個相親，女的是個老師。我說老師好，有寒暑假，能顧家，他非說這女的長得不行，約人家出來還不情不愿的，也不知道這會兒兩個人聊怎么樣了。唉，晚點吧，晚點給他打電話問問，看能不能成?！?/br>
    莫母或許還想和女兒再多聊聊，但莫安安已經(jīng)不想再聽了，她打開車載廣播，把音量調(diào)到了最大。

    夏衍仲訂的是家連鎖老字號餐廳，裝潢一般，但菜品味道獨特，生意一向火爆。他如果有心要討好別人總是能做很好，莫母還是在去年春節(jié)提過一嘴這家店甜粥做得不錯，嘆息S城沒有開店，他竟然一直都記著。來到餐館，莫母心情大悅，和夏衍仲有說有笑地點了菜品和飲料，過了片刻，服務(wù)員又拿來了一張酒水單問他們是否要酒。

    “要?！狈?wù)員話音剛落，夏衍仲便道，“今晚我負(fù)荊請罪，必須得給爸媽，給安安端兩杯。”他轉(zhuǎn)過身子繼而問莫父：“爸，您想喝什么酒？”

    “他什么也不喝，”莫母說，“前幾天血壓沖到一百五，吃了降壓藥才恢復(fù)正常，再喝還要不要命了?！?/br>
    “不能多喝，可以少喝?！毕难苤俸俸傩π?，“有您在旁邊監(jiān)督，我爸一定不會過量?！?/br>
    “要醬香型的吧，”莫父這時說，“牌子隨意?！?/br>
    夏衍仲連連點頭“好，好”，選完了酒，把菜單遞給服務(wù)員，說道：“拿兩個白酒酒杯，兩位女士的飲料也麻煩盡快上來?！?/br>
    莫安安從進(jìn)包廂開始就沒說一句話，活像一個乖巧的啞巴，眼下卻突然說：“拿叁個酒杯，我也喝酒?！?/br>
    莫母皺起眉頭，“女孩子家喝什么酒，你才多大點酒量。”

    夏衍仲趕忙打圓場：“安安平時最怕應(yīng)酬喝白酒，要不然上瓶果酒吧，度數(shù)低，味道也好?！?/br>
    “應(yīng)酬是不得不喝，今天是我自己想喝?！蹦舶驳?，“我想喝白酒?！?/br>
    莫母還要說什么，莫父已道：“服務(wù)員，給她拿個杯子?！庇纸淮拮樱骸疤厥馇闆r，今天就破例了?！?/br>
    家里事慣來由老莫說了算，當(dāng)著夏衍仲的面，莫母臉上有些掛不住，卻沒也再言語。

    酒和菜很快備好，有夏衍仲在，氣氛縱不熱烈卻也不算太冷。這邊夏衍仲按著規(guī)矩一杯一杯敬酒，對岳父岳母做著掏心窩子的檢討，莫安安只安靜吃菜，悶頭喝酒。她喝得毫無章法，夏衍仲敬父親，她這邊一聲不吭灌下一杯，夏衍仲給老莫的空杯續(xù)酒，她又斟滿一杯仰頭灌下去，仿佛酒量極佳似的，沒過一會兒，跟前的分酒器已經(jīng)空了，莫安安連脖子帶臉都染上了一層緋紅。

    莫父就眼看著她這么灌自己，臉色越來越難看，待到她又拿起酒瓶準(zhǔn)備往分酒器里倒時，“啪”地把筷子拍到了桌子上：“還喝？”

    屋里一下子靜得落針可聞，莫安安用手背擦擦嘴，抿嘴笑了笑：“不喝了，夠了?！本朴幸蝗f處不好，卻有這點好——她此時一點也不開心，但并不妨礙笑出來。

    “就說不能喝，不知道你逞什么能?！蹦嘎裨拐f。

    “不喝點酒，我沒膽說。”

    莫安安站起身，紅已經(jīng)侵入她的眼睛，使她的面貌看起來竟然有些瘋狂。她盯著莫父，緩緩露出一個笑：“爸，婚我是離定了，不打算改。你要是氣不過，打我吧?！?/br>
    這是一張方桌，父女倆隔著一張木板，一站一坐。如果老莫站起來，伸直手臂，一巴掌就能打上莫安安的臉。而她就這么伸長著脖子，嘴角笑著，眼里噙著淚，等待著預(yù)料中會降臨的耳光。

    “小夏，”這時老莫掏出口袋的錢夾子給夏衍仲丟了過去，沉聲道：“你去外面給我買包長白山，我跟她說幾句話?！?/br>
    夏衍仲剛才還敬酒，說俏皮話，神采飛揚。現(xiàn)在卻像極了一只被放完了氣的干癟氣球。錢夾子他沒接住，也沒意識到自己不該收。他彎腰，撿了兩把，才終于撿起掉落在地的錢包，失魂落魄地推門離開了包廂。

    門“吱呀”合上，剩下叁人。莫母瞧瞧梗著脖子站著的莫安安，再瞧瞧旁邊的丈夫，咽下一口唾沫。她知道莫安安該挨打了。這是她熟悉的走向。在老莫動手之前，她低低叫了一聲：“小囡。”

    畢竟是親骨rou，會心疼會舍不得，她還想再勸幾句，但一看莫安安那雙通紅的眼睛，已經(jīng)明白說什么都沒用。

    莫母唇抖了抖：“……我出去跟康仔打個電話，問問相親的事。你……有話跟你爸說吧?！?/br>
    莫安安眼看著母親也從這屋子出去，一時間覺得呼吸都接不上了。她這時候想起，母親每回叫她小囡，情形都大抵相似，往往是要說她不怎么想聽的話。譬如要她一個人留著看家，再譬如勸她把生日收到的禮物轉(zhuǎn)送莫康。

    這回也不例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