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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白骨寂無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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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鐘毓和程朗正聊著,只聽見慧一叫道:「兩位施主,可以用飯了。」

    正午的日頭終於驅(qū)散了山間的寒意,和風(fēng)徐徐拂起了慧一和尚月白的僧衣,圓潤的光頭頂著陽光緩步而來,簡直晃得人睜不開眼。

    程朗心里其實十分好奇鐘毓和云霽究竟是怎麼認(rèn)識的,還有這個一看就不簡單的慧一和尚又是哪里來的。

    云家一屋子都是讀書人,又不是武將,叛軍又為何要對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和婦孺如此趕盡殺絕。

    邊塞再說是路途遙遠(yuǎn)消息不通,但如此翻天覆地的大事也不該一點風(fēng)聲都沒有。所有的事情疑點重重,處處古怪。

    鐘毓肯定知道些什麼,但偏偏他不肯說,慧一和尚更不會主動開口了。這兩人對云霽先有救命之恩,後有安葬之義,人家既然不愿意講,程朗也不能不識好歹地一直追問下去。

    天氣晴好,慧一和尚很不見外地就把飯桌擺在了云霽當(dāng)初住過的那個院子里,大樹下面搭了個遮艷的草廬,頗有野趣。

    這棵樹一半焦黑枯死,一半生機盎然,看得出是被雷電擊中過。樹上鳥鳴啁啾,還有一只松鼠從樹上跳下來蹲在慧一的腳邊,地上有一盤早就備好的果仁。

    慧一和尚居然還給準(zhǔn)備了酒杯,也沒落下自己,三人乾了一杯程朗帶上山來的秋月白,才開始吃飯。程朗愈發(fā)覺得慧一不是個正經(jīng)和尚。

    雖然程朗覺得慧一不是個正經(jīng)和尚,但不得不承認(rèn)人家是個廚藝相當(dāng)不錯的和尚,素齋都能做出花樣來,滿滿一桌子菜,色香味俱全。

    慧一指著其中一道油燜山筍有幾分感慨地說,「這筍是江南的做法,云小友一直很喜歡。後來他不在了,貧僧倒是許久都不曾做過這道菜了。」

    程朗聞言不禁轉(zhuǎn)過頭看著慧一,這和尚濃眉大眼的一張臉,完全看不出來年紀(jì),忍不住問了一句:「敢問大師今年貴庚?」

    慧一道:「山中無歲月,貧僧早已不記得了。」

    程朗一時竟不知如何接這話茬,難道真是個老妖精?

    老妖精慧一笑而不語。

    鐘毓飲酒向來話少,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自斟自飲。

    慧一不僅廚藝好,酒量也好,三人不知不覺竟喝光了一壇酒,其中大半是進(jìn)了他的肚子。

    送二人下山時還叫程朗下次多再帶兩壇來,絲毫沒有自覺他一個出家人如此貪杯有何不妥。

    走在山路上的兩人隱約聽見山中回蕩著慧一的聲音,和尚獨自一人在山頂唱著不成曲調(diào)的詩句。

    天地一逆旅……白骨寂無言……(注)

    進(jìn)城之後見天色尚早,程朗索性跟著鐘毓一道去了承恩侯府。

    鐘毓不愿此事假手他人,叫程朗在待客的花廳小坐等候,自己親自去取云霽的遺物。

    鐘府的管家親自給程朗奉茶,後面跟著下人端來各色瓜果點心,頗為妥帖周到。程朗心不在焉,連喝的是龍井還是普洱都沒注意。

    沒等多久鐘毓就回來了,雙手抱著個一尺見方的紅黑兩色云紋剔錫漆器盒子,很鄭重地擱在了程朗的面前。

    程朗放下手中茶盞,打開看了一陣之後嘆了口氣,起身向鐘毓道謝,復(fù)又問:「他有一枚從不離身的祥云紋和田玉佩,博雅可曾見過?」

    二人年齡相仿,程朗雖然高出一輩,但仍以表字相稱。

    鐘毓面不改色,只說那塊玉佩隨著云霽一同下葬了。

    程朗滿心蕭索不疑有他,也不再逗留,拿好東西就告辭了。

    鐘毓叫管家送程朗出去,自己一個人在花廳動也不動地坐了許久,有些陳舊的傷疤乍一揭開,還是鮮血淋漓痛徹心扉。

    程朗漫無目的走在街頭,日頭照在身上卻沒有暖意。他隱約知道自己在找一樣?xùn)|西,但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,急得額頭冒汗。

    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穿行而過,程朗在一片喧囂的鬧市中不知該往何處去。

    身邊走過一人,著青衫戴玉冠,程朗猛地伸手拉住了他,氣勢洶洶地叫吼了一句:「云霽你給我站??!」

    「為什麼不理我?都那麼久了你還在生我的氣,你打算這輩子都不理我了嗎?」程朗不停追問,越說越覺得委屈。

    云霽由著程朗握住自己的手,沒有甩開,只搖搖頭說:「阿朗,我要走了,我是來跟你道別的?!?/br>
    「你要去哪兒?」程朗心中泛起巨大的恐懼,眼都不敢眨,死死盯著云霽。

    云霽突然笑了,旁佛朗月清輝穿云而來,程朗聽見他對自己道了聲珍重。

    程朗剛才明明還握著云霽的手,現(xiàn)在卻怎麼也抓不住他。

    「別走!」程朗乍然從夢中驚醒,恍惚之間不知身在何處。

    窗外天色未明,程朗卻完全沒了睡意,索性披衣起身,掌了燈坐在案前。

    程朗又打開那個從鐘毓那兒拿回來的那個盒子,拿出里面幾幅還不曾裝裱的畫作。

    程朗於丹青一道并無天賦,倒是云霽靈氣過人,盡得師父林淵的真?zhèn)鳌?/br>
    落款處有一個寧字,這是云霽的r名,程朗曾經(jīng)還笑他說一定是他小時候太吵了。

    後來云夫人過世,云霽又歲數(shù)漸長,便只有程朗還這麼叫他。

    這幾幅畫都是是程朗在桃樹下的樣子,有的是背影,有的是側(cè)臉,有的在舞劍,有的在飲酒,姿態(tài)不一,神色各異。

    程朗看著畫憶起少年時的往事。

    二十五年前西北動亂,老國公帥兵平亂,云大人隨行監(jiān)軍,均不在京中。兩位夫人是打小的手帕交,便一起住到了城南的溫泉山莊安胎作伴。

    云夫人林氏的胞弟林淵,正是那年連中三元名動京華的新科狀元。林淵休沐去探望家姐,正好趕上兩位夫人臨盆生產(chǎn)。

    新生兒呱呱墜地之時正趕上大雪初停,林淵給二人取名,一曰霽,一曰朗。兩人開蒙時均拜入林淵門下,從文習(xí)武一道長大。

    後來林淵掛冠歸去,在姑蘇城外建了抱山書院,程朗和云霽便跟著去了姑蘇求學(xué)。

    在姑蘇時兩人整日混在一起,江南風(fēng)景好,兩小無嫌猜,少年懵懂情愫漸生。

    黑瓦白墻的抱山書院倚山傍水而建,姑蘇城春色妍麗,三月的暖風(fēng)吹得少年們心猿意馬。

    桃花樹下落英繽紛,云霽低著頭專注地描摹,沒有注意到程朗早已等得不耐煩了。

    程朗手中握著一把花瓣,躡手躡腳地走到云霽身旁迎頭就撒了出去。云霽無奈地白了程朗一眼,眉目皆是笑意,伸手想要拂去發(fā)梢肩頭的桃花。

    人面桃花相映紅,程朗鬼使神差地湊上去輕輕一吻,落在云霽耳邊的花瓣上,低低軟軟地喚了聲阿寧。

    云霽手中的小狼毫啪的一聲跌在未竟的畫作上。

    暖風(fēng)又吹起漫天的落花,兩人心頭撞鹿,一時兵荒馬亂。

    萬籟俱寂,外間只有隱約的蟲鳴聲。時隔多年程朗覺得自己彷佛還能聽到當(dāng)時躁動的心跳。

    遠(yuǎn)處突然傳來鐘聲,連綿不絕響徹云霄,驚醒了尚在睡夢中的京城,敲夠九九歸一之?dāng)?shù)才終於停了下來。

    程朗心中大駭,這是皇帝龍馭賓天的喪鐘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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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生者為過客,死者為歸人。

    天地一逆旅,同悲萬古塵。

    月兔空搗藥,扶桑已成薪。

    白骨寂無言,青松豈知春?

    前後更嘆息,浮榮何足珍!

    ——李白《擬古十二首》(其九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