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孟成開門見山，表明今晚的來意，他說韓先生在家便是更好，不然他晚上來這趟更顯得失禮了……

    簡明扼要地說明了始末，并表示，想見見韓露。

    當(dāng)初韓家的女兒是被韓太太硬塞到趙老師補(bǔ)課隊伍里去的，為人父母的在親子教育這條路上，隨著孩子愈發(fā)地大了，總是被動的那一方。

    韓太太吐苦水，說請了好幾發(fā)家教，都不中露露的意。

    年紀(jì)大的吧，她嫌人家嚕蘇；

    年紀(jì)輕點的，她又不服人家……

    甚者，還鬧出難聽的話，說那在校的大學(xué)生勾引她，總之，哪哪都不好。

    直到送到趙老師那里聽課，這牢sao才算止住了。

    韓太太從前只是趙小姐的老主顧，也曉得他們趙家的出身，幾發(fā)示意要請趙老師，都被對方回絕了。他的補(bǔ)課原本就是無償，全是戚友圈里的孩子。這事和老韓提過，老韓笑她眼皮子淺，他們這種人家會稀罕你一頓飯？和你吃白瞎一頓飯的工夫，誰不曉得趙家那兒子最最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。

    他的傲慢是打娘胎里就帶出來的，說好聽點是無償給戚友家的孩子指點功課，說不好聽點，不外乎是籠絡(luò)人心罷了。

    不缺物質(zhì)的人家，也就剩人心可圖了。

    這是老韓這樣銅臭商人的勾心斗角。他也曉得，沒點根基沒點殷切的人脈，他也攀附不上這樣所謂的清流人家。

    索性不攀也罷。

    廳里雅雀無聲地，老保姆在給客人上茶，落地窗外一輪明月倒扣在天幕上。韓父良久才蹊蹺出聲，“趙老師是懷疑我們家露露和你說的恐嚇事件有關(guān)？”

    不等趙孟成回應(yīng)，韓父手一指，沖著韓太太，恫嚇的口吻，“去，把你女兒叫下來！”

    樓上，旋轉(zhuǎn)樓梯口已然有了聲響，父親的威嚴(yán)之下，韓露是生生被韓太太拉扯下來的。

    當(dāng)初八個高考補(bǔ)習(xí)學(xué)生中，屬她最乖巧最恬靜，去夏蓉街之前，每周都是去趙孟成家里的。正是考慮到有女學(xué)生，他后來才同意了檀越的化緣。

    平心而論，趙孟成已經(jīng)很注意了，注意避嫌、注意與女學(xué)生的界限感。

    這些年的教學(xué)下來，他不是沒遇過這種情況，年輕孩子的芳心愛慕，發(fā)乎情止乎禮便罷了。即便他能感受到，他也很嚴(yán)肅地規(guī)避了許多。沒想到，他實在沒想到，會出現(xiàn)這么惡劣的結(jié)果。

    韓露穿著素凈的睡袍，趙孟成不便長久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，只問她，“為什么要這么做？韓露，你知不知道，你差點害死一個老人！”

    “我沒有！”突然，素凈單薄的女孩驟烈地呼吸起伏，她矢口否認(rèn)，沒有，她沒有做！

    是的，從頭至尾，那個包裹她就沒有沾手，是于昊，那個蠢人他要替她出口氣罷了。

    衛(wèi)若口中的韓露與眼前怯懦軟弱的女孩判若二人，他說于昊很喜歡韓露，追求了好幾年，才答應(yīng)交往，沒多久又甩了他，

    二人拉鋸時，這個大小姐萬般地作踐人，說你求我啊，你跪下求我，我就再考慮看看……

    真依她愿了，她非但不領(lǐng)情，還拿耳光招呼對方，罵他下賤、活該！

    這事在男生堆里傳瘋了，個個罵韓露是個瘋批。

    趙孟成再問她：“為什么是鞋子？”

    顫抖的肩頭與隱忍不發(fā)的唇角情緒已然泄露所有心機(jī)，真正的答案已經(jīng)不重要了。

    他之所以沒有直接把事情反映到學(xué)校層面或者等著警方披露合法的證據(jù)結(jié)果，就是想給彼此一個機(jī)會，聽聽當(dāng)事人及家長的態(tài)度。

    可惜，目前為止，韓家并沒有想善了的樣子。

    甚至詭辯，巧言詭辯。

    因為韓父滅了的煙重新點起來。他質(zhì)問趙老師，捉賊拿臟，您所說的證據(jù)指向的并不是我們露露呀，你也聽到她辯駁了。

    這事捅破天，是那該死的男學(xué)生惡作劇，不能因為他喜歡我們露露，就賴到我家孩子身上。

    還要高考還要出去留學(xué)的，十八歲的姑娘家背上這樣齟齬官司的罵名，趙老師面上過不去，我們姑娘更是過不去。

    趙孟成冷笑一聲，“是的，韓先生，您的女兒已經(jīng)滿十八歲了?！彼嵝咽裁础?/br>
    對方面上一怔，煙上一截灰沒來得及彈，掉到腳下地毯上去，頃刻間，焦出一塊難看的黃斑，像極了一個污點。

    這是他韓某人不允許也不肯發(fā)生的。

    兩方僵持不下，最后客人自行起身，趙孟成說，他囑咐兩件事：

    一，韓露從他的補(bǔ)習(xí)隊伍里停課。哪怕他那里只剩下一天的課程，韓露也必須從我的學(xué)生名單里剔除掉；

    二，我給過機(jī)會的，既然學(xué)生本人及家長都沒有及時悔改歉意的態(tài)度，那么我會將此事件如實上報學(xué)校保安處并移交警方立案處理。

    不等趙孟成移步離開，韓露突然急言開口，“趙老師……”，話沒真正袒露，就被韓父上前一個巴掌打斷了。

    這一威嚴(yán)用力的巴掌下去，二十歲都不到的女孩子，活像個蕭薄的紙片被刮開了。趙孟成眼里心里都是一慟，一瞬間，他甚至想到了顧湘那天是不是也這樣被母親無情地掌摑的。

    不一樣，唐女士那是氣湘湘口不擇言置喙了父母的陰私；

    而眼前這個與他父親一般大的男人，絲毫沒有體恤幼女的心情，或者他的體恤是建立在家族、他個人榮耀之上的。

    他不允許他的孩子有污點，即便有了，也不是教導(dǎo)孩子正視，而是遮掩甚至試圖抹去。

    韓父是個縱橫商場的老狐貍，他能周旋幾處女人而這幾個女人也乖乖不和他鬧，就能揣測出這樣的人，再會鉆研人心不過了，

    他勸趙老師留步。說這事一旦剖開了，說不得要質(zhì)疑您幾句，師德架到高處被盤剝那是肯定的了，因為您招惹女學(xué)生的風(fēng)流債，甚至招惹到為您拼命的地步了，這話怎么也不會好聽的；

    二者，這事根結(jié)到底，就不是我們露露做的，即便對簿公堂，也還是這么個結(jié)果，誰也別想往我女兒身上潑臟水；

    最重要的一點，我聽聞趙老師不日就要升職去桐城分校挑大梁了，這個關(guān)頭又何必因為個人陰私去招人話柄呢？

    我想您父親也不肯的，趙家的兒子跌過一個跟頭的，不能再重蹈覆轍了。

    不愧是生意人的口條，條理清晰，層層遞進(jìn)，最重要的談判砝碼就得壓軸，可惜，他談判的對象是趙孟成，后者兩手落袋，輕慢地腔調(diào)，“那么，韓先生覺得我今晚來這一趟是為了什么？”

    韓某人才欲張口，趙搶斷了，搶得傲慢無禮，“承蒙您如此留心我的生活，不才，我的吊兒郎當(dāng)是圈里出了名的，正如您所言，我也不是沒因為私事丟過功名過，一回生二回熟。所以，您說的前兩條或許我還受用，升職的事，誅不了我的心的?！?/br>
    言盡于此，趙孟成知會趙孟晞走，隨即，對韓家一行人，頷首，“再會。”

    踏進(jìn)庭院，明月溶溶，細(xì)細(xì)的春夜柔風(fēng)，

    韓露追出來，哭聲連連，喊他，“趙老師……”

    趙孟成很難不動惻隱之心，這一刻他甚至更明白要如何做好一個父親。父母永遠(yuǎn)是孩子的因，也是果。

    很矛盾的一個社會結(jié)合體。從她出生那一刻起，生命就在儀式化地告訴我們，親子關(guān)系終究走向剝離，可是就是這份剝離，我們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明白父與子的界限在哪里。

    我們該如何教善我們的孩子，成為一個好人，一個有品格的人，一個有擔(dān)當(dāng)?shù)娜?，一個有血有rou但要對社會有貢獻(xiàn)的人……

    小時候，趙孟成問母親，碰到你教不會的學(xué)生你怎么辦？

    孟校長說：老師只是個職業(yè)，你當(dāng)我們是圣父圣母嘛？

    這世上除了宗/教能治人心，其余任何一個行業(yè)都不行。別綁架人心，我的小子！

    于是，趙孟成一言不發(fā)地離開了韓家，

    偏偏這一沉默，倒塌了一個病態(tài)女孩最后的尊嚴(yán)與信仰。

    —

    韓露一直有在看心理醫(yī)生，只是韓家人對外瞞著。韓太太那么要強(qiáng)的人，也輕易不敢讓丈夫知道女兒的毛病，

    事情敗露后，韓父說無論如何，他的女兒不準(zhǔn)有這么丑陋的污點，更不準(zhǔn)韓露承認(rèn)這件事是她教唆的。

    他說他來料理，他總有辦法叫趙家按下這事不表的。

    不過就是個小孩過家家的把戲罷了。

    夜里，韓露就吞服了安眠藥……

    消息走漏開，傳得不是韓家孩子妄行犯罪未遂，而是，韓露因為愛慕趙老師，被對方上門家訪了，人走后，韓家女兒就羞愧差點尋了短見……

    那姑娘有多癡心，電腦里錄音筆里轉(zhuǎn)出來的，有上百條趙老師上課的錄音筆錄。

    *

    趙家，趙父得知消息后，氣得在書房里來回踱步，

    找不到趙孟成人，干脆發(fā)難女兒，質(zhì)問她，“為什么肯陪他登這個門？”

    趙孟晞知悉事情始末，“那個姓韓的老東西，他反咬一口，他女兒犯了錯他還姑息，他們差點害死人，你知道吧！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！”父親大動肝火，沖她拍桌子，“我只知道，你們的上門，差點害死人！”

    “沒準(zhǔn)這就是他的一步棋……”

    “住口！”趙父斷喝。

    這種口水官司向來比白紙黑字的罪過更難一筆勾銷，趙父怪他們太意氣行事了，混賬東西，兩個人被一個孩子牽著鼻子走了。

    趙孟晞不服：“那是因為他們下作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懂個什么！”父親凝神在想什么，背著手，冷臉看著窗外，時隔這些年父子才剛剛破冰，這個關(guān)頭，他不想再和老二正面對峙，這事也只能私了，他跟趙孟晞?wù)f，“這也是韓家的對策?！?/br>
    趙孟成升職期間，這盤臟水潑下來，想洗也洗不清?！澳汶y道想看他因為別人再跌一次？”

    想了想，父親說，解鈴還須系鈴人，“你替我打電話給他那個對象！”

    “誰？”老小姐當(dāng)真沒明白是誰。

    “你說是誰？”

    哦，顧湘。趙孟晞不肯，不肯打，“你要見人家干嘛？老趙，你才和你家老二緩和點，我求你了，你就尊重他的意見吧，是他娶老婆又不是你……”

    趙父漫不經(jīng)心地訓(xùn)斥，“你也知道他是娶老婆，不是養(yǎng)女兒！這點臺面都上不了，以后夫妻倆還怎么同進(jìn)退？”

    第59章 059.   光與塵

    趙孟晞?wù)f, 你要見人家，也請你先知會你兒子知道。我不替你去做這個推手。

    吃一塹長一智。人總要慢慢識相的。

    從前趙家父母就不亂置喙兒女事，饒是當(dāng)年趙孟成與馮洛鬧成那樣, 父母也只是氣他們拿婚姻當(dāng)兒戲, 而至于到底能不能長久, 那是他們自己的事。

    如人飲水冷暖自知。誰又能保證, 這一筆下去, 必定撇捺出個上好的“人”呢。

    父親執(zhí)意要見顧湘, “你告訴他也無妨, 或者, 那位顧小姐如果只能由趙孟成陪著來才敢見長輩也隨她?！?/br>
    一個半小時后，趙孟晞接來了顧湘。

    一處帶院子的舊式干休小樓，庭院里最醒目的就是一株越人高的羅漢松, 精神且翠綠。趙孟晞告訴顧湘，這顆樹他們搬了幾次家就也跟著挪了幾次土, 她父親可寶貴著呢。

    顧湘跟著趙孟晞往里走，院里的一草一木, 一苔一痕，都足以見主人的細(xì)與雅。拾級而上, 正門橫聯(lián)上的“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”還很服帖、清楚。

    不等外面的人叩門, 里面就先開了，門后站出來一個樸素的老人，梳著個獨辮子, 衣著簡單圍著上灶的圍裙，見人三分笑，不是看趙孟晞而是直勾勾落在顧湘臉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