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天，舒檀不是在發(fā)熱門診看診和取咽拭子，就是在病房查房、處理醫(yī)囑、搶救病人，她漸漸習慣了穿著防護服的感覺，不再那么容易就覺得頭暈惡心，用上了成人紙尿褲，還是不太敢喝水，防疫香囊掛在更衣室的柜子和揣在衣服口袋里，淡淡的藥香讓她覺得心安。

    她臉上和鼻梁上的壓痕再沒有完全消退過。

    她遇到很多人，看著他們從垂死到逐漸好轉，也曾經在轉運病人的途中被驚恐發(fā)狂的患者撕扯過身上的防護服，為此害怕委屈過，也被病房的阿婆笑著叫過小姑娘，說醫(yī)生你辛苦了。

    天亮了，她沉默地洗漱，然后吃過簡單的早餐，走出研修樓，向隔離區(qū)走去。

    穿過長廊抵達第一更衣室，洗手，換上內工作鞋，換好后經過洗浴室進入第二更衣室，看到在換衣服的其他同事，打聲招呼，手衛(wèi)生后戴防護口罩和帽子，再手衛(wèi)生，戴外科手套，然后穿上   zwnj;隔離衣，戴外層手套，再穿上防護服，戴好護目鏡，穿上靴套，然后再戴手套，互相檢查沒問題后，護長用馬克筆在胸前幫她寫上名字。

    然后出門，進入隔離區(qū)，開始一天的查房，“怎么樣，感覺好點沒有？”

    “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樣？”

    “別擔心，你既然來了這里，我們就一定會盡全力救治的，別有心理負擔，難關肯定會過去的。”

    “目前您的情況比較穩(wěn)定，放寬心，相信您很快就可以出院啦。”

    每一天，循環(huán)往復，或在查看危重患者的情況，或在安撫患者的情緒，或是查看新的檢查結果，或是和同事討論患者的病情變化，又或者......

    電話響起，護士來電告知：“舒醫(yī)生，羅教授和史教授過來查房了?！?/br>
    她立刻起身，“我馬上過來?！?/br>
    這是她在病區(qū)除了聽說病人病情好轉之外，很難得的開心時刻，她可以憑借那雙明亮的閃爍著淡淡笑意的眼睛，一眼就認出那個人來。

    87. [最新] 第八十七章   薪火相傳。

    自從一附院開始收治肺炎病人, 老爺子跟史今教授就保持著每天查房一次的頻率，像約好了似的，都在下午過來。

    不過今天有點特殊, 有電視臺的新聞記者跟著來采訪。

    于是舒檀只和厲寧述打了聲招呼，沒有說話，就帶著兩位老師往病房里面走。

    “今天患者情況怎么樣？”史教授問道。

    舒檀懷里抱著一個病歷夾, 看著里面夾的交接班記錄，應道：“截至今天中午，共收治患者58人, 其中重癥患者17人，危重癥3人, 另有3名患者病情加重, 已經轉到負壓病房繼續(xù)治療......”

    病區(qū)才開了沒幾天就收進這么多人, 可專家說的高峰期卻還沒來，到那時, 絕對不可能只是這么點人。

    她匯報病情的時候，老爺子也在仔細認真地聽, 聽完后問道：“吃中藥的病人感覺怎么樣？”

    不管在哪里，要不要吃、愿不愿意吃中藥，都是由病人自己來決定的, 有的人從心里就抗拒，硬要他吃也不見得就會好。

    舒檀回答道：“13床的阿姨說吃了以后她睡得好很多了......16床......總體來講沒有不適，不過21床患者不愿意再吃, 覺得太苦了......”

    “等下我們看看是不是調一下藥方。”   老爺子一邊說，一邊推開病房門進去。

    舒檀走在最后，剛進去，就有護士從后面大步走過來, 低聲告訴她：“19床譫妄狀態(tài)了?！?/br>
    舒檀心里一驚，忙上前跟厲寧述他們說了聲，轉身匆匆越過跟著采訪的電視臺隊伍，向另一間病房大步走去。

    攝像的鏡頭捕捉下這一幕，穿著白色防護服的醫(yī)生，有些笨拙但速度很快地在空蕩安靜的走廊上獨自前行，像一個孤獨的勇士提著利劍獨自趕赴戰(zhàn)場，無人送行。

    “我不夠氣！給我氧氣！我的眼睛......我看不見了......”

    舒檀剛進門，就聽見這樣的大聲叫嚷，床上的老人雙手四處亂抓，用力撕扯著面罩和身上的監(jiān)護線，呼吸機頻繁地發(fā)出報警聲，嘀嘀嘀響個不停，提示著人機對抗，舒檀看一眼示數(shù)，氧飽和度只有85%。

    考慮到早上交班的時候同事就提醒過這位患者的情緒不太穩(wěn)定，有些煩躁不安，舒檀對此沒有覺得意外，聽護士說是突然就這樣大叫起來，便點頭道：“有沒有二氧化碳潴留？”

    護士看了一下，說沒有，她點點頭，調了一下呼吸機參數(shù)，又重新幫患者調整了呼吸面罩的位置，檢查過沒有漏氣了，這才握住他的手，盡量地安撫患者的情緒，“阿公，別緊張......你能聽見我說話嗎？”

    “村頭......是有樹，你、你問這......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答非所問，舒檀知道他已經出現(xiàn)了意識障礙，連忙道，“來，你跟著我，慢點呼吸......用鼻子吸，用嘴巴呼，對......吸氣——呼氣——吸氣......慢點，不要這么快......”

    “別怕，沒事的?！币驗楦綦x病區(qū)環(huán)境封閉，加上對這種疾病的恐懼心理，有的患者會緊張、害怕、失眠，嚴重的甚至會像這樣發(fā)生意識混亂，畢竟死亡是所有人都恐懼的事。

    他們需要更多的安慰和關懷，舒檀試圖握住他的手，老人已經八十多歲，枯瘦的手此刻卻格外有力，向半空中一抓，舒檀感覺自己忽然往前一踉蹌，隨即又穩(wěn)住，他緊緊地抓住了她伸過去的手，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。

    舒檀有時候查房看到他們，總忍不住心酸，一個人住在這里，沒有人能陪護他們，心里的恐懼和惶惑無處可訴說，又該是多么煎熬的一件事。

    “放松——放松——沒事的，不會有事的，別擔心，有我們在啊......”

    經過半個小時的呼吸治療和安撫，患者煩躁的情緒慢慢平復，緊抓著監(jiān)護儀線的手慢慢松開，舒檀能感覺到他緊繃的肌rou也漸漸松弛，握著自己手掌的手指也慢慢松開。

    “血氧飽和度   95%?！弊o士匯報了一句，這意味著患者的生命體征恢復正常，所有人都松了口氣。

    舒檀忙完出來，發(fā)現(xiàn)外頭竟然有攝像師在拍攝，不由得一愣，“......羅教授他們查到哪里了？”

    攝像師搖搖鏡頭，意思是不知道，然后看她一眼，發(fā)現(xiàn)她身上有點不對勁，實在沒辦法不說話了，“舒醫(yī)生，你的防護服是不是破了，要不要趕快出去？”

    舒檀忽然聽到這句話，嚇了一跳，手登時就顫抖起來，她可是記得剛才被抓了一次的，不會這防護服這么脆弱吧？

    “......哪兒??？我、我怎么沒看到？”她一邊說一邊低頭費勁的打量著自己，聲音緊張起來，呼吸都屏住了。

    在攝像師的比劃下，她終于找到了據(jù)說是破損的地方，原來是胸前寫名字的地方，角落里有一塊拇指大小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時候弄濕了，在光線的照射下顯得有點透明，看起來就好像破了個洞。

    原來是虛驚一場，舒檀猛然松口氣，心里緊繃的弦頓時就松了，然后拉扯了一下那個位置，笑道：“不是，沒事沒事?！?/br>
    攝像師鬧了個烏龍，也有點不好意思，笑了笑，“我剛才看到他不小心抓到了你的防護服，還以為......”

    “可能是我剛才進病房之前按手消毒液，不小心濺到的?！笔嫣椿貞浟艘幌拢缓蠼忉尩?，一面說一面去找老爺子他們。

    就在查房快要結束的時候，又收進來兩個新病人，舒檀急急忙忙去處理了，等她處理好新病人的醫(yī)囑，查房已經結束了。

    “老爺子他們會診兩個危重癥的?！被氐睫k公室，厲寧述告訴她。

    舒檀問了要看哪兩個床的，調出病例來，然后在厲寧述旁邊的空位坐下，準備迎接大佬們的提問。

    會診的第一個病人，七十歲的老年患者，發(fā)熱4天干咳2天，在別的醫(yī)院查出陽性后因為沒床位了，這才轉過來，是舒檀他們開科當天收進來的第一例患者，病情進展得很快，昨天就從普通病房轉進了重癥監(jiān)護室，中午上了ecmo，心肌損傷得厲害，考慮是病毒性心肌炎，昨天突發(fā)的心衰，心率最慢時每分鐘只有30多次。

    舒檀說到這里，想起在厲寧述那里看過的很多筆記，又補了句：“剛來的時候還沒這么嚴重，神志清楚，但是感覺很猶豫，精神不好?！?/br>
    “肝氣郁結啊。”老爺子哦了聲。

    史教授這時問了句：“我剛才看到他皮膚很黃啊，感覺有比較重的黃疸，肝功怎么樣？”

    舒檀說要看一下檢查單，然后就聽老爺子問厲寧述：“七十歲，不算小，既往身體素質怎么樣？寧述你剛才給他摸脈沒有？”

    “沒什么基礎疾   病，就一個高血壓2級?！眳枌幨龅皖^看了下病歷，然后應道，“他現(xiàn)在是左手寸脈浮滑，關脈弦滑偏大有力，都偏實，尺脈偏沉，也有點弦；右手關脈比較滑實，尺脈也是偏沉，不過寸脈倒不浮了，看來還是腎陽偏虛。”

    他說完之后，舒檀立刻補充道：“患者的肝功不太好，有黃疸，今天的黃疸指數(shù)升到101了?！?/br>
    兩位教授看著檢查單點點頭，史教授道：“c反應蛋白也高，肌酸激酶、同工酶也高，ck......哦，這個不高......”

    “初期只有胸悶和氣促，是不是小舒？”羅老爺子忽然問道。

    舒檀忙點頭應了聲是，厲寧述就接著開口：“老師您意思是患者因為憂郁過重加上突然發(fā)病，所以邪陷心包？”

    “嗯，從少陽焦膜到厥陰心包?！崩蠣斪狱c點頭，又問護理記錄，比如二便的情況和體溫記錄，中間發(fā)現(xiàn)今天下午記錄的體溫都正常，不由得愣了愣，“之前都燒，怎么今天忽然就降啦？”

    “因為患者用了ecmo，是機器把血抽出來調溫了，機器可以調控血流速度和體溫，控制在37c，所以這個體溫......我估計剛才厲醫(yī)生摸的脈也不是很準了?！笔嫣蠢蠈嵒卮鸬馈?/br>
    老爺子驚訝的哎呀一聲，“貴的東西真好用哈，高科技哇！”

    大家笑了起來，他又繼續(xù)道：“我們講講這個患者的情況，這個病人現(xiàn)在是有黃疸，應該還有發(fā)熱，按照現(xiàn)在摸到的脈，寸關脈滑還是以熱為主、濕為次，再看他二便......”

    頓了頓，又問舒檀：“他昏迷沒有，還是用了鎮(zhèn)定劑？”

    “用了鎮(zhèn)定劑?！笔嫣创鸬?。

    羅老爺子就繼續(xù)往下講，“沒有昏迷就不一定到心包啦，但肯定也有影響，心率太慢啦，應該有痰濕阻滯，至于瘀血，他有沒有劇烈心痛過？”

    舒檀點點頭，說有，老爺子哦了聲，“那就是有，另外，有沒有痰，咳得出來嗎？”

    “有痰，偶爾能咳出來，帶有血絲。”

    厲寧述聽到這里，接了句：“那就是入血分了?！?/br>
    “茵陳蒿湯退黃疸，加降香吧，另外他上焦用什么？寧述？”老爺子說了句，又看向厲寧述，做詢問商量狀。

    “心率這么慢，是不是要用點鼓動心陽的藥，考慮桂枝、炙甘草？”厲寧述說出自己的想法，“但已經陷入血分，用這種動血的藥恐怕又不太好......他也無汗，是不是用點麻黃？麻黃也能提高心率，加降香是不是整個方子太涼了？”

    “主要是缺少ecmo前后的脈象對比，就不好說現(xiàn)在這個是不是他真正的脈象......降香還是用吧   ，我覺得他心率慢還是濕邪阻滯可能性大一點，不太像寒凝......加麻黃的話大黃就可以多用一點了......”

    舒檀聽著他們師徒倆在討論藥方，檢查結果和護理記錄來回翻，說的內容逐漸聽不懂，只有史教授還能偶爾接上兩句，她的面前已經開始轉蚊香圈圈了。

    哎喲，聽不懂，腦殼疼。

    “哎喲，太麻煩了，這倒霉病毒?！崩蠣斪右舶l(fā)出一聲感慨，“我都被搞暈了，這機器一上去，救命是救命，我不好觀察病情了哎......他現(xiàn)在沒有大便了，也是麻煩事一樁?！?/br>
    “......我、我們今天還打算給他灌腸來著?！边@句話舒檀能接上了，忙就看一眼醫(yī)囑回答道。

    羅老爺子點點頭，對厲寧述道：“他有氣喘耶，宣痹湯力量不夠了，留個郁金吧，其他都不要了。”

    “用大陷胸丸？”厲寧述一邊寫，一邊確認道。

    “對，用葶藶子、杏仁，甚至用點芒硝，這兩天是他轉危為安的關鍵時刻......”老爺子敲敲桌子道，“瓜蔞殼也留下吧......醫(yī)院的葶藶子是不是苦的那種？甜的那種不對哦，苦的才是正品?！?/br>
    “我給您念一下，看看有沒有漏的?！眳枌幨鳇c點頭，開始讀處方，又問，“開幾劑？”

    “兩劑嘛，多了不敢開，情況不太確定，明天或者后天再來看看?！崩蠣斪訐u搖頭，又道，“這個煮久一點，他有水濕，不用給他喝太多，濃縮一點?！?/br>
    舒檀聽得暈乎乎的，反正插不上話，直到兩個病人都會診完，已經是傍晚，天色開始轉暗了。

    剛要送他們出去，另一個也是上了ecmo的病人因為病情不穩(wěn)定，又要去做ct，舒檀又急急忙忙安排準備工作，史教授聽說，干脆就留下來等消息，只有羅老爺子喝厲寧述出了隔離區(qū)，電視臺的人也一起離開了。

    走到了外面，發(fā)現(xiàn)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開始飄起小雨，老爺子看著天嘆口氣，對厲寧述說了句：“你兩頭跑，也是不容易，家里都沒事吧，小舒家里呢？”

    厲寧述垂了垂眼，應道：“還行，百草堂這些天也關門了，舒檀家里......她爸媽在機關，也都上一線了，有排查任務?！?/br>
    老爺子點點頭，“明天開始你別跟著我到處去了，我跟陳院他們說以后你們每天都過來查查房，我看輕癥的病人都還蠻愿意用中藥，出去會診我?guī)ь櫖樃闶迨宄鋈ゾ托?，馬上春節(jié)假期就要結束了，肯定會有一大批病人出現(xiàn)，不能掉以輕心吶?！?/br>
    說完又嘆口氣，這才冒著小雨絲往前zwn   j;走。

    走了一段路，聽見背后有動靜，回身一看，是舒檀他們推著病人出來，要送去做檢查。

    “小心小心，慢一點......”舒檀大聲問道，“鄧斌，你還行不，要不要幫忙？”

    鄧斌抱著呼吸機的氧氣筒，手都在顫抖，但還是咬著牙搖搖頭，“......沒事、我撐得住?！?/br>
    老爺子回過頭來，看見攝像師將鏡頭對準了那群防護服外套著隔離衣的人，忽然說了句：“你們不知道吧，剛才那個舒醫(yī)生就是寧述他女朋友。”

    跟隨采訪的記者雖然剛才已經有了點猜測，但還是忍不住愣了愣，“......是么，完全看不出來，厲醫(yī)生跟舒醫(yī)生的互動非常......就像普通同事?！?/br>
    反正一點都沒有親密的感覺，隔著口罩和護目鏡，也看不到他們的表情。

    羅老爺子笑了聲，“工作時間還是要專業(yè)，他們這樣的情況醫(yī)院很多的，很多都是兩個全在一線，還有的是一個在江城一個在容城，這些小孩都不容易?！?/br>
    十幾年前，舒檀們還沒長大，對非典的印象可能只是白口罩和板藍根，十幾年后，舒檀們已經長大，穿著白衣，學著大人模樣，要直面生死，守護一方安寧。

    薪火相傳，大概就是這樣。

    88. [最新] 第八十八章（正文完）   我將永遠愛你?！?/br>
    晚上九點, 舒檀加完班，和鄧斌交接班之后，走出辦公室, 經過緩沖區(qū)進入一脫區(qū)，小心翼翼地脫下防護裝備，進入二脫區(qū), 摘除隔離衣、帽子和口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