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節(jié)
“不送也得送!”時闊亭揪著脖領(lǐng)子把他拽起來,往洗手間拖,“臭小子,要不是看你喝醉了,老子管你……” 熱鬧的屋子冷清下來,寶綻醉眼望著窗外,燈光璀璨,他卻覺得空虛,現(xiàn)在他們有戲唱,有一百二十萬在賬上躺著,這不就是過去夢寐以求的日子嗎,為什么得到了,心里還是不滿足? 啪嚓,輕輕的一聲,像是什么東西摔在地上,寶綻抬頭看,是樓上傳來的。 他起身上樓,三樓大排練廳的門虛掩著,微微透出一點光,他輕手輕腳進去,見地上俯臥著一個人,長頭發(fā)盤在腦后,劈著叉大汗淋漓,是陳柔恩。 這么涼的天,她卻只穿著短衣短褲,寶綻驚訝:“小陳!” 陳柔恩回頭,挺漂亮一張臉,齜牙咧嘴的:“團……長!” 寶綻趕忙把她拉起來:“這么晚了,你怎么不回家?” “上次不是說了,”陳柔恩揩一把汗,“劈腿、下腰、踢圓場,我都要練好了給你看?!?/br> “不是給我看,”寶綻苦笑,“是給座兒看?!?/br> “一樣,”陳柔恩把長頭發(fā)放下來,“練好了,給誰看都是好?!?/br> 是這個理兒,寶綻脫下西裝外套給她:“披上,我送你回家。” “不用,”陳柔恩一身汗,怕把他衣服弄臟了,“薩爽在屋里等我呢,我倆順路。” 原來薩爽也在,寶綻垂下眼,這么晚了,他們?nèi)珗F都在這兒,可除了應(yīng)笑儂,沒一個人有戲唱——那些富二代只看男旦,看男旦披著鳳冠霞帔為他們醉酒,這已經(jīng)成了如意洲的噱頭。 “我這個字……”他后悔,“終究是簽錯了?!?/br> “團長你怎么這么說,”陳柔恩急了,“你又不是為自己,是為了我們大家!” 寶綻搖頭,匡正說得沒錯,因為他一個錯誤的決定,把全團人都耽誤了:“我這個團長不夠格,眼皮子太淺……” “誰說的,”陳柔恩瞪眼睛,“一個月二十萬還不夠格,誰夠格,拉出來我看看!” 寶綻知道她是開解自己,沒說話。 “團長,你千萬別瞎想,”陳柔恩看不得他消沉,“你還記得你跟我說的,如意洲不是專業(yè)院團,我們的路必然比院團難走。” 寶綻眉頭一動,抬起眼。 “又想有演出,又想像院團演員那樣端著,怎么可能,”陳柔恩句句大實話,“哪個角兒不是從泥里爬出來的,四大名旦沒紅的時候還陪過酒呢,只要咱們戲好,高低貴賤不在酒上,”她指了指心口,“在這里頭?!?/br> 所以她才大晚上不回家,把自己練得滿身是汗,寶綻懂她的意思:“只是……難為小儂了?!?/br> 提起應(yīng)笑儂,陳柔恩一股子豪氣,“儂哥才不差這點酒,再說了,為了你,別說是他,就是讓我往死里喝,我也愿意!” 這話甭管真假,寶綻心里頭暖暖的,他二十八了,還要讓人家小姑娘來哄,想想真是丟人:“不說了,你快回家。” “嗯,明兒見,”陳柔恩下了幾步樓梯,又停住,“團長,我跟你說實話,咱們團這幾個人都是沖你的,你挺著,咱們團就倒不了?!?/br> 寶綻怔住,微張著嘴,眼看她噔噔噔跑下去,接著,樓下響起砰砰的拍門聲:“你姐回來了,臭小子開門!” 寶綻慢慢在樓梯上坐下,確實,他是當(dāng)家的,大家伙都指著他,無論到什么時候,他得有主心骨。 他抱起膝蓋,盯著頭上圓圓的照明燈,首先,三百六十萬不能賠,賠了才是大腦袋,其次,如意洲也不能任人揉搓,酒可以喝,但該唱的戲一定要唱,否則就是砸了頭上這塊百年的牌子。 良久,他攥著拳頭起身,下了樓,各屋的燈都熄了,偌大的戲樓有種繁華盡褪后的落寞,紅樓梯在昏暗的光下變成了醬色,那些雕梁也都隱入了黑暗中,他疲憊地走到一樓,站在高聳的蓮花藻井下,回過頭,發(fā)現(xiàn)即使站到了這兒,他仍然要重新出發(fā)。 重新出發(fā)又如何,如意洲的路一直是硬闖出來的,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,每一腳都趟在汗水里,他不怕。 走出大戲樓,街對面橫著一道炫目的窄紅,寶綻一眼就認出來,是匡正的車尾燈,總是亮在夜色深處,無聲地告訴他,他在。 寶綻走過去,敲了敲車窗,車鎖啪地彈開。 “哥,等久了吧?”他拉開門坐上副駕駛。 匡正睡著了,揉了揉臉,從后座拎過來一份外賣:“餓不餓,我買了面?!?/br> 寶綻不餓,壓力和煩悶已經(jīng)把他填飽,但他還是接過來,捧在手里,感受那份暖心的溫度。 “晚上跟人在香格里拉談事,”匡正替他掀開蓋子,“出來路過一家小店,門口排著十來米的長隊,”取出筷子、勺子,“店叫‘又一春’,說是開了很多年,今天是老板七十歲生日,也是小店最后一天營業(yè),我就買了一份給你?!?/br> 熱騰騰的雞絲面,在這樣黯然的夜,讓寶綻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依戀:“真香……” 匡正聞不到,只聞到他身上的酒味:“你嘗嘗?!?/br> 說真的他心疼,心疼寶綻陪一群混蛋喝酒,心疼他時刻準(zhǔn)備著上臺,連飽飯都不敢吃一口。胸口像塞了一團亂麻,七情六欲纏在里面,有些很熟悉,有些則陌生,那么古怪,又那么強烈,讓他躁動。 “我今天想了一天你的事兒?!彼f。 “我?”寶綻先喝湯,“想我什么?” “不知道,”匡正嘆了口氣,“跟人喝酒是不是吹虧了,是不是挨欺負了?!?/br> 寶綻攪筷子的手停了停:“沒有,我好著呢?!?/br> 他夾起一大口面,送進嘴里,鼓著腮幫子說:“好吃!” 匡正看他那個小豬仔似的樣子,笑了,幫他把略長的頭發(fā)別到耳后,手指擦過一小塊皮膚,留戀著,舍不得離開。 “其實,”寶綻嚼著嚼著,忽然說,“面沒那么好吃,”他知道匡正什么都想著他,對他好,“你特意給我買的,我才覺得好吃?!?/br> 匡正的手停在他耳邊,心卻像上了發(fā)條,劇烈地跳動起來,這不是他第一次為了寶綻心跳,卻是最強烈的一次,像是…… 他難以置信,像是…… 愛? 他倏地收回手,有些緊張地盯著窗外,也許是夜深了,他想,或是車?yán)锏目臻g太小,再不就是這碗來路不明的面,總之不是他的錯。 “哥,”寶綻朝他挨過來,“你也嘗嘗?!?/br> “嗯?”匡正沒看他,心慌意亂的樣子。 寶綻拉了拉他的手,只是輕輕的一下,匡正的頭皮就麻了。他恐慌,從小到大,他一直走在最直的那條路上,最好的中學(xué)、最好的大學(xué)、最好的工作,將來還會娶最好的女人,生最好的孩子,他的人生沒有彎路,也不許行差踏錯,但此時此刻,他的行差踏錯出現(xiàn)了,還來得這么猝不及防。 他必須停下,要懸崖勒馬,要迷途知返…… “哥,”寶綻夾起一筷子面,送到他嘴邊,“來?!?/br> 那樣一把溫柔的嗓子,匡正甚至沒來得及猶豫,張嘴就把面含住了,寶綻咬過的筷子尖,舌頭從上面滑過,他這種閱人無數(shù)的老流氓也紅了臉,只是因為黑,寶綻沒發(fā)現(xiàn)。 “還行?”寶綻接著吃。 匡正做賊心虛,模糊地“嗯”了一聲。 寶綻看他下巴上有些濕,拿手背幫他擦了一把:“哥,這家店叫什么來著?” 匡正失魂落魄地靠在椅背上,茫然說了三個字:“又一春?!?/br> 第73章 匡正穿著一身灑脫的美式西裝坐在總裁辦公桌后, 這是個豪華的大開間, 阿富汗手工地毯、復(fù)古吊燈、真皮座椅, 一扇小門通著休息室, 里面有柔軟的大床,帶按摩浴缸的淋浴間, 還有eurocave恒溫恒濕的紅酒柜。 萬融臻匯的改造基本完成, 一切都開始步入正軌,他的人生卻有了脫軌之勢。 匡正鎖著眉頭望向窗外,鋼筆在手中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, 他還是不大敢相信, 昨晚他是……對寶綻動心了?那么一個普通的晚上, 在通勤的panamera里,對著一碗面? 怎么可能!他扔下筆,自嘲地笑笑, 就算動心,也不該是那么一個平庸的時刻。 他和寶綻有無數(shù)難忘的瞬間,同一張床上臉貼著臉醒來,失意時緊緊攥住的手指, 北戴河煙花海浪的驚心動魄,哪一個都比昨天那一車酒氣強, 他難以理解, 自己這心動得未免太隨便,太……廉價了。 這時有人敲門,匡正懶聲回應(yīng):“進來?!?/br> 穿米色西裝裙的年輕女員工站在門外, 提醒他上午的日程:“匡總,您十點約了佟總?cè)トf融總行跟進貸款事宜?!?/br> “知道了?!笨镎龜[手,門輕輕帶上。 段釗招了一批女大學(xué)生,都是金融專業(yè)應(yīng)屆,學(xué)校良莠不齊,但有一個共同點,就是個子都很高。 匡正問他為什么專挑高個子的女生,段釗的理論也很奇葩:事業(yè)有成的男人都傲,習(xí)慣了俯視別人,最容易被俯視的就是服務(wù)型女性,但如果這些女性的身高讓男人有壓迫感,就會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,客戶可能短期內(nèi)記不住萬融臻匯這四個字,但一定會記住有家女性身高驚人的私銀,這就成了記憶點。 而對于初創(chuàng)期的萬融臻匯來說,現(xiàn)階段最需要的就是被記住、被談?wù)?,匡正不得不承認,許多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,段釗總是能給他辦出驚喜。 他從辦公桌后起身,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西裝,走出總裁室,坐小電梯下一樓,在電梯口和一位披著黃絲巾的女士走了個對面。 “您好。”匡正習(xí)慣性打招呼,正要錯身而過。 “請問……”她卻把他叫住。 匡正停步回身:“您是來做咨詢的?” 她微揚著頭: “要不然呢?” “我?guī)マk公區(qū),我們有專業(yè)的客戶經(jīng)理……” “不,”她直接拒絕,“我就是從辦公區(qū)過來的?!?/br> 匡正不解地看著她。 “那都是些小屁孩?!彼雌饋硭氖畾q左右,保養(yǎng)得不錯,實際年齡可能更大一些,不屑于聽二十多歲人給的建議。 匡正這才意識到他們員工結(jié)構(gòu)的問題,黃百兩二十九歲,段釗和夏可都只有二十五,萬融臻匯的前臺員工沒有超過三十歲的,而客戶經(jīng)理這個行業(yè)和醫(yī)生、律師一樣,含金量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累積。 她上下打量匡正:“你接不接待咨詢?” 匡正看一眼表,他只有十五分鐘,但表現(xiàn)得氣定神閑:“當(dāng)然,請跟我上樓?!?/br> 他們乘電梯到二樓的貴賓室,十幾平的小房間,沒有窗,墻體全部是隔音磚,私密性很好,匡正給她倒了一杯奶茶:“您貴姓?” 她端起杯:“我姓黎。” “黎女士,您想咨詢什么業(yè)務(wù)?” 她聞了聞茶香,沒有喝:“我想辦移民。” 小事情,匡正一笑:“目前移民海外有幾個不錯的選擇,除了傳統(tǒng)的美國、加拿大、澳大利亞,歐洲一些國家的性價比也很高……” “我要去美國,”她斬釘截鐵,“西雅圖?!?/br> 移民只涉及到國家,她卻提到了城市,匡正注意到她有很強的目的性,而且這種目的性背后似乎還藏著某種情緒:“我們不建議客戶做任何沖動型的投資或重大決策?!?/br> 被說中了,黎女士有些激動:“多少錢,我交齊就是了!” “不是錢的問題,”匡正耐心解釋,“如果單純想移民,您可以去找中介公司,既然到私銀來,一定是需要全方位的服務(wù),作為服務(wù)的提供方,我們要為您和您的資產(chǎn)做出最優(yōu)的判斷?!?/br> 黎女士盯著他:“你多大?” 匡正如實回答:“三十二?!?/br> 她撇撇嘴:“老氣橫秋的?!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