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3節(jié)
時闊亭做武生打扮,白盔白靠白苫肩,握一根長矛,纓子也是白色,英姿勃發(fā)站在他身后,聽著前面到了火候,寶綻提一口氣,悶簾(1)一聲: “呼將軍保老夫——” 他給時闊亭一個眼色,袖子一抖,鞭稍舉起,腳下一雙朝方(2),生風般登臺:“重圍闖!” 唱破九霄的嗓子,這地方該有一個“好兒”,可臺下只坐著一個人,大背頭,肥碩的黑西裝,面無表情看著臺上。 寶綻定睛亮相,接下來是繁重的武活兒,趟馬、搓步、圓場,只有一個快字,仿佛腳底下騰起砂石,要在臺上飛起來。 沒有十年的功夫,這一套開場絕對拿不下來,陳柔恩在側(cè)幕看著,忽然理解了寶綻那句“咬著牙攢著勁兒一拼到底”,他壓根沒拿自己當演員,演員身上是帶著架兒的,但他沒有,他眼里只有戲,和對戲的誠心。 這里時闊亭有一句道白:“天官,小心了!” 寶綻開腔接上:“恨番賊太猖狂,將我主困番邦,”他二十八九的年紀,演白發(fā)蒼蒼的老人,動作持重,嗓音遒勁,“我回朝搬兵闖重圍,呼將軍小心提防!” 陳柔恩驚訝,戲校院團最講究門派,動不動就來一句是某派的,寶綻的戲卻沒有派,唱楊四郎時瀟灑飄逸,唱起寇準來又雄渾矍鑠,仿佛哪門哪派都可以為他所用,用起來又入情入理,毫厘不差。 陳柔恩承認他精彩,可這也不過是一出普通戲,方才鄺爺那樣的心疼寶貝,顯得有些矯情……剛想到這兒,寶綻和時闊亭在臺上同時勒馬,隨著嗩吶聲一個高踢腿,雙雙劈橫叉重重砸在臺上。 電光石火的一下,看戲的人驚了,不自覺挺起后背,抻著脖子往臺上看。 別說他,連陳柔恩這個行內(nèi)人都愣怔,這是她第一次見識武老生,之前她從沒想過老生能有這么硬的功夫,摔得舞臺赫然一響。 鼓點叫著勁兒往前走,兩人開叉臥在臺上久久不動,半晌,寶綻緩緩抬頭,雙手扎在身前做牽韁的動作,純靠后腿發(fā)力,漂漂亮亮穩(wěn)穩(wěn)當當,一點點把自己撐起來。 下叉容易,僅憑腿的力量從叉上起來卻難,陳柔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,頭皮發(fā)麻眼睛發(fā)熱,想起寶綻拿竹尺點著她的后腰,說“這才哪兒到哪兒”,她真的汗顏,和人家比,她就是個笑話。 臺上的戲還在繼續(xù),寇準和呼延丕顯還要和遼兵拼死搏殺,寶綻踩著鼓點,一連四個高踢腿,跨步上桌,去了頭上的相巾,一躍而起兩米高,摔前叉落在地上,露著白發(fā)鬏,即刻起身涮髯口,接著頂足了精神,一個摔僵尸向后挺倒在臺上。 短短十分鐘的戲,句句有筋骨,步步見功夫,臺下響著一個孤單的掌聲,隨著舞臺燈熄滅,漸漸弱了下去。 時闊亭架著寶綻回后臺,兩人像拿水洗過,從里到外全濕了,一進屋,陳柔恩迎面過來,一下?lián)涞綄毦`身上,真心實意叫了一聲:“團長!” 寶綻長這么大沒被女孩子抱過,嚇得趕緊舉起胳膊。 “我再也不跟你耍脾氣了!”陳柔恩的血還沸騰著,他的團長就像臺上的寇天官,是一往無前的英雄,是力挽狂瀾的豪杰,“我以后一定好好練功,劈腿、下腰、踢圓場,你讓我干什么我干什么!” “傻姑娘,”寶綻的氣力仿佛在臺上用盡了,虛著聲,“哪個女孩沒有點小脾氣,沒有小脾氣就不可愛了,你嬌你的,哥哥們縱著你?!?/br> “團長!”陳柔恩死抱著他不抬頭,像是偷偷掉了眼淚,噥噥的,只跟他一個人說,“我錯了……” 寶綻滿臉都是汗,拍了拍她的肩膀,疲憊地叫時闊亭:“師哥,扶我一把,”他是有功夫,可毫無準備上這么重的戲,他一時脫力,“我站不住了……” 時闊亭連忙挽他到椅子上坐下,這時薩爽攙著鄺爺也進屋來,大家七手八腳給他擦汗掭頭,走廊上響起腳步聲,一屋子人誰也顧不上去看,亂糟糟的,只聽一把透亮的嗓子:“我他媽回來了!” 大伙同時回過頭,見應(yīng)笑儂氣喘吁吁站在門口。 時闊亭第一個沖上去,掐著他的脖領(lǐng)子頂?shù)綁ι希骸澳闼麐屌苣膬喝チ?!”他惡狠狠地吼,“你看看把寶處累成什么樣了!?/br> 應(yīng)笑儂往人堆兒里看,寶綻帶著妝,汗珠子從油彩底下冒出來,不住地淌,“寶……”他攥起拳頭,“我今兒一早讓我爸抓回去了!才五十出頭跟我說要立遺囑,把我手機錢包全收了!我……” 時闊亭直直瞪著他,見他滾動著喉結(jié):“我給他跪下了,才回來……” 時闊亭連忙松開他,寶綻在椅子那邊擺了擺手,意思是不礙事,讓他別自責,屋里剛靜下來,聽外頭有人說話: “……吳老師,這邊,”是小牛的聲音,“洗手間在前頭。” “這戲還可以,”這個是剛才臺下聽戲那胖子,“挺熱鬧的?!?/br> “這么棒的戲,別處可見不到,”小牛為寶綻驕傲,“如意洲是有百年歷史的老劇團,要么基金會也不會把這么好的地段給他們用?!?/br> 寶綻和時闊亭對視一眼,吃了那么多苦,流了那么多汗,值了。 “就是看個新鮮,”姓吳那家伙卻說,“現(xiàn)在沒人愛看傳統(tǒng)戲,讓我再看一遍我也不愛看,”他傲慢地抱怨,“你們基金會請我來驗收,我不得不看嘛?!?/br> 寶綻的目光冷下去,搭在圈椅上的手徐徐握緊。 洗手間就在后臺對面,姓吳的沒注意,進去前還說了一句:“看劈腿下叉,不如去看雜技,比這刺激多了!” 小牛在走廊上等他,一扭頭,推開虛掩的后臺門,走進來,如意洲的人齊齊盯著他,中間是虛脫了的寶綻。 “寶處,聽見了吧,”小牛無奈,“那位還是音樂學院的教授呢,你們唱戲難,是難在沒有懂戲的人?!?/br> 寶綻汗涔涔水淋淋地看著他。 “但是我,”小牛走到他面前,“能給你們找到愛戲的人?!?/br> 他有資源,這年頭資源就是錢,而條件,就是一紙五年的經(jīng)濟約。 “你們有本事,個個是滄海遺珠”小牛開始煽動他們,“要在上流社會的藝術(shù)圈里點起一把火,只差著一股東風?!?/br> 換做其他任何時候,寶綻對這些話只會笑笑,可此時此刻,他動心了。 “我就是你們的東風,”小牛把如意洲的每個人看一遍,“你們跟我合作,我保證如意洲每個月凈賺二十萬!” 這個數(shù)目,任他們苦唱一年也拿不到,所有人都向?qū)毦`看去,除了應(yīng)笑儂,他張嘴正要說話,寶綻快了他一步——輕輕的,只有一個字:“好?!?/br> “寶處!”應(yīng)笑儂覺得他被情緒左右,草率了。 門外頭,姓吳的從對面洗手間出來,站在走廊上喊:“小牛?牛經(jīng)理!” “說定了,”小牛很高興,臉上泛著紅光,“我回去就擬合同,寶處,我們明天聊!” 他推門出去,熱絡(luò)地招呼對方:“哎呀吳老師!讓您久等了……” 屋里沒有一點聲音,誰也不說話,直到寶綻的手機響,大伙嚇了一跳,時闊亭替他接起來:“喂匡哥,你到啦,行,我把寶綻抱下去……???你上來,好,一樓洗手間對面,后臺入口……嗯。” 電話掛斷,沒有五分鐘,匡正氣沖沖進來,正要質(zhì)問一句寶綻怎么了,一眼瞧見椅子上汗如雨下的人,他呆住了。 時光仿佛回到三個月前,也是這樣一對胭脂色的眼窩、一雙月下猛虎般的眼睛,他們四目相對,不同的是,那時的匡正冷得像一塊鐵,現(xiàn)在這塊鐵化了,柔軟、guntang,為了一個叫寶綻的人,心如刀絞。 慢慢的,他向他走去,果然,那傻小子強撐著對他笑:“哥,沒事,累著了,”他試著起身,“回家睡一覺就……” 匡正一把將他從椅子上抱起來,浸著汗的行頭很重,他卻不松手,扔給大伙一句:“人我?guī)ё吡??!?/br> 擎著寶綻走出后臺,走出如意洲,離開這棟血紅色的戲樓,他抱他上車,發(fā)動引擎掛前進檔,寶綻低聲說:“那個經(jīng)濟約……我答應(yīng)了。” 匡正開車的手停下,正要說話,他的手機響,一個不認識的號碼,他沒接:“他們都同意?”他著重問,“應(yīng)笑儂同意?” 手機又響,他第二次摁掉:“寶綻,那個合同不光是唱戲,還有……” 電話第三次打來,他煩躁地按下通話鍵,段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:“匡總,”他不像其他人一樣叫老板,是和匡正保持著距離,“尤琴那邊我聯(lián)系好了,他們出主講人,分所稅務(wù)部的總監(jiān)和高級經(jīng)理都到場,但場地得我們出?!?/br> 匡正干了這么多年vp,直奔主題:“有什么困難?” “我們賬上沒錢,”段釗直說,“五星以上的酒店,大會議室、休息室、討論室、一頓午餐,加起來是不小的一筆?!?/br> 匡正毫不猶豫:“你先把地方訂下來,報給我個總數(shù),這錢我個人墊?!?/br> 那邊靜了兩秒,“好,”段釗的語氣有些波動,“客戶那邊我讓小夏和小百去聯(lián)系,時間定在下周三下午?!?/br> “沒問題,”關(guān)于工作,匡正從不拖泥帶水,“辛苦了。” 掛斷電話,他還沒來得及整理思路,寶綻先開口:“哥,你看你,想做點事多不容易,”他垂著眼睛,“原來我只知道唱戲,把腦袋砸碎了都甘愿,可這個時代,要想讓如意洲有起色,讓大家過上好日子,光顧著唱戲是不行的?!?/br> 匡正看著這樣的他,說不出來的心痛。 “哥,”寶綻抬起頭,望著對面燈火輝煌的萃熙華都,零星的光照在他臉上,朦朧得不真切,“我得改變?!?/br> (1)悶簾:指演員未上臺,先唱一嗓子。 (2)朝方:薄底靴。 第65章 接下來的一周,匡正都在準備和尤琴的咨詢沙龍,主題是“稅務(wù)規(guī)劃及稅務(wù)稽查的應(yīng)對”,地點在富美華的貴賓廳,參會嘉賓有215人,比匡正預想的多,畢竟都是全球跑的富人,能把一個下午花在這兒,純是奔著尤琴這塊牌子。 忙里偷閑,他找萬融的法務(wù)幫寶綻把經(jīng)紀合同看了,乙方義務(wù)只保留了演出相關(guān),額外那些公關(guān)活動,讓寶綻去和小??陬^約定。 到了周三這天,匡正穿一身沉穩(wěn)的黑西裝,配銀灰色領(lǐng)帶,腳上一雙愛德華格林的經(jīng)典款黑色牛津,天鵝喙般的鞋頭優(yōu)雅穩(wěn)重,闊步走進會場。 夏可他們一早就到了,和酒店對接會場布置,段釗來得比匡正早一些,正靠在接待桌邊看名單,他也是一身黑西裝,面料微閃,過度的掐腰和略窄的肩形,讓他看上去有一種精致易碎的奢靡感。 “匡總?!逼骋娍镎?他隨便打個招呼。 走近了,匡正發(fā)現(xiàn)他的西裝比自己還好,有點搶風頭的意思:“你這身行頭,”他大氣一笑,“真漂亮?!?/br> 段釗從名單上抬起眼,把他的西裝也瞧瞧:“彼此彼此?!?/br> 旁邊黃百兩和夏可穿著商場幾千塊一套的普通西裝,默默的,和他們拉開距離。 “你是學藝術(shù)的?”匡正拿起會議材料,包括萬融臻匯和尤琴的介紹、主講人信息以及講座概要。 段釗反應(yīng)了一下,回頭瞪著夏可:“姓夏的你皮又緊了是不是?” 夏可趕緊躲到黃百兩身后,瑟瑟發(fā)抖。 “我學的藝術(shù)品管理,”段釗翻回眼睛,對匡正說,“主要是藝術(shù)品的收藏和交易,跟畫廊和拍賣行打交道?!?/br> “那怎么做了買手?” “前幾年國內(nèi)的藝術(shù)品市場干不開,”段釗說,“買藝術(shù)品的和買紅酒、買奢侈品的其實是一撥人,也不算轉(zhuǎn)行。” 正說著,有嘉賓到了,匡正拿出最好的狀態(tài),從胸口掏出名片夾,嫻熟地彈出一張,有褶皺質(zhì)感的灑金名片,遞過去:“您好,萬融臻匯,為您提供卓越的財富規(guī)劃?!?/br> 段釗站在他身邊,只并排了短短一秒,向后退了半步。 匡正注意到這個變化,一個小動作,說明段釗確認了他們之間的等級關(guān)系。 嘉賓面無表情接過名片,看都沒看,徑直走進會場。 匡正不以為意,以萬融臻匯現(xiàn)在的狀況,別說名氣,連命都快沒了,怎樣的冷遇都是情理之中。 “老弟!”前頭走廊上有人朝這邊招手。 匡正定睛一看,居然是馮寬:“你怎么來了?” 兩人握了把手,馮寬在他身邊站定:“來幫你站站臺?!?/br> “得了吧,”匡正嗤笑,“你是找個理由出來透氣兒的吧?” “笑話,”馮寬系上西裝扣子,“我透氣兒還用找理由嗎,”他往會場那邊打量,“還說你們私銀沒錢,這地點,這布置,夠氣派的!” 這事,匡正說出來有點丟人:“我自己的錢?!?/br> 馮寬回頭瞪著他,呆住了。 好半天,兩個人誰也沒說話,段釗他們聽著都覺得凄涼,忽然,馮寬開口:“你把票子給我,我給你報了。” 這回換匡正瞪眼了:“沒事兒吧你!” “少廢話,”馮寬說,“一會兒改主意了啊?!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