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2節(jié)
他說的是“他”相信,而不是讓匡正相信。 “我在這一行二十多年,金融街的風(fēng)一吹,我就知道錢從哪兒來,”白寅午抬起眼睛,眸子里仍然有股懾人的力量,“我知道給你選哪條路是正確的?!?/br> 匡正盯著他,一句話也不相信。 “只是你不相信我,”白寅午替他說,“我們十年的情分,到頭了?!?/br> 匡正的心鈍痛,但倔強(qiáng)著,不肯說一句軟話。到這一刻他才發(fā)現(xiàn),入行十年,他和段小鈞那種菜鳥也沒什么不同,在崇敬的上司面前,仍然是個任性的孩子。 “既然來了,”白寅午換了種口吻,淡漠、疏離,不摻雜個人感情,“我就當(dāng)你接下了私人銀行的位子,”他站起來,“給你一周假,假期過后,你就是萬融的執(zhí)行副總裁、‘萬融臻匯’私銀的第一把交椅!” 萬融臻匯,真是個好名字,匡正笑了笑,喉嚨里卡著許多話,憤懣著吐不出來。 “出去吧?!卑滓绫尺^身,望向窗外滾動的云層。 匡正昂起頭,最后看了一眼那個背影,決然轉(zhuǎn)身。 門合上的一瞬間,他知道結(jié)束了,在a的這十年,和白寅午的師徒情,他所熟悉的一切,從這一步開始,他將獨自走向一條前途莫測的路。 但他是匡正,萬融最優(yōu)秀的v,他絕不會向逆境服輸,哪怕是頭破血流,也要從絕地里闖出一條路。 一顆顆系好西裝扣子,他大步穿過62層豪華的長走廊,他深信,有一天他會回來,帶著非凡的成功和榮耀,回到這個趕走他的地方。 坐電梯到57層,他進(jìn)入辦公區(qū),一剎那,空氣仿佛凝固了,敲鍵盤的聲音、翻文件的聲音、經(jīng)理罵人的聲音,全消失了,只有電話鈴?fù)回5仨憽?/br> 匡正挺起背脊,不得不面對這些年輕人,他們已經(jīng)知道了,他們老板的“下場”,被從重要崗位調(diào)離,即將流放到一片“荒蠻”之地。 這是個凝重的時刻,也是個傷感的時刻,小冬突然從復(fù)印機(jī)那邊沖過來,手里的文件扔了一地,一頭撞進(jìn)匡正懷里:“老板!” 匡正被一男的結(jié)結(jié)實實抱住,兩手一下子舉起來,伸在半空:“怎么著,”他挑眉,“要搞臨別告白???” “老板!”小冬真告白了,“我一直特別特別特別崇拜你!我進(jìn)萬融,最幸運的就是分到了a,被你厚顏無恥、毫無人道地壓榨了一年!” 下頭響起一片輕笑。 小冬紅著臉?biāo)砷_他,吸著鼻子轉(zhuǎn)過身:“誰說夢想不能實現(xiàn),”他沖大伙喊,“我終于抱到老板的大胸了!” 一屋子小伙子,紛紛從座位上起身,吹口哨的,拍巴掌的,用夸張的熱鬧掩飾掉眼淚的沖動,匡正緊了緊領(lǐng)帶,打個響指,辦公區(qū)立即安靜。 “我要走了,”他坦然地說,“會有新的v接替我的崗位、接管你們這幫小混蛋,然后繼續(xù)厚顏無恥、毫無人道地壓榨你們。” 很多人拿起手機(jī),開了錄音。 “你們每一個都很聰明,是金字塔尖上的那一撮,技術(shù)、策略、手段,我教了你們很多,”匡正掃視他們,卸任在即,仍然霸氣十足,“最后我只教你們一件事?!?/br> 從桌柜里拎出一個小袋子,里面是一只拼裝好的樂高死侍,昨天知道匡正要調(diào)走,他熬夜拼到了今天早上。 匡正說:“別像個傻逼似的只知道追著錢跑,”他告誡他們,“多看看身邊的人,等到了一無所有的時候,你就知道他們有多重要?!?/br> 這是他從寶綻身上學(xué)到的,平凡的快樂給他了安慰,小小的溫柔給了他支撐,寶綻就是他的堅固力,賦予了他不壞身。 “結(jié)了婚的,對家庭要忠誠,”匡正像個認(rèn)識許久的朋友,真摯地說,“還沒結(jié)婚的,對朋友要仗義,”他笑起來,從頭到腳閃閃發(fā)光,“希望有一天你們賺到大錢了,仍然能感覺到最樸素的幸福。” 他微微頷首,闊步走出辦公區(qū),那么蓬勃,那么驕傲,a會記住他最后的樣子——他沒有被這個cao蛋的世界打敗,他仍然所向披靡。 第51章 匡正坐電梯到停車場,放眼望去,上百個密密麻麻的車位,停著各種各樣的好車,他向自己的anara走去,掏出車鑰匙,背后突然有人喊:“老板!” 是段小鈞,匡正轉(zhuǎn)過身,那小子站在十幾步外,是坐另一架電梯追下來的,手上拎著一個紙袋子。 “經(jīng)理讓我給你的。”他走過來,把袋子遞給匡正。 匡正打開一看,是個拼裝好的樂高死侍,擎著雙槍,一副賤兮兮的樣子:“怎么不自己給我?” “他接了個電話,”段小鈞說,“萬國那邊溝通合同的事兒?!?/br> 匡正點頭:“替我謝謝他?!?/br> 他轉(zhuǎn)身要走,段小鈞再次叫住他:“老板?!?/br> “怎么著,”匡正扭過頭,嘴角掛著一抹笑,“你又要‘登天’???” 他說的是上次,千禧的估值失誤,也是在停車場,段小鈞摁著他的車前蓋說,“就是登天,我也把千禧給你拿回來!” “破事兒能別提一輩子嗎,”段小鈞咕噥,“我已經(jīng)不是那時候的菜鳥了?!?/br> 匡正回身看著他。 “我想過,”段小鈞說,“去找白寅午,找我爸,翻天覆地也把你留在a,”他自嘲地笑,“但我想明白了,那是胡鬧?!?/br> 匡正挑了挑眉,這小子成長了。 “謝謝你,老板,”段小鈞忽然深鞠了一躬,“把我從一個自以為是的公子哥兒變成了今天這樣,讓我越來越像個成熟的男人。” “沒那么夸張。”匡正一笑而過。 “不,”段小鈞很認(rèn)真,“在a這三個月,足以改變我的一生。” 匡正沒否認(rèn),他也是從菜鳥過來的,他知道出社會的第一份工作、跟的第一個老板,對塑造一個人的職業(yè)生涯有多重要。 “我爸很有錢,”段小鈞說,“他給我別墅、游艇、純種賽馬,但他沒有時間,一年里他和我說的話十根指頭都數(shù)得過來,所以我去學(xué)社會學(xué),就是想氣他?!?/br> 匡正猜到了,段小鈞的性格里有種叛逆的東西,但又缺乏安全感,渴望獲得年長男性的肯定。 “我今年畢業(yè),他讓我去家里公司,他說……”段小鈞深吸一口氣,“他說我學(xué)的那些東西,除了自己家公司根本沒人要,我不服氣,我說我是北大的……他說你北大的,有本事進(jìn)萬融啊,我就給萬融投了簡歷?!?/br> 真是個小屁孩,匡正嗤笑。 “可弄了半天我還是靠他,”段小鈞無奈地聳肩,“如果不是他,我連匹配度面試都過不了,你說的沒錯,我就是個不懂事的公子哥兒?!?/br> 匡正這時擺了擺手:“你做的很好,”分別時刻,他實話實說,“是我?guī)н^最聰明、也最努力的新人。” 這是貨真價實的夸獎,段小鈞像吞了興奮劑,頓時拔高了音量:“我會照著你的樣子努力,遲早有一天,成為比你更優(yōu)秀的男人!” “哦?”匡正不羈地歪著頭,“這你可想多了,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草的?!?/br> “老板……”段小鈞垮下臉。 玩笑過后,匡正斂起笑容:“我不在……老白那邊,你幫我照應(yīng)著點?!?/br> 段小鈞意外,全公司都在傳,把匡正踢出a、踢出萬融總部的,就是白寅午。 “他要是有什么事……”匡正低聲說,“給我打個電話?!?/br> 他放不下老大哥,放不下十年的師徒情,段小鈞或多或少能夠理解:“你放心吧。” 匡正點個頭,轉(zhuǎn)身走向anara,走出老遠(yuǎn)了,段小鈞扯著脖子喊:“哥!” 匡正停住腳,隔著好幾排車,段小鈞攏著音,像頭不聽話的小豹子,大聲嚷:“你不讓我叫,你也是我哥!” 匡正笑笑,沒回頭,抬手揮了揮,俯身坐進(jìn)駕駛室。 從萬融開出去,他沒看后視鏡一眼,面前是一條寬闊的大路,熙熙攘攘、車水馬龍,他一路疾馳,把榮耀和挫敗全甩在身后。 他先去了老如意洲,想找寶綻那張照片,到了地方,屋里已經(jīng)粉刷了,問了好幾個工人,誰也沒注意一張什么京劇照片,他出來抽了一支煙,空手而歸。 回到別墅,遠(yuǎn)遠(yuǎn)看見寶綻家門口趴著一個挺大的黑影,隨著anara接近,它一骨碌坐起身,專注地盯著這個方向。 匡正下車,大黑興奮地吐著舌頭,眼巴巴等著,等了半天卻沒見寶綻下來,它嗚嗚地耷拉下尾巴,失望地躺回草坪。 匡正掏鑰匙,沒開自己家門,而是過來開寶綻的門,鑰匙上的小紅繩垂下來,搔得手心癢癢的,他驀然發(fā)覺,等著寶綻的何止是大黑,還有他自己。 寶綻不在,大黑沒有進(jìn)屋的意思,匡正換上拖鞋,去廚房找吃的。冰箱里兩盒留好的飯菜,一盒燒排骨,一盒青椒炒rou,他拿出排骨,放到微波爐里正要打,想了想,把那盒青椒炒rou也放進(jìn)去,兩份一起加熱。 三分鐘,食物的香味帶著水蒸氣,從小小的微波爐散發(fā)出來,匡正拿上筷子,把熱飯盒摞在一起,開門出去。 大黑還在,瞧見他,識趣地往旁邊挪了挪,匡正在臺階上坐下,把青椒炒rou放在它面前。 一人一狗,一樣的飯盒,同一片地方,狼吞虎咽地吃起來。 遠(yuǎn)處,秋天的柳林有凋敝的色彩,一大群椋鳥飛過,響起熱鬧的振翅聲,匡正望著那片秋景,不禁有些寂寞。 把骨頭扔給大黑,他給寶綻打電話,正是吃飯時間,那邊很快接起來:“喂,哥!”電話里亂糟糟的,能聽到應(yīng)笑儂和薩爽在互懟。 “干什么呢,”匡正問,“這么吵?” “今晚上第一次試演,”寶綻到處走,終于找到一處安靜的地方,“大伙都挺重視,說戲有點激動?!?/br> “哦,公司給了我一周假,”匡正戳著排骨,“我現(xiàn)在在家,你什么時候回來?” “八點半下戲,出地鐵得九點半,”寶綻告訴他,“冰箱里有排骨和炒rou?!?/br> “吃著呢,”匡正看一眼大黑,“你吃飯了嗎?” “我也正吃呢,外賣,”寶綻扒了口飯,“晚上開唱,中午這頓得吃飽,特意給大伙訂的排骨飯?!?/br> “現(xiàn)在吃飽,”匡正皺眉,“晚上就不吃了?” “飽吹餓唱,吃飽了唱不動,”寶綻怕他擔(dān)心,“回家再吃?!?/br> 他餓著肚子唱戲,匡正心里不舒服,這時電話那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:“寶兒啊,怎么坐樓梯上了,別著涼……” 匡正一低頭,看自己也正坐在臺階上,一個小小的巧合,他笑了。 “哥,不跟你說了,”寶綻捂著話筒,“鄺爺說我了?!?/br> “嗯,”匡正上次沒見著鄺爺,但聽寶綻提過,是如意洲的老鼓師,“上地鐵了給我打電話,我去紅石站接你。” “好,”寶綻急著掛電話,“晚上見?!?/br> “等等,”匡正叫住他,“演出成功?!?/br> 寶綻頓了一下,似乎很久沒聽到過這句話,鼓一口氣,自信地說:“必須的!” 電話掛斷,匡正抓著手機(jī)出了會兒神,剩下的排骨全倒給大黑,他拿著空飯盒進(jìn)屋,用清水沖了沖,去沙發(fā)上看電視。 在a這十年,從沒有過這樣閑適的午后,無事可做的白晝顯得格外漫長,他并不覺得放松,反而有點心煩意亂,不禁擔(dān)心以后到了私銀,是不是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被這種熬人的空虛感折磨。 關(guān)掉電視上二樓,他去洗澡,寶綻這邊真是一窮二白,除了香皂洗發(fā)水什么都沒有,他懶得回家再拿一趟,湊合著沖了沖,帶著一身“寶綻味兒”爬上寶綻的床。 床都是一樣的,匡正翻個身,卻覺得這里比他家舒服,蓋上被子,定好鬧鐘,他抱著枕頭睡過去。 寶綻的家,寶綻的床,連夢里都是寶綻——桂花樹下一雙筆直的長腿,伴著海浪聲握住掌心的手,黃土泥燒鴿子敬過來的酒,喊著mama時流下眼角的淚,帶著醉意咬在虎口上的牙齒,唱著海棠花、從戲臺上撲到懷里的重量,還有“煙波致爽”中堂下一對猛虎般精彩的眼睛…… 匡正打了個顫,醒過來。 窗外的天已經(jīng)黑了,鬧鐘還沒響,他看看表,八點半剛過。床頭扔著一件鵝牌襯衫,他抓過來往身上套,套上去才發(fā)現(xiàn)是寶綻的,小了一圈。 還行,不算緊,他翻身下床,邊下樓邊扯著襯衫前襟聞,是那個味道,小時候青草茂盛的夏天。 到廚房,他連上藍(lán)牙音響,手機(jī)里放著阿姆斯特朗的歌,上網(wǎng)找了個菜譜,他覺著憑自己的學(xué)習(xí)能力,讓寶綻進(jìn)門吃上熱乎飯絕對沒問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