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說小儂，”寶綻笑著拆他的臺：“還有鄺爺呢！”

    他們嘻嘻哈哈，推著搡著搶房間去了，時闊亭和寶綻對視一眼，抱起戲臺邊一個小紙箱，并肩穿過應(yīng)急通道，向反方向走去。

    這樓不大，規(guī)劃很合理，一樓繞著大廳有一圈小房間，他們走到深處，推開最里面一扇門。打開燈，挺不錯一間屋，中間擺著一套中式桌椅，原來可能是個茶室。

    “這兒行嗎？”時闊亭問。

    這里是大廳后身，和戲臺一墻之隔，寶綻點頭：“挺好，以后咱們每一場演出，師父和師娘都能聽見?！?/br>
    時闊亭把紙箱放下，拿出一對紅漆牌位，立在桌子中央，然后是盤子和供果，還有一瓶酒、兩個小盅，布置好，拉著寶綻在桌前跪下。

    兩個人手攥著手，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，“爸，”時闊亭抖著肩膀，“十年了，我們這杯酒來晚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師父，”寶綻沒忍住，guntang的眼淚打在地上，“是我沒能耐，沒把如意洲領(lǐng)好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怪寶綻，”時闊亭也偷偷抹眼淚，“實在是難，難……”

    “往后會好的，”寶綻哽咽著說，“咱們有新戲樓了，把您和師娘安在這兒，天天聽我們唱戲，聽如意洲越來越好！”

    又是三個響頭，哥倆兒站起來，把小盅滿上，兩雙紅彤彤的眼望著彼此，將酒潑在地上，“來，”時闊亭抓住寶綻的腕子，把盅給他滿上，“師哥敬你一杯?！?/br>
    寶綻二十八了，哭得稀里嘩啦，吸著鼻子抬不起頭，端著盅一口悶了。酒是街邊買的散裝酒，沒有名字，是真辣，辣得腔子疼，辣得嗓子里起了一團火，這些年的艱難隱忍、勉力支撐，全在那團火里燒。

    “十年，委屈你了?！睍r闊亭一仰頭，也干了。

    “師哥，”寶綻搶過酒瓶，自己倒，“我也敬你?！?/br>
    第二杯，兩個人破涕為笑，輕輕碰了一下，異口同聲：“祝君好?！?/br>
    這口酒下肚，胃里辣得沒什么感覺了，寶綻還要倒，時闊亭擋住杯，逗他：“再喝就該進洞房了?！?/br>
    這話讓寶綻想起他們小時候：“都快三十了，還這么沒正形！”

    時闊亭端著盅，常年拉琴的手，腕子很漂亮：“來個交杯？”

    寶綻笑著捶了他胸口一把。

    兩人臉對著臉把酒吞了，寶綻一邁步，腳有些軟，時闊亭扶著他出去，回到大廳，應(yīng)笑儂他們都在，正張羅著搭伴兒一起走。

    寶綻拎著酒瓶到觀眾席坐下，默默的，沖著這個奢靡的劇場發(fā)呆，時闊亭知道他心里裝著太多東西，沒吵他，招呼大伙先離開。

    靜謐的午夜，空蕩蕩的的戲臺，這些年的苦悶壓抑，寶綻不知道哪來了一股勁兒，咕咚咕咚灌自己酒，果不其然嗆著了，咳了好一會兒，掏出手機打電話，是通話記錄里的第一個號：“哥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？”匡正在寶綻家，沒睡，開著電視等他。

    “你來接我一下吧?！?/br>
    這是寶綻第一次求他，匡正挑了挑眉，沒意識到自己笑了：“好?！?/br>
    寶綻把定位發(fā)過去，匡正一看是萃熙華都附近，挺納悶，到了地方一瞧，這么玲瓏一棟仿古建筑，更納悶了。

    推門進去，黑洞洞的走廊，只有大廳那邊有一點光，循著這光，他向曲徑幽處走：“寶綻？”

    偌大的劇場寂然無聲，光線昏暗，逆光的過道上站著一個人，匡正停住腳步，隔著一段距離和他對望，只聽一把酒醉的嗓子，似幻似真地叫：“哥?！?/br>
    匡正的心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攥住了，輕聲應(yīng)：“哎。”

    寶綻沒過來，翩然轉(zhuǎn)身，向著戲臺上的暖光走去，匡正連忙跟上，在那道縹緲的背影后聞到一股濃烈的酒精味：“你……喝酒了？”

    寶綻咯咯笑，稍側(cè)過頭，青蔥的側(cè)臉被臺上的小燈映著，漾出珍珠色的流光：“喝了一點，”他拉著匡正的手，把他往觀眾席上帶，一排一座，正對著舞臺中央，“濁酒動人心，唯感君盛情?！?/br>
    匡正怔怔看著他，像看一個不認(rèn)識的人，那么瑰麗，閃閃發(fā)光。

    “哥，”寶綻的眼睛紅著，恰似揉了胭脂，“你是這戲樓的第一個觀眾，”他笑了笑，微微搖晃，“這個座兒，我永遠(yuǎn)給你留著?！?/br>
    匡正看他快站不住了，伸手要扶：“寶綻……”

    寶綻沒讓他碰，驕矜地?fù)u了搖頭，轉(zhuǎn)身一個小跳，踉蹌登上舞臺，“今兒是個好日子，”他搭腕端手，“我給你唱一個《游龍戲鳳》?！?/br>
    匡正不知道什么龍什么鳳，也不感興趣，只是置身在這碧瓦朱甍的幻境，仿佛穿越了時空，陷入了一個綺麗的夢。

    寶綻含著醉起范兒，用小嗓兒，清唱西皮流水：“月兒彎彎照天涯，請問軍爺你住在哪家？”

    這是和哥哥開店賣酒的李鳳姐，偶遇微服巡游的正德皇帝，兩人你問我答，暗生了情愫?？镎纱罅搜劬?，他不懂戲，只知道寶綻唱的是個女孩兒，聲音又嬌又美，像加了冰的糖水，甜，但不膩，清冽冽滲進心里。

    寶綻開蒙時青衣花旦兼通，這么一小段唱信手拈來：“罵一聲軍爺理太差，不該調(diào)戲我們好人家！”

    他那個嬌羞的模樣、扭捏的情態(tài)，讓匡正入迷，恍惚間以為他真是個姑娘。

    俄而，寶綻大嗓一起，從花旦赫然轉(zhuǎn)老生，一把馥麗的嗓子，一副雍容的氣派：“好人家來歹人家，不該斜插海棠花，”他眉目多情，唇邊含笑，“扭扭捏，多俊雅，風(fēng)流就在這多海棠花！”

    匡正不禁起身，出神地望向臺上，他說不清這種悸動，女的是寶綻，男的也是寶綻，兩個寶綻一剛一柔、交相輝映，叫人暗生了傾慕，迷亂了陰陽。

    寶綻酒勁兒上來，趔趄得厲害：“忙將花兒丟地下，從今后……不戴這朵海棠花！”

    匡正向他走去，在臺下伸著兩手，像是準(zhǔn)備迎接一枝花。

    寶綻見他接近，醉眼如水，英氣一笑：

    “為軍將花忙拾起，來來來，”他幾步踏到闌干邊，“我與你插，”他登上去，“插——”然后縱身一躍，“插上這朵海棠花！”

    如一縷清風(fēng)入懷，又似滿目星輝落心，匡正牢牢把他抱住，一具炙熱的身體，一捧熟悉的重量，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全在手上。

    寶綻摟著他的脖子，噥噥的，在他耳邊唱：“任你上天把地下，為軍趕你到天涯……”

    （1）守舊：舊時戲臺的背景布稱為守舊。

    第41章

    寶綻皺著眉頭睜開眼,腦袋里嗡嗡的,不是疼，是脹,脹得太陽xue突突跳。面前是一張黑床單，肩膀上還橫著一只手,他撐著床想起身，那只手立刻收攏了,握著肩膀把他往回拉。

    “師哥……”同一張床,寶綻第一反應(yīng)是時闊亭，揉著太陽xue翻個身,“你這是把我?guī)膬骸?/br>
    咫尺間，一張睡眼惺忪的臉，性感的眉頭，挺直的鼻梁，蓬亂的頭發(fā),大胸肌露在外頭：“石哥是誰？”

    是匡正,寶綻瞪大了眼睛：“我怎么在你這兒！”

    “不在我這兒,”匡正伸個懶腰，“在你那個石哥那兒？”

    寶綻掀開被子想下床，一低頭瞧見自己的冰絲內(nèi)褲,那透的，什么都看見了：“我褲子呢！”

    他捂著被子縮回來，匡正嫌他大驚小怪：“大男人嚷嚷什么，”他指著窗邊的小沙發(fā),上面扔著一條淡色牛仔褲，“給你脫了?！?/br>
    寶綻有點埋怨他：“干嘛把我?guī)慵襾?，多丟人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以為我想？”匡正疲憊地懟回去，“你像塊牛皮糖似的，扒著我不撒手?！?/br>
    “啊？”寶綻愣了，昨晚的記憶模糊不清，午夜的戲臺子、一段沒唱完的《空城計》、高高掛起的“如意洲”、他和時闊亭的三杯酒，之后就是那瓶劣質(zhì)白酒，一切都曖昧難辨，“我耍酒瘋了？”

    匡正無奈地點頭，捏著眼角，寶綻瞧見他手背上有個傷口，牙印似的，半月形：“你手怎么了？”

    匡正放下手，翻身下床：“沒事?！?/br>
    他穿的也是冰絲，夜空黑，不過那個料子，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，寶綻別過頭：“哥，你把褲子給我?！?/br>
    下一秒，牛仔褲丟過來，寶綻邊提褲子邊瞄著匡正，他身材是真的好，寬大挺拔的骨架，飽滿有型的肌rou，石墨色的絲綢睡衣往上頭一攏，更顯出男人味兒。

    “刷牙去吧，”匡正轉(zhuǎn)過來，“牙刷昨晚給你準(zhǔn)備了?！?/br>
    “哦……”寶綻趕緊垂下眼，光著腳去洗手間，布局和他家沒什么不同，只是理石臺面像網(wǎng)上那些美妝博主一樣，放著數(shù)不清的瓶瓶罐罐。

    寶綻盯著那堆東西，全是不認(rèn)識的外語，咋了咋舌，擰開牙膏。

    牙刷到一半，匡正踱進來，和他背對著背站在馬桶前，沒有一點點防備，嘩啦一通水聲，寶綻咬著牙刷紅了臉：“我還在這兒呢！”

    匡正一臉無所謂：“能怎么的，公共廁所不也這樣。”

    “哎呀你……”寶綻吐一口泡沫，“這是在家！”

    匡正尿完過來洗手，寶綻躲著他，拿水抹了把臉就要出去，被匡正叫?。骸盎貋恚彼f上一條毛巾，“臉擦擦?！?/br>
    “不用，”寶綻怕把他的毛巾弄臟了，“風(fēng)一吹就干?！?/br>
    匡正抓著胳膊把他拽過來，拿毛巾蹭他的臉，然后從那堆瓶瓶罐罐里挑出三瓶，戳在他面前：“基本的保濕?！?/br>
    寶綻雞皮疙瘩都起來了：“我不?！?/br>
    “為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女的才抹這些?！?/br>
    匡正的眉頭直跳，想起寶綻之前說他娘：“你活得怎么這么糙呢？”

    “老爺們兒就是應(yīng)該糙一點！”寶綻想跑，被匡正老鷹抓小雞似的抓到懷來，箍著摁著往臉上涂東西，“保濕水、乳液、潤膚霜，這個順序，每天早晚各一次，從今天開始我監(jiān)督你！”

    寶綻從二樓下來，像是讓惡霸欺負(fù)了的小姑娘，滿臉憋屈，拿手背碰碰臉，感覺怪怪的，好像用砂紙打過，比煮熟的雞蛋還滑。

    匡正在樓上打扮，寶綻想著等等他，一等就沒完沒了，第一次催，上頭說在抓頭發(fā)，第二次催，上頭在挑西裝，第三次催，匡正說是沒搭好領(lǐng)扣和口袋巾的顏色……寶綻絕望地坐在沙發(fā)上，感受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。

    匡正好不容易下來，寶綻一回頭，呆住了，海軍藍(lán)的雙排扣西裝，米白色的領(lǐng)帶，頭發(fā)分的位置和平時不一樣，有種耳目一新的瀟灑。

    “走，”匡正拿好手機鑰匙，“餓了?！?/br>
    寶綻本來想說他兩句，可這么精致的人戳在旁邊，什么批評的話也說不出口，半個小時的等待仿佛一下子有了價值。

    他們一道去對面，寶綻上樓換衣服，讓匡正把粥從冰箱里拿出來，先熬著，等他下來再煎雞蛋。

    匡正熬粥已經(jīng)熟門熟路，坐鍋、添水、開火，一氣呵成，粥很快開了，噗噗的蒸汽噴在臉上，送來清甜的米香，叫人莫名愜意。

    他掏出手機，對著熱騰騰的粥鍋拍照片，挑一張最好的調(diào)個色，發(fā)朋友圈，沒配什么rou麻的話，只發(fā)了一個閃閃的小太陽。

    寶綻下來煎雞蛋，一人打一杯果汁，面對面坐在桌邊，邊吃粥邊聊，“你剛才說那什么石哥，”匡正問，“是誰？”

    “什么石哥啊，”寶綻笑瞇了眼，“是我?guī)煾纾以谒覍W(xué)的戲，跟我親哥一樣?！?/br>
    哦，匡正點頭。

    “對了，我昨晚沒干什么出格的事兒吧，”寶綻拿筷子挑了一小塊白腐乳給他，“吐了嗎？”

    匡正搖頭，反常地沒說話。

    寶綻追問：“真的？”

    “真的?！笨镎似鹜耄瑳]瞅他。

    “不對，”寶綻把他的碗搶過來，“我到底干什么了？”

    匡正抬眼看著他，欲言又止的：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寶綻等著他說。

    “你摟著我脖子，非說我是你女朋友，還要親親?！?/b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