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棄的這句問話, 可不是在為陸折予牽橋搭線。

    這句話翻譯過來應(yīng)該是：

    陸折予以未婚妻的名義, 來向翙閣討要通緝令上的林寒見。

    沈棄先前說過，陸折予無法名正言順地要回她，還要顧忌林寒見的幾重身份的揭穿, 是僵局。

    陸折予正是選了這條死路中唯一的破局之法——將林寒見的身份變?yōu)椤拔椿槠蕖保c翙閣的通緝令站在同一“名正言順”的水平線上。

    這個方法僅有的弊端，是將林寒見對翙閣的得罪, 轉(zhuǎn)嫁到了陸折予的身上共同承擔(dān)。

    陸折予想從明面上要回林寒見，就得以未婚夫家的名義，率先解決了這樁背叛，及其帶來的損失。

    林寒見一旦應(yīng)了, 就是默認(rèn)接受了陸家未婚妻的身份，一并心安理得地讓陸折予替她去對抗整個翙閣、做出等價交換。

    可她若不應(yīng)……擺明了沈棄不會善罷甘休。

    她和沈棄有一抗之力, 是在相等的配置下?，F(xiàn)在沈棄背后有龐大的翙閣, 他們的對抗不能看作是單純的比拼。

    日光微斜。

    藥碗中的藥汁已經(jīng)涼透。

    林寒見斂眸不語，沈棄便也保持沉默。

    像是一場無聲地對峙。

    “我自然要應(yīng)?！?/br>
    林寒見忽然開口, 聲線涼薄，語調(diào)平穩(wěn)，“陸公子此等好意，我為何不應(yīng)？”

    “好意?！?/br>
    沈棄輕輕地咀嚼著這兩個字, 音節(jié)尾調(diào)在舌尖纏綿, 如一把刀驀地亮出了蟄伏的鋒利刀刃, 在柔軟交織的婉轉(zhuǎn)間猝不及防地發(fā)起了攻擊，“你若是說一句‘我這樣喜歡他，沒有不應(yīng)的道理’，大約我也不會從你的回答中聽出些別的什么?！?/br>
    林寒見面色不變，淡然地道：“沈閣主有顆七竅玲瓏心，縱橫生意場無往不利，以至于看見些事、聽見些話，都免不了多想，做出自以為是的揣測。這也無可厚非，我能夠理解?！?/br>
    沈棄同樣不動聲色，不為林寒見話中帶刺的行為而情緒浮動。他側(cè)眸望了林寒見一眼，如雪的容顏精致得不似活人：“你究竟想要什么？”

    林寒見蹙了蹙眉，不解。

    “你不喜歡陸折予?！?/br>
    沈棄篤定地下了結(jié)論，沒有絲毫遲疑，在開口時自然而然地能令人產(chǎn)生信服的心理，“但你卻同他在一起，假使不是為了某種需要，你不會做這種無用功的事?！?/br>
    “即便陸折予在大多數(shù)人眼里都頗為優(yōu)秀，是絕佳的戀人對象，可你不會浪費(fèi)時間在并非喜歡、又無必要的人身上?！?/br>
    林寒見成功維持住了臉上的表情，她對沈棄的設(shè)想在很高的程度，也即是一開始就做好了心理準(zhǔn)備。

    沈棄的腦子不是擺設(shè)，身為四個男主中腦力值最高的人，他能想到何種深度，林寒見只能從最壞的打算出發(fā)去預(yù)想。

    “沈閣主怎么知道我那不是喜歡？”林寒見微微睜大了眼睛，用一種特別綠茶的語氣反問，“沈閣主不通人間情愛，不知道這其中的玄妙之處，怎么能從毫不相關(guān)的旁觀視角，隨意地下定論呢？”

    不通人間情愛。

    毫不相關(guān)的旁觀視角。

    這話綿里藏針，和沈棄方才對“好意”的品評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    是故意在氣他。

    沈棄不像是首次聽到那么反應(yīng)強(qiáng)烈，他斂了唇邊的笑容，道：“你不必特意氣我。既知道我喜歡你，想必你也該明白，能拿來同我相抗的武器中，僅以這點(diǎn)喜歡來拿話刺我，是最沒有力道的?！?/br>
    林寒見覺得自己算是很穩(wěn)得住了，此刻聽見沈棄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喜歡攤開，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些許詫異。

    ——他就這么說了？

    沈棄是個在感情上安全感缺乏的人，最開始林寒見看到的只是他不愿意付出。逐漸的，林寒見發(fā)現(xiàn)，沈棄會有意回避對事物產(chǎn)生喜愛。

    比如，沈棄曾經(jīng)對貓這種動物有點(diǎn)感興趣，看見貓上躥下跳，視線就會跟著移動，嘴角噙著抹淡淡的笑意。

    林寒見當(dāng)時提議道，不如在宅子里養(yǎng)只貓吧。

    沈棄對貓毛并不過敏，也不會因此誘發(fā)由來特殊的咳疾。

    “不了?！?/br>
    沈棄收回視線，毫不留戀地轉(zhuǎn)身離開，“養(yǎng)只狗吧。我記得你喜歡狗，是吧？”

    林寒見不明所以，順著道：“我都挺喜歡的?！?/br>
    “那你喜歡什么，便養(yǎng)什么。”

    沈棄道。

    林寒見想要辯駁的話沒能說出口：一開始，是為沈棄的喜好才提議養(yǎng)寵物的啊。

    最終，狗和貓都沒養(yǎng)成。

    按照以往的種種情況，沈棄會在某個公務(wù)處理的空隙，問一問這件事。他卻像是遺忘了這件事，直接只字不提。

    從這以后，林寒見有意觀察沈棄的喜好偏向，發(fā)覺他完全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是視作“不同”的對待，對所有事物、存在都一視同仁，以俯瞰的cao盤手角度調(diào)度一切。

    可沈棄并非是真的對萬事萬物都不感興趣，他偶爾會對一些玩意兒或吃食，表露出興致。但也僅止于此，不會繼續(xù)發(fā)酵這份還未萌芽的喜愛。

    沈棄是有意在壓制本身的欲望，他連自己的喜愛都不允許，不能容忍某種事物在他的世界中變得特殊。

    好像“喜歡”這種感情有多么的罪大惡極，令他無法接受。

    后來，隨著時日推移，林寒見才逐漸地明白過來：

    他不是接受不了喜歡的感情，他是接受不了自己有可能被喜歡的情緒cao控牽引。

    作為翙閣之主，沈棄優(yōu)秀得近乎完美，在龐大系統(tǒng)中做首腦指揮，就不能因私人感情毀壞前路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，沈棄太缺乏安全感，他不敢將自己的喜愛寄托出去，永遠(yuǎn)克制地維持著界限。

    林寒見以為沈棄絕不會承認(rèn)喜歡自己。

    哪怕她從很早以前就察覺了這件事。

    在摒棄所有可能的喜好與依賴時，沈棄唯獨(dú)沒有在感情萌發(fā)時，就提前將她扼殺——如對待其他的苗頭一般，不留余地地穩(wěn)固著自己的絕對理智。

    沈棄在林寒見的眼中看到了意外的情緒，沉重的心散去了些陰霾：“你沒想到我會直接承認(rèn)么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林寒見最不想被他看穿，哪怕這是高發(fā)事件，假笑著反擊道，“沈閣主的喜愛確實(shí)令人意外。想來沈閣主是不知道怎么去愛人，更不知道如何全身心投入。沈閣主最愛的終究是自己，這點(diǎn)喜愛就像路邊隨處可見的落葉，飄落下來時不免讓人詫異，不過終究會淪為塵土中的一員，不值側(cè)目一眼。”

    要說林寒見有多么恨沈棄，其實(shí)這種情緒基本不存在。她一直覺得這不過是個游戲，既然打完了爽夠了，自然不需要繼續(xù)掛心，進(jìn)而耿耿于懷。

    先前的挑釁是她不高興，現(xiàn)在則是被算計后的按捺不住，才將字字句句都藏了刀刃，蠢人心窩子不見血。

    沈棄臉色不變，只眼底暗光更濃，匯聚成一汪妖異的漩渦，盡數(shù)斂在長睫垂下的陰影處：“你心中有氣，不妨一次發(fā)泄出來?！?/br>
    林寒見嗤笑一聲：“沈閣主這是拿我當(dāng)貓狗逗呢？”

    這種充滿包容性的態(tài)度出現(xiàn)在氣頭正盛的時刻，簡直是火上澆油。

    雖然林寒見現(xiàn)在的神色、表情到狀態(tài)無一能與怒火中燒相聯(lián)系。

    “還請沈閣主別忘了，我如今是陸家大公子的未婚妻，你的態(tài)度可得改變一些?！?/br>
    這是在提醒沈棄，不要用那樣隨意自然，又親昵寬容的態(tài)度對待她。

    提起“未婚妻”這三個字，沈棄臉上的表情完全趨向于無，成了不茍言笑的冷淡狀態(tài)，眼中利芒一閃而過，沒入眸底深潭：“你應(yīng)陸折予的婚事，無非是認(rèn)為這里對你更威脅。”

    “倘若這點(diǎn)并不存在，你還要義無反顧地選擇這樁牽絆更大的婚事？”

    林寒見眉心跳了跳，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：“你這是什么意思？”

    沈棄從袖中拿出半截方形的玉塊，看見這個物品時，林寒見不僅是眉心，心口都抑制不住地跟著跳了兩下。

    這是翙閣的最高身份象征，之所以一分為二，是與翙閣特殊的規(guī)矩有關(guān)：日后有了另一半，便平起平坐，同享翙閣榮華。

    翙閣偌大家業(yè)，便是一人一半。

    “我承認(rèn)我喜愛你?！?/br>
    沈棄的話音落下，無端像是敲擊在了林寒見的心臟上，讓她禁不住緊繃了情緒，心神為之牽引，“此生想必不會有他物，若你一般令我喜愛，我愿與你共享翙閣的一切，比起陸折予擁有的陸家，翙閣能讓你更方便迅速地施展身手。”

    他的眼中平靜無波，卻比死水更令人不安，滿是層層壓制后的脆弱表象：

    “你在陸折予那里謀求的東西，我沈棄未必給不了你?！?/br>
    第七十四章

    陸家大公子未來前途無量, 能說出與之相爭的話而不惹質(zhì)疑的，只有翙閣之主。

    沈棄猜中了大半，林寒見確實(shí)有想要在陸折予處圖謀的東西, 但他會往更大的層面去猜：陸家能帶來的助力, 陸折予本身的強(qiáng)大……沈棄不會想到, 林寒見其實(shí)只是想要那塊冥雪玉。

    一塊陸家繼承人拿來定情的玉，不值得林寒見這樣大費(fèi)周章。

    某種意義上來說, 冥雪玉很重要, 可和其他能夠站在陸折予身邊所得到的東西相比, 這塊玉, 僅僅就是一塊玉罷了。它遠(yuǎn)沒有陸家主母的令牌來得重要，遠(yuǎn)沒有陸折予未婚妻這個身份所能帶來的東西重要。

    “不論你想要榮華、尊崇、地位, 還是更多陸家?guī)淼母＠?，我都能給你?！?/br>
    沈棄以平緩的口吻說完了這段話, 恰如談判時將自身能給出的籌碼一一鋪陳在林寒見的眼前, 氣氛卻不像是談判該有的緊張與交鋒, 反而在他的嗓音中趨向沉靜安然。

    而后，沈棄陡然話鋒一轉(zhuǎn)：

    “但是, 你不是對這些東西感興趣的人?！?/br>
    林寒見輕抿著唇, 靜靜地望著他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這樣的坦白會讓你對我產(chǎn)生警惕, 但刻意偽裝的愚蠢會加重這點(diǎn)?！?/br>
    沈棄的左手搭在扶手上，指尖不自覺地敲了兩下, 按在泛著深紅的實(shí)木上, 如手藝絕妙的匠人精心雕刻出的藝術(shù)品，擁有獨(dú)一無二難言的特殊美, “我不知道你在陸折予那里究竟是想要什么, 所有合理的猜測都不符合你一貫的作風(fēng), 或許你有不得不去得到某件東西、或是做成某件事的必要，可你能運(yùn)用翙閣做到的遠(yuǎn)超你一人之力。”

    他輕描淡寫地道，“成為我的妻子，你會有更大的便利?！?/br>
    沈棄不是在讓林寒見一定要選擇他，也不是在請求林寒見留下，他僅僅是在思維范圍內(nèi)做出了一切可能的猜測，明確了事件暫時無法得到明晰后，直白地告訴林寒見：

    不論你要的是什么，成為我的妻子，就會得到整個翙閣的助力，任何事都會事半功倍。

    沈棄不是在求愛，是在和林寒見談利害、衡量得失，從最客觀合理的角度，展現(xiàn)他本身擁有的優(yōu)勢。

    然后，讓林寒見自己選。

    誠然沈棄能邁出這步已經(jīng)令林寒見很是驚訝，但他并沒有做出強(qiáng)烈的挽留行為；因此，他也沒有對林寒見表露出過分的熱切，表現(xiàn)的過于公事公辦和理智，稱得上是冷淡。

    沈棄陳列出優(yōu)勢條件后，就未再言語，將主動權(quán)推給了林寒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