漆黑的夜里，伸手不見五指，林滿堂家的院門被人一下接一下地砸。

    范寡婦迷迷糊糊睜開眼，穿鞋下炕開門，發(fā)現(xiàn)來人是陳嬌娘，想起奶奶的囑咐，她沒好氣道，“大晚上的不好好在家睡覺，你來這干什么？”

    陳嬌娘已是六神無主，縮著身子問，“我男人來你們家了嗎？”

    范寡婦一愣，搖頭，“沒有。咋地啦，他丟啦？”

    陳嬌娘都快急哭了，之前周木生跪在屋后坑邊兩個(gè)多時(shí)辰，林滿堂才將人勸回來。

    回來后，他就躺在床上不吃不喝。她不想守寡，就勸他好歹吃一點(diǎn)，可誰想他看都不看她一眼，扭頭就將碗打碎了。

    她罵了一句，“我看你能撐幾天。”

    她想，他撐不住，到最后一定會吃的。

    可誰成想，她半夜醒來，人居然沒了。

    陳嬌娘跺腳，“是啊，一眨眼人就不見了。也不知道跑哪去了。連句話也沒留?！?/br>
    范寡婦想到最近發(fā)生的糟心事，就寬慰她，“興許他躲起來哭了呢。發(fā)生這么大的事，正常人都接受不了。你且回去等等吧。”

    陳嬌娘探頭看了眼院內(nèi)，聲音怯怯地，“林二哥在家嗎？”

    范寡婦黑了臉，啪嗒一聲將門關(guān)上，隔著門罵了一句，“不知廉恥。”

    陳嬌娘氣得直跺腳，誰不知廉恥了，她不就是想問問林滿堂知不知道她男人去哪了。

    她恨恨地瞪了眼林滿堂家的大門，回頭看著黑漆漆的夜，心跟著抖了抖，抱著胳膊扭頭回了家。

    第98章

    第二日一早, 李秀琴拿著杯子洗漱，順嘴問一句范寡婦，“昨晚是不是有人敲門??？”

    范寡婦看了眼林滿堂, 壓低聲音道，“是陳嬌娘，說是來找周木生，被我攆走了?！?/br>
    李秀琴嫌惡地皺了皺眉。

    話說另一邊，周木生大半夜不睡覺, 步行去了縣城, 沒有錢交入城費(fèi), 他也不回家, 木呆呆跪在縣城門口乞討。

    瑞和一大早雇了輛牛車, 讓自己新買的小廝駕著牛車去邊城給蕭定安送東西。

    回來時(shí)，衙役要查看，他掀開車簾方便衙役查看，剛好看到周木生，想到劉小杏的死, 瑞和動了惻隱之心, 往他面前扔了十幾個(gè)銅板。

    周木生抬頭時(shí), 只來得及看到瑞和的背影。

    有了錢，周木生終于能進(jìn)城，他買了一個(gè)饅頭守在縣城門口哪也不走。

    他一定要問問, 為什么他爹要如此對他？不問，他心里始終堵了一口氣, 上不去, 下不來, 折磨得他夜里睡不著。

    案件當(dāng)日就審過了, 周興旺與陳艷娘狼狽為jian，合伙殺害劉小杏，再加上故意毀人名節(jié)，情節(jié)嚴(yán)重，龔福海向上面申請判兩人死刑。知府那邊已經(jīng)批復(fù)，卷宗四百里加急送到刑部，上面已經(jīng)批復(fù)，明年秋后問斬。

    為了明正典刑，周興旺和陳艷娘每隔三天就要滿城游街。

    這是周木生進(jìn)城的第七日，正好趕上周興旺和陳艷娘第一次游街，衙役們一大早將周興旺押上囚車，剛要開始，迎面沖過來一個(gè)男人，他趴在囚車上惡狠狠瞪著周興旺，“你告訴我，你為什么要如此對我。你殺了我娘，訛詐我外祖一家，虐待我。你為什么要如此對我？”

    周興旺嘴唇干裂，渾濁的眼珠子看到周木生終于有了一絲光亮，待看到對方像吃人似的，他愣了愣，“為什么？因?yàn)槟隳铮皇撬恢北莆?，我會殺人嗎？是她逼我成了殺人犯，讓我雙手染了血。你是她生的，只要看到你，我就會想到你們都是來向我討債的。你說，我為何要善待你？”

    周木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，人怎么可以這么無恥，明明是他賭錢，不養(yǎng)妻兒老小，他娘是為了這個(gè)家，是對他還有期望，才逼他改邪歸正，可他呢？殺了他娘不說，還說是他娘逼的？

    他眼里閃爍著一股無法遏止的怒火，緊緊拽住周興旺的衣服，一拳頭砸在對方臉上，又哭又喊，“你賠我娘！你賠我娘！我娘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嫁給你。你這個(gè)惡魔，你不得好死！”

    一直懦弱，任打任罵的大兒子此時(shí)像瘋了似的咒罵自己，周興旺這種自負(fù)之人哪受得住，他氣得紫漲了面皮，緊繃著老臉，指著周木生大罵，“逆子！不孝子！你才不得好死！”

    這兩人互打，周興旺到底年輕，再加上他在囚車外面，方便閃躲，沒一會兒周興旺就受不住，頭磕在囚車上，昏死過去。

    衙役還要巡街呢，可不敢讓周木生把人打死，就上前把周木生拉開，另一衙役去里面端了一盆昨晚接的雨水，直接往周興旺身上澆。

    周興旺渾身一個(gè)機(jī)靈，幽幽醒來。

    他四下看了看，那混賬兒子已經(jīng)不見了，不覺松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只是下一瞬間，他就看到囚車動起來，前面的衙役敲鑼打鼓，“各位鄉(xiāng)親父老，此人名叫周興旺，小莊村人氏，于二十五年前殺妻……”

    話沒說完，周圍涌了許多癲狂的瘋子，他們激動著，憤怒著，好像他們就是苦主。

    臭雞蛋、石頭、土坷垃、爛蛋葉子全部砸到周興旺身上，他想躲，但頭被架在囚車上，他需要踮起腳尖才能呼吸，他無法移動身體。他只能閉上眼，任由東西往他腦袋上砸，鮮血染了他半張臉。

    “你看他的樣子好丑啊?！?/br>
    “丑人多作怪。他就是個(gè)魔鬼?！?/br>
    “他殺妻，他可真壞啊，他就是惡人。”

    “他是殺人犯。”

    “他死后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?！?/br>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周興旺張嘴，想說他不是惡人，他是被劉小杏逼的，他剛張開嘴，一條死魚扔到他嘴里，他想吐，卻根本動彈不得，只能咽下肚。胃里一陣翻滾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，他居然也會哭？他這種人也會哭？”

    “打死他！打死他！”

    周木生站在巷子里，雙手緊攥成拳，眼神陰鷙惡狠狠瞪著囚車?yán)锬莻€(gè)像死狗一樣的男人。

    不遠(yuǎn)處的茶樓上，瑞和懶散地端著茶杯，慢條斯理打量這對父子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。恨與愛一樣，都是成長的最好良藥。

    “老爺？”旁邊身穿皂衣的獄卒點(diǎn)頭哈腰。

    瑞和丟了一串銀果過去，“記得好好伺候周興旺。不能讓他死，要讓他生不如死。”

    獄卒麻溜接過銀果，動作熟練往懷里一塞，拱拱手，“是，小的明白?！?/br>
    瑞和下巴往外面抬了抬，“那人要是去看望，你只管讓他進(jìn)去。不得阻攔。”

    獄卒小心翼翼抬頭看了眼外面，仔細(xì)打量周木生，將人臉記住了，才點(diǎn)頭應(yīng)是。

    在城內(nèi)游了一天的街，周興旺又累又餓，整個(gè)人就像從臭水溝里走出一般。獄卒都不愿碰他，上前就是一腳，將踹醒，“回牢房了，快起來?！?/br>
    周興旺動不得，一動就渾身疼，獄卒見他不起來，一鞭子抽過來，被打的地方頓時(shí)皮開rou綻。

    周興旺瑟縮了下，掙扎要起來，許是見他態(tài)度不好，獄卒又拿來了一包粗鹽，捻著手指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往他傷口上灑。

    周興旺再也受不住，疼得叫出了聲。

    那聲卻是嘶啞的，無力的。這一整天，他嗓子都喊啞了。

    可那些疼遠(yuǎn)比不上這個(gè)，周興旺撐著身子起來，帶著鐐銬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往牢房里爬。

    爬了一個(gè)多時(shí)辰，他才有機(jī)會爬回牢里，其他獄卒看他渾身臟污，捏著鼻子躲著他。

    飯來了，囚犯們紛紛上前搶，周興旺餓得前胸貼后背，他拼了命想上前搶，卻被人一腳踢開，“滾，臭死了。”

    其他人也紛紛擠開他。

    這些全是窮兇極惡的犯人，每一個(gè)身上都充斥著犯罪因子，比起周興旺只敢欺凌弱小，這些人顯然比他有‘骨氣’。

    周興旺餓得睡不著，迷迷糊糊間睡著了。

    也不知過了多久，有人來探監(jiān)，而且叫的還是他的名字。

    周興旺以為是他小兒子送飯來了，爬到柵欄邊上，卻發(fā)現(xiàn)來的人根本不是周金生，而是周木生。

    他饒有興致打量著周興旺，似乎在欣賞他的悲慘，周興旺最不愿在這個(gè)兒子面前露怯，“你來干什么？”

    周木生沒有說話，等周興旺氣急敗壞發(fā)火時(shí)，他才慢悠悠開口，“來看看你的報(bào)應(yīng)?！?/br>
    周興旺怒不可遏，捏著拳頭，想要隔著柵欄攥住對方的衣領(lǐng)，但手上卻半點(diǎn)力氣都沒有，輕飄飄的。

    周木生卻嫌他手臟，往后退了一步，起身，踢開他的手，再回頭時(shí)，卻沖他道，“我會把你的二兒子攆走。那是我的家。從今以后，誰也不能欺負(fù)我?！?/br>
    周興旺瞪圓眼睛，“混蛋！那是你弟弟，你不能這么對他！”

    周木生頗有些好笑，“那也是弟弟？他跟你一樣骨子里流著殺人犯的血。他這樣的人到哪都不會有人歡迎他?！?/br>
    比起周木生的無辜，村民們對周金生那是半點(diǎn)好感都沒有。

    以前就是好吃懶做，欺負(fù)哥哥?，F(xiàn)在爹娘都是殺人犯，周金生的好日子也到頭了。

    周木生出了牢房，直接出了城。

    這些日子，他沒有換洗衣服，一天只吃一個(gè)饅頭，但心里的郁氣卻是消了大半。

    他以后一定要好好過日子，他要好好替他娘活下去。

    周木生回了家，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將周金生一家攆出家門，“你是殺人犯的兒子，沒資格住在我的房子里?！?/br>
    周金生正在家里睡大覺，爹娘坐牢，人家也不急，人嘛，總有一死，現(xiàn)在最要緊的是睡覺。

    他媳婦覺得他瘋了，都啥時(shí)候了，他還有閑心睡覺，拼命想要扯他起來，“爹娘沒了，咱們以后吃什么。張家和劉家都不可能再往咱家送糧了?！?/br>
    周金生卻搖頭，“沒事兒，那傻子不是還在嗎？他可是我親大哥還娶了我表姐。他就該養(yǎng)著我們一家。”

    周木生就是這時(shí)踹門進(jìn)來的，正好聽了半耳朵，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，竟能將周金生半拖半拽扔出家門，就連周金生兩個(gè)幾歲大的孩子也沒放過。

    孩子們坐在院門前哭喊，村民們見周木生回來就像變了一個(gè)人，都有些懵，紛紛交頭接耳討論，“木生這是咋啦？怎么變成這樣了？”

    “該不會是瘋了吧？”

    以前那么老實(shí)的一個(gè)人，真的就六親不認(rèn)了。這也太嚇人了。

    有村民叫村長過來。

    村長來了后，讓周木生把門打開，苦口婆心勸他，“木生啊，你向來是最識大體的，你不能這么無情啊。金生到底是你爹的兒子。而且你們之前還分了家，有分家文書的。”

    周木生似乎已經(jīng)無所顧忌，或者說他已經(jīng)被這些人活活給逼瘋了，他現(xiàn)在不想給任何人留臉，聽村長這話，抱著胳膊就是嘲諷一笑，“喲，來為你的老姘頭說好話?。磕銓?shí)話說周金生是不是你的野種？”

    他這語氣像極了陳艷娘，這樣老實(shí)的一張臉居然也會露出刻薄的一面，不過大家也來不及細(xì)想他的變化。而是被他的話驚呆了。周金生居然是村長的種？大伙一會看周金生，一會看村長，似乎在找兩人的共同點(diǎn)。奈何周金生太胖了，五官都被肥rou擠壓，壓根看不出來。

    村長氣個(gè)倒仰，鐵青著臉，不可置信看著周木生，“你…你說什么！”

    周木生對他的怒火視而不見，暴躁地踢了一下門，不耐煩道，“怎么？你要證據(jù)是嗎？你以為我沒有？一個(gè)半月前，周興旺被抓的那天，我親眼看到周金生的賤人娘跑去找你家找你。我親眼看到你們在巷子里偷偷摸摸見面，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(dāng)。就你這樣的人也配當(dāng)我們小莊村的村長？”

    村民們看著村長的表情都變了。周木生是村里公認(rèn)的老實(shí)人。

    這種人的壞處是會被人欺負(fù)，可他也有個(gè)好處。那就是他說的話沒人會懷疑。更何況人家連時(shí)間地點(diǎn)都說出來了，顯然是親眼所見。

    又思及有人也說過他們倆見過面，再想到周興旺出事，村長讓他們?nèi)鲋e，村民們看著他的表情都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