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3節(jié)
老臭聽了,就靠在門欄哈哈大笑。 茶場的日子就是這樣,不若戲船,那都是苦,這里卻是愉悅可愛的。 今日照例平金趕車,佘萬霖想看皚城風(fēng)景,他們就圍著老城池轉(zhuǎn)了四五圈才入城。 若說金滇這個地方,山美,水美,人美,老天爺就不給他們分一個好主官了。歷朝歷代,金滇這邊的百姓都是吃剩飯的,如此就多有民亂,更沒人愿意來了。 而今這邊歸了譚家管轄,管了才十來年,就把皚城三條老商街兒收縮成了一條。 當(dāng)然,這是梁人自己的事兒,跟部落里的異族可沒啥關(guān)系,異族們都有自己的地盤,人家可不認(rèn)為他們跟大梁有什么關(guān)系。 如此,雙方也就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處著,也算是平安。 對于譚家來說,部落交了年安孝敬,我就不打你。 對于部落異族來說,那些討吃鬼喂飽了,大家也就沒仇怨。 說到底,皚城就是一個梁人坑梁人的地方。 佘萬霖與平金進(jìn)城,就逛的極老實,不該去的地方堅決不去,也不敢去,就挨著正街見鋪子就入。 也不買啥,就平金這個傻子告訴滿大街人,老子平金有錢了,兩貫!等有錢的名聲出去,過不了幾日,他就能去漂亮阿妹家溜達(dá)了。 這一溜達(dá),便接近晌午,兩人早就看好地方,便入了皚城街邊的老飯鋪后院,又花去三百文叫了一大桌菜,等了也沒多一會子,便從館子外面來了一個衙門長隨打扮的中年人。 這中年人尖嘴猴腮不像個好人,進(jìn)了屋子看到平金,他也不說好話,就笑嘻嘻,不用請自己坐下,不見禮就先拿筷子,夾了雞頭,咬了雞冠子咀嚼著,賴賴唧唧道:“嘖嘖,今兒真稀罕,晴天白日里小掌柜也沒入寨子亂攮去,到想起我來了?” 他不是個好貨,平金也跟著他瞎走,就提起酒壺給他倒了一杯酒道:“哎呀,不能跟仇大哥您比啊,我什么把式?您是惡水逢多了,禿了好木倉頭兒攮不動了~才來吃我的水酒……” 柜上出徒的家伙什么樣人沒見過,這姓仇的不想與他爭吵,就吐出雞腦袋哼哼道:“得了,喊我作甚?你這雞子兒殼兒里灌水,還要糊住賣給老母雞孵蛋生錢兒的,老子又怎敢吃你的酒?” 你也沒少吃???這一會子半只雞下去了。 佘萬霖就聽的心肝都在惡心,他用腳踢了一下平金。 平金嘿嘿一樂,抬手給這人倒酒,接著又把腳下的褡褳往桌面一擲,錢的聲音總是攝魂奪魄的。 這才一落桌面,這人伸手啪的一下就按住了,還瞪著平金笑說:“蛇有蛇道,鼠有鼠路,大事兒老子辦不了,中等人情沒那本事,卻不能與你白跑腿兒,規(guī)矩都知道吧?” 平金伸手啪的一下打開他的手:“你能辦個球毛的事兒,是我這族弟是個書呆,他就想讓你拿去歲新修的府志一觀,就成不成吧?” 這人收回手,這才開始正眼打量佘萬霖,待看完才問:“你兄弟???” 平金點頭:“???長這么像,你沒看出來???” 這人搖頭,又盯著佘萬霖問:“一般人不看這東西,你卻看來作甚?” 佘萬霖笑笑,拿起筷子夾了個大雞腿給這家伙道:“勞煩老哥,我就是想看看這兩年,咱金滇可出了什么妙文,好歹千萬里來了,就想抄些好東西給學(xué)兄先生們看看,可到了皚城才知道,咱們學(xué)舍三年都沒有學(xué)生了,這可去哪兒摘抄去? 也是邊城人情風(fēng)貌,與外地是絕不一樣的,勞煩您走一趟,像是記,箴,贊,賦,詩文這些,也只能尋了府志去看,您看,成不成?不成也就算了……” 他將錢兒往前送送,這姓仇的揚揚眉,到底笑了起來:“卻真是個書呆,我當(dāng)是什么事兒呢,等著!” 他這話說完,擺手取了褡褳往肩膀上一扛便走,這是飯都不預(yù)備吃了。 待他走沒了人影兒,佘萬霖才問平金:“這人靠的住么?” 平金笑,往嘴巴里丟豆兒,邊吃邊說:“本鄉(xiāng)本土坐地虎,家里三代小吏,他有六個兒,得靠名聲養(yǎng)家糊口,就不敢晃咱們,咱可是姓平的,雖不比從前,那也不好招惹,毅少爺安心?!?/br> 如此,這二人便坐在屋里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,才又見到這姓仇的衙門小吏身上鼓囊著,就鬼鬼祟祟來了。 府志也不是好拿的,他進(jìn)了屋子反插了門閂,又貼門聽聽感覺安全,這才從就袖子拽出兩本,胸口拽出一本,最后一本竟是從褲腿兒掏出……這會子,他也不如初見那般刺棱了,倒是心有余悸的說: “好家伙,往日里丟在庫里書架上沒人管的破玩意兒,我今兒才進(jìn)去好沒嚇?biāo)溃±蠣斕砹丝词?,還是倆!” 佘萬霖看著最后一本卷了邊兒的冊子皺眉頭,便問:“這是,去歲新修撰的?” 仇小吏譏諷一笑:“想的好事兒,你當(dāng)我們閑的慌呢,每日里就忙死了,誰修這個玩兒啊,再說,要啥沒啥,有啥好修的? 這是前年的,去歲今年,老爺們還沒想起來弄呢,你趕緊看,看完我還得拿回去呢?!?/br> 聽他這樣說,平金便不愿意了,就說:“我說老仇,你也沒義氣了些,哦,兩貫大肥子兒你拿回去了,還繞爺一個燕京老鋪出的好褡褳,就給看一眼?我們拿回去唄,安心,明兒就還回來。” 這姓仇的臉上一白:“可不敢,一眼就不錯了,你可不知道,今兒不同往日,我若時運不好,一抓渾身錯兒,他們說~唐納山那邊……” 察覺自己走了嘴兒,這仇小吏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兒,他拿錢也是心虧,就陪著笑,又從一邊的袖子里取了一個墨條兒,一管毛筆,幾張粗鄙的草紙遞給佘萬霖道:“小掌柜,啊不,小秀才趕緊抄寫,抄好了詩文我好把這祖宗供回去,別回頭出了事兒我再吃點掛累,全家都得喝西北風(fēng)去?!?/br> 佘萬霖笑笑,便低頭迅速翻動起府志來。 他自小聰慧,雖不敢說過目不忘,但記住幾頁重要的東西,還是沒有問題的。 那仇小吏開始還有些防備,就看這小家伙翻動書頁那般快,還真不像是有個歪心思的,就安了心,拿起筷子餓死鬼般的囔塞起吃食來。 他吃的快,佘萬霖也看的快。 看完真就拿起筆,從府志謄抄了三首詩文。 仇小吏到底吃罷,抬袖子抹嘴兒,就笑著調(diào)侃道:“哎,你們這些讀書的都古怪?!?/br> 他本想說,為這些玩意兒也值當(dāng)花兩貫錢?又一想,這錢兒是他撿的便宜,再說了,平家金山銀海也不缺他這一點,就又嘿嘿一樂道:“小秀才,我們金滇這秀才老爺做的詩文咋樣???” 佘萬霖放下毛筆,倒是很實誠的搖頭:“不怎么樣?!?/br> 這話一出,仇小吏便哈哈大笑起來,笑完才說:“不怎么樣就對了!有些家底讀得起學(xué)問的,人家不在皚城呆著,早就去了外郡了,咱金滇窮山惡水只出刁民,嘿,您這是?” 佘萬霖把府志邊角撫平,和好書頁往前一推,抬臉客氣笑道:“勞煩仇大哥,我這是寫完了,這府志您便拿回去吧?!?/br> 真就是這樣?這錢兒也太好賺了吧? 仇小吏試探的把府志都揣了起來,還笑著說:“那,那我真拿走了?不然小秀才再看一會子?我,我覺著我還能支應(yīng)一會子,你看吧,再看看。” 平金攆他:“趕緊帶你祖宗走,說的那般厲害,現(xiàn)在又來這種酸樣兒,滾球滾球,老子不想看你了!” 如此,那仇小吏便滿面歡喜的走了,甚至桌面這套筆墨,他也是不要了。 等他離開,佘萬霖安靜的聽了一會兒,才又拿起筆,翻過那一頁詩文,開始人認(rèn)認(rèn)真真的在紙面謄抄起來。 他寫一筆,平金便在他身邊小聲念一句:“御制文?冊文?誥文?奏疏?廉直,儒林,孝子,義士,烈婦,節(jié)婦?流寓,隱逸,仙釋,進(jìn)士?貢生?鄉(xiāng)賢……” 佘萬霖越寫,平金越是驚訝,他驚訝于本家少爺這份記性,還有這筆好字,卻不懂寫這些東西到底何意? 一直到佘萬霖寫了滿滿三頁紙,他才試探著問:“毅少爺?這是家里老人讓你看的?” 佘萬霖挑眉笑:“恩,算是吧?!?/br> 平金又問:“這些,是有個什么說法么?” 他問完,佘萬霖就看著這三頁東西,緩緩?fù)鲁鲆欢卧拋恚骸敖棠阋粋€乖,以后凡舉去一個地方做買賣,就先找找這東西看看,有大用處?!?/br> 平金也挑眉:“看這個?” 佘萬霖點頭:“對,這就是金滇,沃土養(yǎng)人杰,金滇……便是再來十位能吏,怕也不好搭救這地方了,這地方爛透了?!?/br> 平金聞言,也拿起這東西又看,到底不懂就認(rèn)真討教道:“勞煩毅少爺指點,我這閱歷不到,高低是看不懂了?!?/br> 佘萬霖抿抿嘴,到底是少年意氣,便是他阿爺私下里教的東西,找點能說的他也就指點了一番:“咱們從御制文起,所謂御制文,就是當(dāng)今圣上為金滇所寫文章,有對人的,對景的,對事兒的,這東西不好求,但是金滇卻年年有,知道這意味什么么?” 平金知道個屁,就實在搖頭。 佘萬霖一笑:“意味著當(dāng)今萬歲爺?shù)膶檺?,你看,這御制文都是皇帝寫來懷念譚家軍功績的……” 他哪里抄寫的是本地文人的東西,旁人不懂,佘萬霖一看就知這是皇爺那種山峰絕壁,爺來去自如還會飛的憨帝詩。 他也不想評判,就停頓一下道:“所以啊,你若做買賣,還是跟他做吧,譚家好歹有靠山?!?/br> 他這么一說,平金噗哧笑了:“您這話有意思,人家什么人,我什么人?還跟布政老爺做生意?算啦,那下面呢?下面也有個講究吧?” “下面啊……”佘萬霖微微嘆息,有些心疼金滇這個地方了,便無奈笑道:“凡舉一個城池,好不好的先看人丁,人丁興旺之后,就得看這些東西了,有多少儒林,有多少孝子,又有多少忠勇義士,又有多少高潔烈婦?從這些數(shù)目上看,自有大梁朝金滇算是倒霉了,哼,不出好人了,這讀書的更沒幾個。” 平金卻不同意這一點,他到底是本地人,就解釋:“這話說的,本地才有幾個梁人,這不滿地跑的異族人么?人家異族人可不讀書,對吧?” 佘萬霖笑:“對,你說的沒錯,你們大掌柜今早還跟我叔說金滇有十五萬就食呢,人呢?” 平金撇嘴:“你叔還說有二十二萬呢,人呢?” 佘萬霖笑笑,用指頭敲著奏疏那一行數(shù)目道:“誰知道呢,反正錢沒少要,這家伙三五日一個意思的往燕京里送,人家也沒提這個事兒啊,得了,我也教不了你什么東西…… 這些玩意兒~告訴咱,金滇一地,早就放棄文教,便不能按照朝廷一貫的意思,使得異族等順從歸土成為順民,從這一份東西上來說,未來金滇十年內(nèi),天災(zāi)其次,人禍才是大弊,勢必會圍繞民變打轉(zhuǎn)悠,如若未來十年金滇不換父母,平家老號就最好保持現(xiàn)狀,一個錢兒也別往外丟的?!?/br> 他說完,看著目瞪口呆的平金問:“懂了么?” 平金搖頭如搗蒜:“少爺,你們嫡出正枝兒學(xué)的東西,仿佛是跟我們不一樣?。俊?/br> 佘萬霖看幾頁紙墨跡已干,就小心翼翼的疊起來放在袖子里,又從袖里取出一片金葉兒笑道:“一樣不一樣的回頭說,今兒不是出來花錢的么,走著,咱找個鋪子,換個大錢兒,我看此地銀器精美,你帶我弄些,我要捎回家去呢。” “果然是嫡出的少爺啊,您還有這個呢?” 平金看到金葉兒便什么都忘記了,他立刻蹦起,抱了已經(jīng)涼的飯扒拉了幾口,嘴里咀嚼著就拉著佘萬霖往外走。 他還真不是想討便宜,他就是想表演給全城的阿妹看,他,平金,很有錢,都來稀罕他吧。 金葉不重,一葉換銀能換十二兩,燕京一兩銀能換一千二百錢,可是在金滇,一兩銀至多價值好錢九百,劣錢卻能換一貫八百錢。 可見此地市場有多亂,物價根本不跟著朝廷走。 換了好錢,人又借了個褡褳,平金也不嫌棄累,就盡數(shù)背著在街上晃蕩,也不怕招賊,皆因滿大街無賴酸漢都與他稱兄道弟。 他這樣佘萬霖也理解,做買賣的逢人就笑,與誰都會關(guān)系好,平家在金滇,在皚城扎的根可比老譚家深。 如此,他倆就吃吃喝喝,在皚城寒酸的老街里溜達(dá)到晚夕時候……原本天色不早是要回家的,可佘萬霖卻在街角看到了張永寶? 也就是吹蠟燭瞬間黑的功夫,佘萬霖就看到戲班的張小寶了? 他還披著一塊黑不溜秋的布單子,幾天沒見,小臉都凹陷下去了,他腳下還沒穿鞋,有一只腳還破了?人就從兩個老巷子中間穿去,古街面里閃避的迅速,這一看就是躲避人,怕被誰看到呢! 不是佘萬霖眼神好,一般人都看不清楚是誰,這孩子,是遇到什么事情了? 他跑開沒多久,就有成群官兵穿著明甲從街面過去,佘萬霖耳邊就聽平金嘀咕:“奇怪了?” “奇怪?”佘萬霖扭臉看平金:“什么奇怪?” 平金看著那些官兵說:“那些不是駐軍老爺,也不是皚城衙門里的人。” “沒看錯?” 平金憤然:“怎么可能,這皚城有點意思的,從八十到八歲的,就沒有我不知道的,那不是皚城這邊的人……” 這話沒有說完,便又有一隊官兵跑了過去。 等他們走遠(yuǎn),佘萬霖便看著張永寶離去的方向,他愣怔了會子,到底抓平金的胳膊拽著他就往哪兒去了。 死路巷子里,少年握著手里的斷刀,仰臉看著頗高的院墻,他正要徒手攀墻,就聽身后有人抱怨道:“我說少爺,這邊沒路!真沒有,你信我!你來這里作甚?走錯了……” 少年冷淡肅然的臉上劃過些許異色,他抬手握住半把斷刀就安靜的等待。 想,我不殺人,對,不殺!我不是牲畜,我不殺人……我已經(jīng)出來了,就不能殺人了,那我,就,就嚇唬他們,只要他們不喊人,我就不殺他們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