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6節(jié)
泰澤號可不是單純的一個棋樓,它是很大的一個棋盤院,而在這個棋盤院里,譚家那位爆發(fā)的舅爺烏秀,就以每年十萬貫的價格包了一個院子。 偶爾他也在這里開個有趣的盤,可大多數的時間,他就招攬一群狐朋狗友在此處胡耍子。 旁人胡鬧他不鬧,就笑瞇瞇的看。 五月天兒不冷不熱,烏秀命人將自己的螺鈿烏木榻擺在院里小水法邊上,今兒就只有他一人,來了就讓人請了城里的有名戲班大花臉,給他唱《嫁妹》。 他睡著了,那小戲臺上的人就不敢動彈,紛紛站在原地等他清醒。 譚唯心進來,把烏秀弄醒,戲臺上才繼續(xù)嗚嗚哇哇。 譚唯心說話,烏秀聽不清,便擺擺手讓戲停了,有婢仆提一籃子銀錁子往戲臺上灑,唱戲的大花臉便有些激動的謝賞退下。 那一籃子少說也有二百兩,真真是好大的手筆。 譚唯心忍了艷羨,脫了袍子,穿著里衣上榻,靠在彩錦當中發(fā)出一聲贊嘆,又半坐起,瞧見炕桌放著一小碟干果不干果,果仁不果仁的玩意兒,倒還有些老鼠屎的樣兒? 烏秀什么日子,又怎會吃平常物。 心里沒做多想,譚唯心就捻了兩粒丟在嘴里咀嚼,邊吃邊問:“這是何物?” 烏秀一笑,微微坐起,便有一位將來早晚天香國色的俊丫頭,給他抱來軟枕靠著,他笑瞇瞇看譚唯心咽下那兩粒東西,才不急不緩說:“油炸妙舌干兒?!?/br> 譚唯心奇怪的又捻起一粒丟嘴里:“妙舌?什么妙舌?” 烏秀嘿嘿笑:“自然是余音繞梁,開口百鳥息聲的百靈妙舌?!?/br> 這話一出,譚唯心臉上的表情便僵住了,接著扭臉對空地呸呸了幾聲。 烏秀卻陰陽怪氣:“瑞城谷,冬嫩葉,老子使八個小廝日夜輪回侍奉它們,一年使老子四五萬貫錢兒,卻唱不過岳崇化的那只坊市五貫錢買來的臭鳥,你說可恨不可恨?!?/br> 譚唯心聽了更氣,便罵道:“我說烏秀,你瘋了,岳崇化那只是個八哥?!?/br> 烏秀面無表情:“八哥百靈,不都是鳥么?不管,吃了爺的就得給爺把事兒辦好,你說呢?” 他總是這樣的,誰的臉面也不給,對誰都是陰陽怪氣兒。 可他有錢,大家就得忍耐他。 便是家里的阿爺每年都要從他那里取用百萬貫,偶爾著急了還得給他打了條子借。 不單阿爺,還有譚家主枝旁支,甚至譚家的親戚都會尋了各種原由,三不五時來烏秀面前弄錢花用。 烏秀闊綽,真每次都給,也就一個要求,這借據好歹留下,按照親戚重要的三六九等,親戚的欠條,一概打給他外甥譚興業(yè)。 誰也不想還,便是寫了借據,大家也都不預備還他。 甭說旁人,就譚唯心,他是個窮駙馬,還有個侯府要貼補,他分出來的時候啥也沒有,這幾年侯府用錢,給皇爺孝敬要錢,給公主買首飾要錢兒,譚唯心一人從烏秀手里借了不下三十萬貫。 旁人不在意,他譚唯心還算是有良心,就想尋了法子,想把這個窟窿填補上。 不然,以后看到自己那大嫂還有小侄兒,這心里總是別扭的,腰身也直立不起來。 就因為這一點兒,烏秀看得起他,也與他交往。 烏秀發(fā)起的很神秘,有人說其實是烏家留了巨額財產,他等到天下大安才拿出來取用。 也有人說,烏秀搭上了外邦瑪媞尼人的關系,買賣是越做越大。這燕京城里,這些年凡舉是稀罕東西,就都是他帶進來的。 什么高菲西奧人的彎刀,坦人的名馬,吃不到的香料,甚至異邦的金毛女人,他都有,也不稀罕。 雖吃的用的總是最好的,卻從不在燕京見到他有一處買賣,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折騰的,反正就是越來越富可敵國了。 烏秀仗義疏財廣交朋友,從不以身份看人下菜碟,甚至老鄭家倒霉之后,他家府邸太衰,皇爺不好賞出去,就讓戶部作價賣了,那也是他花了七十萬貫買下,隨手便送給了鄭阿蠻。 可惜鄭阿蠻不要,他就不在意的丟在一邊,他也不住,就隨那套老宅子爛著。 有關烏秀一擲千金的事情很多,甭看譚唯心是個小侯爺,又有圣寵。 他也羨慕他的,有時候他想辦個聚會,也要打發(fā)婢仆尋烏秀取泰澤號小院牌子的。 甭看這個小院子是租來的,人烏秀住進后就把院子改建了,這一院連戲臺十六間,用的木材都是上好的紫檀,這小院子里的廚官,是前朝御廚出身,有當世易牙之名。 甚至這小院地窖里的酒水,隨便一甕都是年份三十年,有名頭好酒……這里侍奉的小廝,小婢,又哪一個不是未來的國色天香,有早晚傾國的顏色。 只要有幾分薄面,能跟烏秀要了牌子來這院子里招待,這些東西是能隨意取用的。 只可惜,老譚家與烏家關系不好調和,就是個驢糞蛋表面光親戚,這牌子就只有譚唯心能借到。 也是一份體面呀。 譚唯心清楚,只要他大哥那幾個庶子在燕京晃悠一日,烏秀便不能把老譚家的那些借據還給他們。 不過,老侯爺似乎也不怕。 畢竟烏秀至今沒有成家立業(yè),他在燕京的連固定住所都沒有,就哪里有趣,他就住在哪,有時在泰澤號,有時甚至在下等書樓的姐兒屋里。 他從前倒是有個窩兒,后來有一日起火了,就什么都成了灰,從烏秀就不要家了。 烏秀行事隨心所欲,滿身金風的在燕京活成了一號人物,也不知他大哥悔不悔。 能跟老譚家繼續(xù)相處,也是因烏家舊部靠在金滇,而他的jiejie烏靈依舊是老譚家的宗婦,她姐生的譚興業(yè),依舊是老譚家的長子嫡孫。 雖這嫡孫從出去就再也沒被接回,禮法上他就是嗣孫。 譚守義沒了,他長子譚唯同繼承開國候的位,譚唯同沒了,他的位置必須就是譚興業(yè)的,除非他死了。 從前興許有人讓他死的,現(xiàn)在么,有烏秀,便沒人敢讓他消失。 更何況譚興業(yè)自己爭氣,已經靠著科舉入仕,現(xiàn)下就在禮部做博士,是個完全不同于譚家,不同于烏家的溫文君子。 現(xiàn)在不說烏秀,譚家也越來越把這個嗣孫當回事了。 從前那般可憐,如今誰又不羨慕他呢,譚唯心聽說烏秀給他外甥在外郡置業(yè),單土地都不下萬畝之多。 老譚家的家務事不可言說,大家都是這么稀里糊涂的過著,比起他大哥,這一代反倒是他與烏秀關系最好,他大哥都從烏秀這里支不出錢糧,譚唯心就可以。 烏秀與自己的姐夫是漸行漸遠,有時候遇到了話都懶的說,他的看不起是不遮掩的。 可譚唯同也沒有辦法,到底回不去了。 再者,就是做出從前的樣子,甭說烏秀,烏靈也不會信。便只能看著烏家的大筆財產,自己丁毛沒有。 譚唯心不想與這腦袋不正常的渾人胡說,就指著那一碟東西說到:“說什么?我又不懂養(yǎng)鳥,我跟你說,你趕緊把這東西弄下去,怪惡心的,小心明兒我告訴興兒。” 烏秀呲牙笑,拿起這叫做妙舌的東西就往嘴里丟了幾個道:“我瞎說的你也信,白玉峰兒綠玉房,你沒聽過么?這是我做的,過火了?!?/br> 譚唯心愣怔,猛竄起,尋了個地方開始嘔吐。甭管外面人怎么胡亂吃,他是對蜩,范,蚔,蝸這類東西謝敬不敏。 烏秀就哈哈大笑的看他笑,一直笑到眼淚都流出來,那外面忽有人喊了起來:“蠻爺掛大局了,快出來看呀,蠻爺掛大局了……” 這下子,烏秀也不癲狂了,譚唯心也不吐了,他倆身份不一般,自然不會前面看熱鬧,就打發(fā)了小廝去。 燕京閑人最愛就是這一局。鄭阿蠻去歲就沒有掛局,今兒是怎么了? 又等了一會兒,那小廝回來說,確是駙馬爺掛了局,今年掛的是小坦王生死局。 這下就明白了,賭那小坦王,陛下是赦,是押,還是殺? 烏秀低頭想了一會,看那小廝不走就皺皺眉。 這小廝趕緊又說:“爺,前面好像出事了?!?/br> 烏秀便問:“出事?何事?” 小廝道:“駙馬爺掛局沒有坐莊,這莊家位就空出來了,魏國公家的四老爺,還有沈國公家的五老爺在那邊爭位置呢……” 小廝說完,譚唯心就有些心動,甭看這局瞧上去簡單,骨子里卻是狠辣刁鉆,一是國仇,坦人與梁人矛盾不可調和。 這二么,從前的國君一般都是將俘虜收拾一下,只要俘虜認罪懺悔,愿意俯首稱臣。 為顯大國風范要么羈押在京,要么送他們回去,有的還會賞賜一些東西的。 這是大梁立國,對外最大的一件國事,也是給后代子孫乃至朝臣一個參考,不說圣上,便是老大人們的意見也不統(tǒng)一。 打發(fā)了小廝出去,烏秀就靠在軟枕上瞇眼,小半天兒,他就聽到譚唯心說:“若說殺不殺的,還不是陛下一句話的事兒?!?/br> 烏秀睜眼,斜眼看他:“窮~了?!?/br> 譚唯心有些苦惱的嘆息:“是呀,我家那姑奶奶想修建別院,就纏磨人的很?!?/br> 烏秀不接話:“你說,為何那鄭阿蠻今年不做莊家了?” 譚唯心聞言就笑,這笑容里滿是窺破秘密的那種驕矜。 擺手將左右打發(fā),看安全了,他才說:“前幾日皇爺心情不好,又受了風寒,就躺下了,早朝都沒開。咱們這幾個不敢怠慢,跟殿下們還排了順序,夜里都守著呢。 嘿,鄭阿蠻轉日才進宮看望,皇爺生氣,內宮都沒讓他進就把他打發(fā)走了,第三日他去宮里求見,臉上又被長公主都抓花了……” 烏秀挑眉:“這是失寵了?” 譚唯心吸氣,些許直腰道:“什么寵不寵的,沒有這么一說。你們呀,就哪里知道里面的事兒,什么都是謠傳!芝麻大的事外面知道了,不幾天必然傳的云山霧罩的。 也不想想,陛下多圣明一人,他最看不慣成日子喝的七顛八倒,跟醉貓子一般的人,還寵?我看呀,老陳家那個裹尿片子都比他受皇爺待見?!?/br> 烏秀眼神閃過異色,故作不在意問:“那契約奴,陛下還當一回事呢?” 譚唯心輕笑,半天才幽幽說了句:“命好,你也沒辦法是吧,誰能知道,這換個爹跟換運般就呼風喚雨了呢?!?/br> 烏秀笑:“三爺是說你自己呢吧,怎么,不怕譚老二擠兌你了?” 譚唯心不接這話:“從前小,再說了,自家兄弟有點口角不稀罕,轉明兒說不得就好了。怎么,烏舅爺~如今這大盤子開了,莊家你就不爭爭?別的不敢說,這是殺,是押,還是赦,別的不敢保證……” 烏秀瞇眼:“看看吧,怎么?真窮了?” 譚唯心輕笑:“窮!也不單我,陛下手里都沒有幾個富余,這磻溪魚道改歸正流是個大工程,別說國庫,陛下頭幾年弄的那些老底可都填進去了,這幾月,文大人也是見天推磨盤,轉來轉去碾不出一粒米,怕是明年河工上的款子都調撥不出了……” 烏秀擺手打斷:“莫論國事,我就是個閑人,這是個閑地方,逗樂子取悅人用的?!?/br> 譚唯心笑笑:“成呀?!?/br> 沒一會子,那小廝又進來說,兩位國公家的老爺聽到有人壓五十萬貫押,又有買二十萬貫殺的,他們便不敢下場。 這就七十萬貫了,譚唯心幽幽來了一句:“若是我~就下場了,別的不說……這莊其實挺好坐的,有我呢,我這日子煎熬,在宮里的時候可比在家長,陛下一刻見不到我,都要問呢……” 烏秀沒說話。 彼夜有雨,還下的不小,亥時初刻,陳大勝一人坐在親衛(wèi)巷的后院吃酒,家里的婢仆俱都打發(fā)走了。 他坐在廊下,看雨簾子打發(fā)時間,約酒過七八杯的時候,吉祥悄悄來報,說是平大掌柜到了。 沒多久,平慎便穿著一身厚重的斗笠蓑衣入了后院,看到陳大勝就站在雨里行禮。 陳大勝虛扶一下:“平掌柜多禮,這酒正好,過來潤一杯去去寒氣兒。” 平慎笑:“無妨,春日雨不算寒,還受得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