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0節(jié)
甲板上,張永春愛臉,就低頭羞愧,他肚里餓,就對著地面嘔酸水。 船頭坐著一個尖嘴猴腮,在戲班子里唱大武生叫范小松的,他對著江水里吐吐沫,語氣也是不好的對張班主說:“我說班主,見天一碗清湯寡水,你還讓孩子們出老刀戲,快得了吧,這幾日大家走路都打飄兒……” 他蹦下來,一把攬住張班主肩膀哄到:“得了得了,咱去后面找財主聊天兒去,咱平老哥多有趣,天南地北就沒有他不知道的……” 說話間,這位范師傅就攬著張班主走了,路過佘萬霖還笑瞇瞇的對他擠擠眼,又背對手跟小學徒們打散伙手勢。 眾人不敢動,一直到那邊看不到人影了,才發(fā)出低低的,小孩年節(jié)穿新衣的興奮聲。 佘萬霖有些不好意思的站出來,在他看來,看新朋友挨打也是蠻尷尬的。 偏偏張永春他們習慣了,班主走了,他們就蹦跶起來,又散架般靠在欄桿上齊齊呼氣。 “羊角糕……蜂蜜糕哩……” 這還沒走呢? 佘萬霖面上一喜,就幾步過去,趴在欄桿上,對遠處撐著小劃子買糕的那嬸子喊到:“喂,你,你過來?!?/br> 他很少大喊大叫,這聲音就沒送出去。 眼見那買糕的要走,正著急呢,他就聽身后有人說:“小掌柜,你買糕呀?” 船上人拿佘萬霖調侃,都喊他小掌柜。 佘萬霖驚愕回頭,卻看到一排少年滿面興奮的看著他,怎么他買糕這些人這般高興。 張永寶上前一步,又問他:“小掌柜,你買糕呀?” 佘萬霖點點頭:“恩?!?/br> 眾人十分高興,張永寶就帶著一些討好的音調說:“那,那我給你喊她呀?!?/br> 佘萬霖笑說:“好吖?!?/br> 他卻不知道,五福班戲船三江上討生活,這些孩子成日子看著那些做買賣,賣各色東西的劃子來來去去,他們沒擁有過一文錢,也沒買過一次東西。 看佘萬霖應允,大家更是興奮,便爭先恐后都想喊,然而也不敢齊齊上去鬧騰,班主要打呢。 最后他們細細研究幾句,便推舉今日最倒霉的永春哥去喊。 有孩子說:“哥,要走了,你快去呀!” 張永春努力維持尊嚴,他走到欄桿前面還抱怨:“別擠我,推什么呀!跑不了!” 說完他清清喉嚨,對著遠處的劃子就喊了一嗓子:“喂喂喂……喂……咱買糕呦!” 后面一陣哄笑。 不愧是練過嗓子的,這一嗓子出來頗有戲臺上震懾大呔聲勢,那賣糕的嬸子果然聽到,便應了一聲:“好呦~過來咯,小哥兒稍等。” 她說完,長桿兒一撐便過來了。 張永春手里有些抖,卻也不能露怯,看到那嬸子從江水上來,就有些得意的拍拍佘萬霖肩膀說:“看,我就說她走不遠?!?/br> 佘萬霖看看遠處,又看看周圍的孩子,想問你們?yōu)楹芜@般高興,可那買糕的已經到了船下。 少年們一擁而上,因小掌柜必然是要買的,他們便挑揀起來,七嘴八舌問,你這糕多錢一封?可真有蜂蜜?若是回頭吃了不甜可是要罵人的…… 佘萬霖從未見過這般聲勢浩大的買賣拷問,他就笑瞇瞇的聽著,一直到少年們幫他什么都考慮到了,還十文的點心幫他談到八文一封。 他這才在大家的吸氣聲中,拿出一筆巨款三十二文買了四包。 船娘站在小劃里,使著高桿挑著點心上船,等船上接了東西,她便滿頭汗的迅速劃走。 可惜這會子也沒人看他了。 三圈兒三層,二十幾個少年就滿面虔誠的看佘萬霖將四封點心,正放在地當中。 便是再粗劣的點心,只要是能吃的,他們也能穿透油紙聞到內層。 其實大家也就是想看看樣兒,聞聞味兒,卻不防,內圈伸出一雙手想打開其中一封。 一陣吸氣聲中,就聽到張永春說:“你,你干什么?快休了,莫要你家掌柜打你!” 佘萬霖很冷靜的打開平生買的最慎重一包糕,完后,他就看著黑灰色干巴巴,薄伶伶三角形糕說:“這是蜂蜜糕?” 只不對佘萬霖的香氣從包里傳出,周圍便一片口水吞咽不絕。 什么都看不到了,什么也聽不到了,什么也不知道了。 佘萬霖看了一圈,他本想豪爽的擺手說:“請你們吃呀!” 然而周圍目光太兇,心里發(fā)怯,他便也跪坐著,也有些虔誠的看起那些糕來。 “蜂蜜,真甜??!” “???恩。” “蜂蜜糕,真好看呀!” “?。慷?!” “原來,這里面是這樣啊?!?/br> “恩,那,那你們,你們……要吃么?” 第224章 那一日,佘萬霖吃了人生當中最難吃的一頓點心,卻也是最香的點心。 那點心口感粗劣,宛若嚼沙,糧食倒是糧食,卻是在難吃,唯一安慰的是,它好歹有些甜味。 他不愛吃,卻不得不做出十分愛吃的樣子,就與五福班的一群少年坐在欄桿上,擠在一起啃的噴香。 接著,這一天船總算是過了入金滇的第一道關卡,繼而連續(xù)兩天江雨綿綿,到了此時吃不吃得飽是另外一回事兒,氣溫寒冷之后,保暖就成了問題。 然而戲船依舊不能上岸,走了三十里水路之后,便又被卡住了。 這次卡住的水域比較闊綽,一眼看去能有四五十條船混在里面,其中不乏官船,然而甭管什么官,山高皇帝遠,憑你是什么老爺?shù)搅私鸬徇@地方,你就是耍不開,都一個個老實兒的平排在這個叫做平涿州的地方。 此時,戲船之上存糧吃完,在外郡買的木炭也消耗殆盡,眼見著就是一口熱乎水都燒不出來了。 張班主這張臉,總算是愁苦除了胡須,裝瘋賣傻的手段也是使不出來了。 他是真愁,跟金滇老爺擬定的日子早就過去,如果不在金滇找點落腳營生,這一大家子是無錢回家的。 看他真愁容滿面,老抽倒是仁義了一些,還勸呢,若是真沒有回去的路費,可從他這里借上一些。 包金銅平家雖是買賣人,可是在外經營的也是仁善名聲,像是這樣救苦救難的事兒,按照道理是能伸一把手的。 誰也不傻,你幫一把不花幾個錢,難得天下可以四處行走之人,啃為他們宣揚名聲的就只有戲班子一種。 可惜了,他倒是想幫,張班主卻咬死了不要,這年頭壞人壞他的,好人好自己的,憑是誰都知道,往外走討生活的人那是不能欠人情,都不會輕易欠下的。 一來還不起,二來戲班子班主遇到的腌臜事兒多些,他們心里警惕不敢彎著腰,更不敢伸這個手。 也是氣人,這眼睛能看到平涿州碼頭,可是一干人等未經檢查你就不得上岸。 那不遠的意源郡出事,消息傳過來,本地府尊老爺怕事兒,就不許人輕易上岸。 這樣一來,本地碼頭靠水人家便樂瘋了,紛紛想著法子做水上用的劃子或筏子,再弄些柴米油鹽抬高幾倍價格販賣。 不說炭,誰能使喚的起炭呀,就只說干柴,往日雨水多了干柴都貴,燕京一捆干柴是二十錢,到了意源郡背山看水干柴才五文,平涿碼頭?哼,四十文上下,還是你愛買不買~有的是人買。 沒吃的,沒燒的,衣裳都起緑毛兒,前兩日老臭給小郡王篦頭發(fā),那一個個肥嘟嘟的虱子落下來,就把他驚的不輕。 啥時候有的呢?他也不知道,其實也沒啥感覺了。 就像他覺著好受罪不得活了,可五福班的上上下下卻習慣了這種磋磨,既是快斷頓了,咱就少點吃,只要船上有鹽巴,再往船后下幾個魚籠子這就餓不死人。 張班主苦悶出胡須來,他就再也不想出門,他不出來,這少年們就狂野了,沒兜襠布? 那有個啥!光腚滿船晃悠。 佘萬霖也沒有衣裳穿,到底舍不出臉面又想跟人家耍,就每天穿一件抱腹,一條犢鼻裈混在里面滿船亂蹦,卻也自在。 甲板上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,轉瞬間艙門被推開,一群人臭烘烘的擁擠進來,唱大花臉的張永財就搶先說:“毅哥,毅哥!有賣干柴的劃子過來了,趕緊去吧?!?/br> 佘萬霖人在地上半滾著起來,對靠在床沿假意看書的老臭說到:“臭叔,給錢?!?/br> 老臭故作摳唆,朝門口瞪眼冷哼,又賠本了一般的拍腦門,作怪半天兒他才從被子下摸索索取出一貫錢在床上散繩,一枚一枚細細數(shù)三百錢丟進個布袋里,用力一拉繩口,再哼,錢卻是丟在了地上。 佘萬霖每天看他演摳唆掌柜的也習慣了,如此不計較的從地上撿起錢袋問他:“買多少斤???” 他們艙里一根柴都沒有了。 老臭想想道:“選哪勻溜兒扎實的捆子,弄五六捆來?!?/br> 佘萬霖點頭說知道了,這才與小伙伴你推我,我推你不敢吵鬧的出去。 等到身后門一關,走了十幾步張永財才興奮大喊:“今兒該我喊了……” 少年們齊齊跟他噓噓,大師兄嫌棄他沉不住氣,就對他脊背雷了一拳。 張永財才不在乎這一下,依舊頑強的指著自己確定道:“說好的…該我了,該我了?!?/br> 該你,該你……就是買幾捆干柴,這有啥好搶的? 也就是說話的功夫,這一群人又跑到船頭,推了張永財出來喊賣柴的劃子。 張永財滿面興奮大喊十數(shù)聲,等那賣柴的過來,喝當陽橋般的震懾老板,二百八十十文承包了人家一劃子干柴。 等到七手八腳接了干柴上船,佘萬霖選捆大的讓永春他們送到客艙,最后剩下三捆稀松的,就讓他們背著人搬到底艙,夜里取暖烘干衣裳。 少年們與他關系好,也是見慣了他悄悄抹零錢貼補他們,怕佘萬霖以后被發(fā)現(xiàn)吃打,就悶著頭的幫他做雜活。 像是從大灶取飯食,用干布巾擦內室甲板,甚至他們還給平大掌柜表演翻跟頭,總之是極盡巴結,這也是為了佘萬霖。 不過是幾十錢的干柴,往日師傅蠻橫,打起人來從不留守,可少年也不愿意獨享,就背著佘萬霖往他們班主艙內送。 佘萬霖能怎么辦,只能假裝看不到,趴在懸桿上,趕巧有賣本地芋兒糕的,那,既然從柴錢里“抹”了二十文,少年人口袋里存不住錢兒,就得花出去。 看佘萬霖招呼那賣糕的,這幾日甜嘴兒慣了,大家都知道有好事,怕大人知道不敢喊,就二十幾個排成一排齊齊對那邊招手,也是聲勢浩大。 好不容易招呼了劃子過來,鬼鬼祟祟的二十文買了兩包糕提上來,佘萬霖大方,就掰開給大家分吃了,他是財主可以享用一塊整糕。 雨蒙蒙的天氣兒,身上潮乎乎的,江水涼綠綠的泡著腳,他們齊齊坐在欄桿上吃糕,就吃出皇帝老爺?shù)腔目鞓贰?/br> 也不敢安靜下來,只要他們不出身一會兒,不是班主出來看,幾個師傅也是要出來巡查一眼的。 如此,便由張永財開口念到:“烏帽鶉衣犢鼻裈,風流由自傲王孫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