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8節(jié)
佘萬霖跟老臭排在最后,他們倒是不怕,只老臭說:“您甭亂動啊,這就是純亂七八糟,不知道哪兒來的野人欺負(fù)人家戲班子訛錢呢?!?/br> 佘萬霖?fù)沃弊涌戳艘幌拢骸坝炲X?” 這不是官兵么? 老臭點點頭:“啊,這地方跟您想的地方不一樣,這不是挨著金滇么,這邊自古就亂,現(xiàn)在,哼,在老譚家手里那就更亂了,山高皇帝遠(yuǎn)的,越金越黑呀。 您以為是找您的?哼,想的美呦,如今找您的絕不會是朝廷里的人,他們要抓九州域的卻也沒這個膽,其實~就仗著身份,欺負(fù)平民百姓唄,這可是往金滇的河道兒,哪跟哪兒啊……” 正說著,前面就傳來哀哭之聲,張永寶沒有戶籍被單獨拎出來,他嚇的要死,說話磕磕巴巴不清楚,便挨了兩巴掌。 佘萬霖立刻想上去攔著,卻被老臭一把拉住了。 老臭問他:“您去干嘛?” 佘萬霖:“他們……他們……” 張永春想護(hù)著張小寶,他出頭,倒霉的就是他,被那老爺一腳踹翻,抬手舉起鞭子就是一頓抽,鞭鞭見血。 那孩子身上疼,卻硬氣,就抱著自己小師弟悶哼。 大家想哭,想喊,卻不敢出聲。 佘萬霖氣的手抖,老臭無奈道:“以后這事兒越來越多,您能管多少件?又能救多少人?這里不是燕京,也不是慶豐府,他們不是老刀所的也不是禁衛(wèi)所的,您得記住,人離鄉(xiāng)賤,在這世間熬著,想活就得先挨幾頓打。” 佘萬霖咬咬嘴唇:“臭叔,不然你去把那葉兒給兩個,咱趕緊走吧?!?/br> 老臭都給他氣笑了:“嘖,您這金子散出去才是大禍臨頭呢?!?/br> 佘萬霖瞪他,老臭就對著他耳朵道:“爺呦,從此可甭看那些閑書了,這都學(xué)的是什么呀,這小辮子都被抓住了,你還敢給錢??。磕幸粋€就有倆,看到橫財這一船人誰也甭落好,這事兒就不是這么干的……” 他說完,用胳膊肘拐了佘萬霖一下道:“看著,學(xué)著點。” 說完他抬手在臉上抹了一下,便露出彌勒般的笑聲喊到:“哎呀!哎呀呀!”驚恐的人群分開,老臭便撲了出去,他喊著:“別呀老爺,自己人,自己人……哎呀……” 沒撲好,他便狼狽的摔在地上。 那老爺?shù)皖^看他,看他里衣掛綢便哼笑道:“自己人?誰跟你自己人,你誰啊?知道爺是那個衙門的?!?/br> 老臭靈活坐起,表情巴結(jié)又諂媚的打了自己一巴掌道:“我打你個賤嘴,敢跟老爺自己人?!?/br> 說完他抬手舉袖,就在官老爺?shù)难プ由夏藥紫碌溃骸袄蠣敚腋@鞋兒可是自己人呢?!?/br> 說話時,他眉毛如蟬蟲一般滾動著,看上去喜感又逗人。 滿船的官兵被他逗的不成,一陣哄笑后,這老爺哭笑不得抬腳踹他:“胡咧咧什么呢,莫不是個傻子?” 老臭靈活的躲了,抬手握住了那一錠二兩銀道:“不騙您,老爺這靴兒是上等羊皮制幫,南邊下過水的老牛筋打底,制您這一雙靴,得平家老號里十五年的大師傅動手,一般府城柜上才有,少說也得十五貫吧?!?/br> 那老爺一愣,抬腳看看自己的靴子冷哼:“呦,行家啊。” “非也非也,不敢欺瞞老爺,小姓平,單名一個疇,家里是包金銅平家的,所以認(rèn)識您這靴兒?!?/br> 他此話一出,一圈官兵都愣了,最后那老爺便笑道:“呦,姓平的,大~戶啊!” “哎呦,什么大戶!”老臭一拍手,一錠二兩他變成五個二兩,變完他又挑眉道:“老爺,平家大了去了,天南地北,枝枝蔓蔓,有燕京的,五城亭的,左梁關(guān)也有姓平的,我家在平家不成的,您沒看到么,連個大船都沒有,出門靠蹭的……” 他說完,對佘萬霖喊了句:“毅哥兒,遇到熟人了,趕緊把包袱里咱帶著的那藥樣兒給幾個爺爺拿點?!?/br> 佘萬霖一愣,接著點點頭跑到艙房,翻動包袱,找出紅袖門給自己預(yù)備的幾瓶應(yīng)急藥。 一來一去也不費(fèi)多大功夫,等佘萬霖跑回來把藥給了老臭,老臭便把七八個細(xì)瓷裝的藥,連那銀一起塞給那老爺:“也是巧,咱們是拿著藥樣去金滇鋪面給各生藥店掌柜過眼的。 哎,也是家里藥行不長眼,琢磨出這般昂貴的東西,這藥造價太高不好上柜,這才有了小的一行,來,老爺們辛辛苦苦常年在外,磕磕碰碰也是難免,有好東西,咱又有舊交情,這樣的東西自然是先孝敬您們才是?!?/br> 這是一個穿十五貫靴的官兵,他看不上老臭手里這十兩銀,倒是對這藥有些興趣。 如此,他顛藥瓶冷笑道:“造價高?多高?莫不是蒙我們?” 老臭滿面冤屈喊到:“哎呀,小的哪有這個膽兒,真成本高,百年老參不可能,上等十年參那肯定是有的,這樣一瓶出庫十貫,運(yùn)到金滇里外翻騰,上柜少說三十貫打底,還不敢備太多貨,太貴!” 他邊說邊左右看,看到小旦李得意腦袋上有根釵,便走過去一把揪了,抬手對著胳膊就是一下,那血嘩就流出來。 周圍有人驚叫,佘萬霖也嚇一跳,就看到老臭舉起瓶子,咬了塞子對著江水吐出去,把拿藥往胳膊上一倒,一堆藥面上去不多大功夫,眾人眼見著那血便不流了…… 人在外混著,誰還沒個三災(zāi)六難,銀子到處都是,這好藥可難尋。 帶頭的老爺表情越來越好,最后笑了起來,抬手不客氣的收了銀子還有那藥,又問屬下道:“下面還有人么?” 他屬下說沒有,這老爺就點點頭,笑著對老臭說:“得了,今兒你們運(yùn)道好,遇到哥幾個了,不瞞你,咱們是金滇承宣布政使司門下行走……” 佘萬霖眼神一肅,看看身邊的河道,此處離金滇遠(yuǎn)著呢,他們的手也伸的夠長的。 從袖子里抽出一張空白草紙,這官老爺回頭看看屬下,又笑著去看老臭的袖子,老臭一咬牙,抬手摸出一錠五兩,心肝震碎般的手抖遞出去:“您好歹給咱留個睡通鋪的錢兒。” 這老爺輕笑搖頭,這才給用了印,最后拍拍老臭肩膀道:“往后機(jī)靈點,金滇跟外面的規(guī)矩可不一樣?!?/br> 他說完帶著幾個屬下下了戲船,上了他們官船。 等到他們開船,老臭就走過去大聲道:“老爺萬福,老爺好走!多謝老爺指點!” 那邊心情好,就道:“好說?!?/br> 等他們走遠(yuǎn),佘萬霖這才臉上陰沉的問老臭:“那藥不是對寒癥還有腹疼的么?” 老臭對著遠(yuǎn)處賣力擺手,笑著從牙縫說:“啊,口子不大就是一把土也能堵上了。” 這話說完,他又從胳膊上一拽,竟揪下一塊假皮放到目瞪口呆佘萬霖的手里,還笑著說:“教爺兒一個乖,人在江湖不是前后看三眼,想活命~您要看十眼才是。” 他說完蹦到了欄桿之上,對著遠(yuǎn)處的官船大喊道:“老爺,小的也會唱曲兒,您若是讓小的們船兒先走,小的就給你唱個美~的!” 那邊哈哈大笑說好。 老臭一擺手,小戲們迅速下了底艙開始cao櫓行船,路過那官船當(dāng)口,老臭就抱著桅桿撕心裂肺唱到: “寒風(fēng)起!雪花落!收賬歸家就瞧見了人啊,我那媳婦兒是疼的不行行,一抱上去!那是~白個咚咚,喧個騰騰,香個瑩瑩,嫩個臻臻,半年不見想的不行,那是~深個咚咚,濕個噠噠,甜個晶晶……” 第223章 越接近金滇,查檢的關(guān)口越來越多,十幾里水路便是一處。 卡子多了,各地來的船支便在一處叫做羊角灣的水域擠做一團(tuán),常常一整天都挪動不出幾丈遠(yuǎn)的地方。 這一大清早的,睡在船上的佘萬霖便被一聲哭嚎驚醒,他腦袋是察覺出外面出事兒了,可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(jīng)被睡在甲板上的老臭一把拽到地上。 剎那他睡地上,臭叔躺在了床上。 這地方人也不懂個禮數(shù),反正鄭二皮就裹著一條黑潮露蛋,比抹布還要臟的兜襠布進(jìn)了屋,對炕上還迷迷糊糊的老臭說:“哎呦,這都要死人了,平掌柜咋還睡呢?” 老臭坐起,看著滿面懵的佘萬霖,眼神劃過笑意后才問鄭二皮:“誰死了?” 鄭二皮一愣:“什么誰死了?” 老臭披衣裳:“這不你說的要死人了么?” 鄭二皮這才想起正事,便咽了口吐沫,指著外面說:“嗨,是說我們班主呢……” “啥?”老臭蹦起來趿拉鞋,邊走邊說:“這怎么話說的,昨兒還好好的,我就買了幾角酒,數(shù)他喝的多吃的多?莫不是撐死了?這不能夠啊……” “我不活了……老天爺啊,祖師爺啊,不能活了……” 佘萬霖慢慢站起,摸摸自己有些疼的腚,吸吸鼻子嘆息一聲搖搖頭。 這日子怎么就過成這樣了呢? 前面便是有人不想活了,也不影響他自己拿起客艙的水桶來到艙外,將木桶吊進(jìn)江水,牽繩左右搖擺打了一桶水,返身進(jìn)屋灌滿鐵壺,再拿火折子引著…… “不活了呀,這還有活路么,嗚嗚嗚……” 外面嚎啕如唱大戲,高高低低,凄凄婉婉,蹲在火爐邊上的佘萬霖不驚不擾,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等炭火燒水一半熱,就自己侍奉自己洗漱…… 他也就這點體面了。 待好不容易收拾利索,佘萬霖才慢慢悠悠沿著不寬的左甲板到了前甲板。 他不會梳頭,就玩了個披頭散發(fā)。 甲板上,五福班主張雙喜解了褲帶正在上吊,他每天都要上吊,然而每天都沒吊成。 就見他雙手舉天,托著褲帶,腳下快速挪著云步的在甲板上轉(zhuǎn)圈,大概許轉(zhuǎn)累了,這才喘著氣來到老臭面前,先誠摯掉淚,繼而雙目赤紅的握著老臭的手說:“平~哥哥?!?/br> 果不虧是唱戲的,一聲平哥哥硬是叫出三江改道十八盤,彎彎曲曲不復(fù)歸的那個味兒。 佘萬霖打個寒顫,左右看看,果然,大家該干啥干啥,是擦甲板的擦甲板,補(bǔ)船帆的補(bǔ)船帆,排著隊倒立拿大頂?shù)哪么箜敚坑疫叺囊蝗何磥硇〉?,就頭頂一碗水,劈著蛋疼的一字馬,還留著眼淚對他笑笑。 班主兒氣不順,大家就得一起受罪。 老臭也習(xí)慣了,卻依舊做出第一次聽到的樣兒震驚:“哎哎哎,哥哥在呢,弟弟你說。” 佘萬霖呲呲牙,看著邊上的江水嘆息,成天兒上吊,這么大的江你說他咋不跳呢? 張班主眼淚說來就來,瞬間流成了河,他握住老臭的手,抱在心口說:“哥,這一大家子上下七十二口,都在吃我的血啃我的骨頭……” 憑著老臭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,是個老江湖他也吃不消,就打個寒顫將自己手搶奪回來,依舊笑,聲音卻有些顫抖道:“別呀~老弟,這話過了!我知道你難,咱在這倒霉彎子也困了三天了,這般多人每天吃吃喝喝呢,可不就是為難人么?!?/br> 張班主感動,哇的一聲嚎啕出來,還抽抽噎噎道:“這世上若說懂我,也就您了,哥哥,您是知己呀!” 老臭將打死他那口氣吸進(jìn)肚子,猛伸手阻止道:“別啊,我不與你知己,你要說啥我知道,就說吧?!?/br> “那……”張班主動情擺頭:“那今日,我,我就得對不住哥哥您了,哥呀,三貫五,三貫五也吃不消了,實在吃不住,您說我該咋辦呀,祖師爺~!徒子徒孫斷了生計了,不能活了,嗚嗚嗚……” 才上船說好的價格,到金滇掌柜兩貫,伙計八百錢。 可那是舊時的價,誰能想到今年入金滇能這么難,能這么苦。 老臭不為錢為難,為班主每日一大戲無奈,他苦笑道:“得嘞,我當(dāng)是什么事兒呢,尋死膩活你也不累的慌,你說個數(shù)~我聽聽?” 張班主有些羞臊的低頭,很是哀怨的撐起蘭花指點著老臭的胸膛把他送倒退一步,這才伸出五個指頭。 老臭吸吸氣:“成,五貫便五貫。” 他這話一落,張老板帶雨梨花綻放起來:“吖,哥哥爽快,晚上咱再吃酒,我與哥哥唱我拿手的賣花兒?!?/br> 老臭恩恩的胡亂答應(yīng),撓頭,扭臉看滿面揶揄的佘萬霖,便背著手沉默回艙,便是老江湖也受不住這班主每日一折騰了。 這戲船滯留,每日里吃吃喝喝,當(dāng)初那兩貫八是真的不夠花用的,偏偏老臭對戲班子有恩。 五福班不富裕,一套寒酸家底養(yǎng)了一船半桶水,貼補(bǔ)不起又不好意思漲價,張班主便按著滯留天數(shù),每天上吊漲價。 看著平掌柜背手離開,張班主到底羞臊,他看那小伙計笑瞇瞇的看天看地,就走過去從袖子里摸出三個錢握在手里,又遲疑一下,往袖子里放了一枚,最后給了佘萬霖兩個錢后賠笑道:“毅哥兒,你叔我是個沒出息,讓你看笑話了,拿去買果兒吃吧,別,別笑話我……” 佘萬霖接了錢,道了謝,看著一邊擦淚一邊系褲帶的張班主,倒覺著十分有趣,他掂著兩枚劣錢想,這便是阿奶說的困苦人的體面吧,給他們臺階下便是你的仁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