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7節(jié)
啊哈哈是親衛(wèi)巷小朋友中間很流行的一個詞匯,有不屑,譏諷,唾棄的意思。 語調(diào)越平,生氣越是嚴重。 佘萬霖捏捏鼻子,心里很虛的笑道:“那你去吧。” 丑姑這才哼了一聲,跑到船尾縱身一躍去至后面紅船,陪她膽小的大侄吃早膳去了。 早膳之后,甲板忽然傳來嘹亮而齊整的讀書聲。 若聽聲那是真的積極向上,可這內(nèi)容么,便不那么對了。 事上以恭?上之明智,事之……? 呸~! 佘萬霖便背著手上了甲板,船行不快,江風不大,二十多個與他年紀差不多的少年正人手一個沙盤,端坐在地上隨丁玉門讀書。 他們也是苦盡甘來,被九州域贖身出來當做弟子仔細培養(yǎng),自然是珍惜這個機會,更加賣力的學習。 佘萬霖這樣顯眼的人溜達出來,少年們竟沒有一個人抬眼去看他的。 丁玉門背對佘萬霖端坐著,他倒也沒有督促學生,而是很專心的在面前的一張宣紙上認真作畫。 佘萬霖并不打攪,就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端詳,甚至,他還很認真的琢磨了一下丁玉門用色的習慣。 見他多用水墨,盡量不用珍貴色料,便想,九州域內(nèi)里空虛啊,這些用色毛病可不是一兩日能養(yǎng)出來的。 可如果真的只用水墨表現(xiàn)便也罷了,偏偏這案幾上卻有朱砂,綠松,石綠,佛青的色盤,這說明他家富過,如今用不起了,卻也習慣擺著了。 丁玉門正在畫一幅《峽江疊嶂圖》,風景是前幾日每天都看到的,卻不想這人內(nèi)秀,記在心里今日便在紙上表現(xiàn)了出來。 以往佘萬霖跟爺爺學過畫,不是學作畫,而是賞畫。 他能憑著畫或字型去推測一個人的心思心境,繼而推測其人秉性脾氣,再安排用處。 如今再看丁先生這手本事,便想,他的畫工只能算作一般,過美過細便匠氣多了些,更筆墨秀潤,并不適合畫疊嶂秀色,如今畫了,便腹內(nèi)有訴說大志之意,然這意表達過于“幽秀”,而水的部分著墨頗多,浪頭去勢有些……奔騰豪放了。 看到這里,佘萬霖也就明白了點這位的心思了,看樣子,這位倒是與船下的那兩位不是一樣的呢,人家想四處奔騰換個活法呢…… 說了這般多,其實人家也就看了一眼而已,看完便去看那些曾經(jīng)跪在泉后街口,被人販賣的……這幾位了。 真有意思,九州域好手段!幾日不見這精氣神顯見是被調(diào)理過了,這脊梁骨也是有些幅度了。 少年不知道,他與對面少年年紀雖差不離,然而已不是一樣人了。 其實佘萬霖對丁玉門也有些誤會,他在宮里,郡王府里自小看到的書畫皆是大家之作,那些東西本有完整氣韻,成材的畫作對比丁玉門的畫作,這就有些欺負人了。 這孩子生而便在頂端,評價人家丁玉門這一手有匠氣,這先生知道怕是要吐血三升。 好歹人家丁玉門早年也有個江湖稱號,叫做雙絕書生,說的不是他的武功,卻是人家這一手頗為自傲的書畫雙絕。 自己得意的本事被人只看了一眼,丁先生這心里就有些別扭了,如佘萬霖對他的推斷一般,他秀,便細膩,簡而言之心眼不大。 如此他放下筆,拿起布巾擦擦手笑道:“粗鄙畫作,恐招小貴人見笑了,昨夜可歇息的好?” 佘萬霖扭臉上下看他,看到這位無意露出的胳膊處,裹著一截白布,還有血跡透漏出來。 又想起昨晚拋到江水里的那些尸首,佘萬霖便更不高興了,他故作平淡點頭道:“好的很,先生呢?” 丁玉門卻連連搖頭:“哎,不好不好,昨夜先后四批人想上船會會小貴人呢?!?/br> 佘萬霖心里譏諷,臉上立刻假出一派天真的左右看看,語氣竟有興奮的問到:“是么?人呢?!” 丁先生嘴角抽抽,也不知道這位是真裝傻,還是真的傻,便說:“那些歹人心內(nèi)對小貴人有惡意,自然是不能放他們登船的?!?/br> 佘萬霖如何不知道來了多少人,更知道這些人的目的跟這些九州域的一般無二,就是為了皇爺關(guān)起來的那些老隱。 想拿他換人呢。 這幾天他也是聽了幾耳朵的,江湖上的人若有個宗門,這地位是這樣的區(qū)分的,外門,內(nèi)門,親傳弟子,護法長老……最后便是老隱。 而成為老隱便入玄妙境界,所謂隱,便有回避起來,找無人處開始對自身進行一種更深淬煉的意思。 而這一層一般很難到達,便若有宗門出一老隱,這就發(fā)市了,因為家有一隱,便可以收供奉,這種供奉是大于朝廷稅法,異常豐厚的,一般最少周遭二百里的江湖行會,只要到個節(jié)氣都會有真金白銀奉上。 而這筆銀子,就會慢慢潤養(yǎng)出一個龐大的江湖門派,其實就跟廟里的香火差不多,香火旺盛,那廟自然越修越大,信眾也會越來越多。 江湖人供奉老隱,也是為了受其庇護,白了說大家相互依存,相互利用而已。 可以想象朝廷將那些老隱關(guān)押起來,這就斷了人家財路,如殺人父母了。 那比這更厲害的一層,便是出隱入圣,這個圣!安兒并不知道如何評判,底艙那個小宰是個半圣,好像是當年跟自己爹一場大戰(zhàn),兩敗俱傷那位膳夫也是個半圣。 自己的叔叔伯伯,還有小花兒,六好叔他們也是忙活了許多年,什么老隱之類是抓了無數(shù),如此才有了今日禍端,大梁疆域的十年安順。 皇爺怎么可能讓他們傳承下去,不殺熬死他們已經(jīng)是仁義了。 有了當初那一戰(zhàn),大梁上下稱呼爹為天下第一刀,這個是沒人敢說名不符實的,阿爺也說過,從前皇爺對爹爹是真的好,現(xiàn)在么,多少就有些猜忌防備了。 皇帝么,不猜忌防備那也不能為皇為帝了,這很正常,佘家祖孫對皇帝多疑十分欣慰,上位者最好心眼多一些。 傻子不是萬民之福,虛偽的仁君更是亂世之帝。 佘萬霖不畏懼半圣,更不畏懼老隱,皆因他家里磨刀就是砍這個的。 他只是無法想象,每日里涂脂抹粉,成日子追未來五嬸嬸轉(zhuǎn)的五叔,每日里腿上掛著一串孩子的童叔~他們到底哪兒厲害了? 昨晚那幾場爭斗慘烈,是真的有人死了,好些人未經(jīng)律法審判,就死了? ……那前仆后繼一群群來人,使得飛爪上船,今日再看船梆子上的新木抓痕,就跟上了一圈花邊兒般,可見這些人心內(nèi)有多么迫切。 老隱甭說皇爺不許放出來,如今誰敢放,他佘萬霖也不答應了。 佘萬霖卻不想回答丁玉門的話,倒是指著那些認真匍匐寫沙盤的少年說:“丁先生,是想讓這些人將來考學入仕么?” 這話扯的遠了,丁玉門一愣,便說:“咱們是江湖門派,考學入仕作甚?” 佘萬霖就笑了。 這么些天來,這小貴人脾氣一直隨方就圓,尖酸的話都沒有一字半句。 可~而今這笑,便不是好笑了。 小宰背著手上甲板,將走到半路,便聽到那小貴人說:“……怪不得皇爺不允你們見膳夫,這世上如有一批人,每日學這種伐某者成,人之趨利,換我,我也不讓你們見膳夫……” 丁玉門憤怒:“你?這只是一般的圣人言爾,街里書肆賣得,如何咱們學不得……!” 他氣的打斷佘萬霖的話,越想越惱怒,便預備拍案斥責,卻聽小宰在身后不緊不慢打斷道:“玉門休要多言~小貴人也莫怪,他確選錯了書,該教書畫之道的。” 老先生笑瞇瞇的過來,剛要坐下,卻察覺甲板后傳來一陣響動。 回頭去看,便看到那白石山的小姑姑懷里抱著一個瓦罐,腳下快速噔噔噔噔的往這邊跑。 這丫頭來的極快,小宰未坐下,她便一臉防備的坐在這小貴人面前了,沒回頭的手里遞罐子,嘴里也說:“安安你嘗嘗這個野蜂蜜,可甜了?!?/br> 可眼睛里分明就是,你要敢欺負他我就給你下毒藥之意。 小宰笑了起來,倒是覺著這對小兒女十分有趣。 他坐下對丑姑道:“你這脾氣,倒是跟你姑奶奶很像。” 丑姑滿面你瞎說的表情:“瞎說,我跟我娘最像了!” 親衛(wèi)巷倆笨蛋,掌家算賬統(tǒng)統(tǒng)不會,針錐女紅更是別想,說的就是老成家這對母女。 小宰不予解釋,倒是看著佘萬霖道謝說:“多謝小貴人指點。” 丁玉門不服氣插言:“小宰?這小子,這狂妄小……” 他忽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只能張嘴,不能出聲了,便看看小宰,小宰卻看著拿根棍子,攪拌一下野蜜,喂自己小男人吃的這丫頭悶笑道:“算啦,你都這么大把年紀,真是~做什么事情都不過腦子?!?/br> 當著白石山小姑姑你罵她小男人,這可不是當日的蘇白鯉,這位可是那條巷子長大的,她學了醫(yī)道偏活在刀鋒左右。 丁玉門也想起什么,便訕訕坐下,手摸喉頭不吭氣了。 佘萬霖舔了兩口蜂蜜,有些齁,便推開罐子不客氣的說:“丑丑?太膩了,我不吃了,” 丑姑錯愕,接著點點頭:“對呀,對呀,對不起啊~安安,我本來在給你泡水的,你這幾日有些心火……” 她瞪了丁玉門一眼,抱著罐子走了。 小宰看那小丫頭背影消失,這才笑道:“這丫頭有意思,倒是很護著你。” 佘萬霖點頭:“恩?!?/br> 丑姑雖然笨笨的,卻對他最好了。 小宰笑笑回頭,看看氣惱的丁玉門,方對佘萬霖道:“還是要多謝您方才醍醐灌頂,某年紀大了,有時~卻想不到這些小節(jié)的?!?/br> 佘萬霖眼神露出錯愕看小宰道:“小~節(jié)?” 小宰微微揚起下巴,看著這小孩兒,確定道:“沒錯,小節(jié)!小貴人~不覺著是么?” 佘萬霖心里火起,也不客氣道:“真有意思,小節(jié)?書沒錯,哪里也能買得抄得,可學的人錯了,地方也錯了,選擇更錯了! 學這些的人本該當在朝堂直言極諫,你等之謀,非國家所用君臣得失之謀,非民生休戚之謀,非賢愚用舍之謀,非庶幾有益于治之謀?爾等皆非順民,亂國之源也敢談謀?。俊?/br> 小宰倒吸一口冷氣,手下微微用勁那書畫案幾瞬間化為粉塵。 丁玉門等皆驚,那些本在學習的犯官之后紛紛五體投地,身體索索發(fā)抖。 可佘萬霖卻看看這些木灰冷笑道:“大清早唧唧歪歪,在小爺門口一口一個謀的叨叨,怎么?諸君其名皆出圣人禮書,竟不知爺?shù)牟妇哦κ常?/br> 小爺?shù)陌斒称叨?,吾父五鼎,湊湊合合小爺啥也沒有,用個鼎旁人也不敢多言,你等又算什么東西,也敢膳夫調(diào)鼎?!” 佘萬霖說完站起,甩袖而去。 好半天兒,丁玉門才開口:“小宰,今日皆是我錯,您,您罰我吧?!?/br> 小宰看他,半天兒氣笑了道:“算啦,什么時候了,老虎崽子……便是長著乳牙,他也是要吃rou的……” 丁玉門猛的抬頭,汗珠子滴滴答答的落了下來。 這邊佘萬霖大發(fā)脾氣,而后草草收場,他們卻不知,在三江官道之上,一金碧輝煌的馬車隊正不急不緩的沿江而行。 這車隊能有一二百人。 馬隊當中軍士皆著全套重甲,騎燕京馬市五百貫都未必能購入的西坦駿馬,便是他們用的寶刀,刀頭都是純銀琢花的。 護衛(wèi)已是如此了不得,車隊后方那主官乘坐的馬車,更是所過之處能把人的魂魄都從軀殼里晃出來。 它太奢華了,太耀眼了,便是個馬籠頭都要鑲金錯銀嵌寶石。 就是這樣顯眼的車隊,而今就明目張膽的護著江心樓船。 晌午,五匹渾身漆黑,沒有一根雜毛的駿馬拉的描金五彩服車沒有停下,只是放緩了速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