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3節(jié)
這話剛落,便從那船里出來一位身著竹青布長衫,戴著半張木面具,腰下掛著一個酒葫蘆的年輕人。 這年輕人雖只露著半張臉,可這半張臉竟美的難以描述,真就應了那些古詩,什么風姿特秀,蕭蕭肅肅,爽朗清舉~天然一段風韻,眉梢萬種風情,便說的是這樣人。 若這人有一張整臉去傾國傾城也就罷了,可他偏偏只留下半張,這看之遺憾,便又愛又憐,也不知道該是遺憾還是疼了。 佘萬霖見到這人驚愕萬分,才剛要喊一聲表哥,卻被百如意瞪了一眼,他就有些心慌不敢言了。 恩,別人不知道他的本事,他哥是知道的。 往日對招式,他是壓著他如意哥哥欺負的。 一時間佘萬霖臉上火辣辣的,心里開始惴惴不安,到底開始后悔了。 這老太太這般大的年紀,竟然是為了自己來的,還有紅船上那些jiejie也因為自己受了傷害,這……這禍事闖大了呀。 栽師第一次見百如意,便有些驚愕的打量起來,好半天才有丁玉門站出道:“原來是燕京團頭家的半面仙到了,你們不算是我們江湖門里人,吃街面飯的,你就回去端你的碗討你的酒吃去,怎么也出來胡鬧了?” 百如意不太想搭理這些人,他想扶著水先生進船,可水紅袖卻拒絕了。 就折騰成這樣,水紅袖依舊一手握著那根榆樹枝沒舍棄。 而今又是雙手捧著,忍著內(nèi)傷對佘萬霖道:“小貴人!咱們水上娘們家,買賣做的也不體面,其實也是怕污了您的貴眼,可咱們太想報恩,就舍了臉來了,您看到了,本事便只有這么一點兒。 今日救不回小先生,實在是我們水上人家的罪過,不過您安心,今日起咱們這小舢板兒就隨著這樓船走,他們?nèi)羰歉覀稽c油皮,咱們這些人本就是水上飄著的,大不了就水底兒喂魚去?!?/br> 佘萬霖頗為驚愕,連連擺手,又看著水先生說:“啊,這,這可怎么好,不用的,不用的,您回去吧,這是何苦呢?” 孩子心里已經(jīng)內(nèi)疚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。 百如意恨他不爭氣,就又瞪他一眼。 水先生卻笑著說:“也不是為你,卻是為這事兒,為這理兒,為咱們榆樹娘娘,為天下女子爭這口氣的。 小貴人不知,當年大梁剛起天下不安,咱們這些混江湖的,好不容易想端碗安穩(wěn)飯吃,那燕京就起了斗臺,嗨,這朝堂的意思,咱都知道,就嫌棄咱們這些跑江湖是亂家之源,就想管管呢……” 看水先生不想進艙,百如意便從里面搬出一個軟墊扶著她坐下,又尋了自己帶著的傷藥倒出一粒遞給水先生。 剛才一番比拼,樓船卻也有人受傷,這會子看水先生吃藥,他們也難受倒地紛紛呼起疼來。 老方等人這才想起救治,便是一番忙亂,抬人的抬人救治的救治。 水先生服了藥,坐下運氣緩和,半天之后看著甲板上眼巴巴,還有些畏懼的小貴人,便笑著問栽師:“栽師,老身今日敗了,便不會給你們添麻煩,只是現(xiàn)下身上有傷不好過去,這樣與小貴人說話又費勁兒,這樣,你送他下來,當年那筆風流債我便與你抹了如何?” 栽師氣的夠嗆,一伸手從袖子里取出錢袋正想投擲過去,卻聽底艙那聲音又道:“送這孩子下去,且呆呆便回來,莫要耽誤他的功課?!?/br> 百如意把著酒葫蘆想抿上一口制怒,一聽這船上竟給安兒安排了功課,當下哧的一聲就將那口酒水吐了出來。 他舔舔嘴唇,似笑非笑的看著那船上的老頭兒提著表弟的腰帶飛起,二人落在紅船之上,他表弟就滿面窘然,訕訕的嘀咕一句:“還是講的圣人訓,一天三個時辰……” 這大概是天下最仁義的劫匪了,百如意想的多,越想越可樂,道一聲活該后,他便扶著欄桿對著江面哈哈大笑起來。 第212章 春江水暖,復蘇的魚兒從水面清醒,驚慌游入水下。 也不知哪個水手想起魚這件事,再看水面滿是半人高的大魚,便有人先拿魚叉下去整了兩條,有第一個這般做,后面便越來越多。 底艙cao櫓的水手本被真暈,被一個個抬到甲板透氣,清醒之后看到大魚便都有些失態(tài)。 跑一次船能賺幾個,半人長的魚賣到下個碼頭,價格是絕對不低的,如此老方幾次阻止不及,又畏懼底艙那人,那人最是講究這個道那個道的,便只能束手負氣,滿面兇悍的站在一邊。 可水手們都是吃惡苦飯的,遇到能換錢的大魚便什么都不顧了。 紅船之上,水先生看著不斷從樓船上下的繩子,水桶,魚叉,還有水手仗著好水性直接跳下去撈魚的。 她便笑著說:“小貴人,看他們可高興?” 佘萬霖不知水先生何意,認真看那些水手,見一人抱著胳膊長的大魚投擲到甲板,那上面頓時一陣歡呼,便笑道:“還挺高興的?!?/br> 水先生便說:“可前朝末期只要挨著水的地方必是環(huán)堵蕭然,三江兩岸四處鞠為茂草,船行幾十里荊棘滿布不見人煙也屬常事,那時老身便想何時這天下能來一位明主好結(jié)束這亂世呢?” 長相甜美的粉衣小婢捧著一套茶器來至甲板,于小案前跪坐,姿態(tài)優(yōu)美的放著茶器引火燒炭,預備烹茶。 佘萬霖趕忙端坐好。 沒多一會子,小爐上的茶壺水蓋咕嘟,磕磕打打的就沸騰起來。 這一次,就連栽師也都端坐了。 水先生烹茶的動作行云流水,賞心悅目,她絲毫不記仇的給栽師,還有佘萬霖倒了茶水,伸手將杯往前一送道:“小貴人嘗嘗我們這茶?!?/br> 佘萬霖道謝,伸手取杯卻咿了一聲,這茶還未品就已覺出不凡。 他手中這杯看上去只是一般的粗陶,器型更是簡陋,杯身釉面不均,底部更是砂面粗糙,可是入手大拇指自然所按之處,卻是一個凹槽,如此把握起來,從心向外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。 不燙的熱意從杯中釋放,一股無形的力道推動手勢,竟將這杯送到茶客唇邊,隨即一口清茶入喉,一潤暖心,二潤清魂,就瞬間的事兒,水也好聽了,景也柔美了,上下蹦跶的水手竟也歡喜起來。 再看這杯,這才察覺出它份量竟是一分為二的,由拇指所扣之處區(qū)分,對嘴的方向略重,只要握杯入手,那重的一邊就自然而然的傾向唇邊。 佘萬霖年紀不大,好東西吃過無數(shù),平常之物拿到外面卻皆可傳家的。 如此他認為的好,那便是真的好了。 誰能想今日卻被這杯震撼了,只覺著過去活的粗胚,這清茶入腹更覺玄妙,竟被茶催的合了眼,滿心滿眼皆是小歡喜。 栽師出聲詢問:“這~是陶十五的三請杯么?” 三請? 微微一想,可不是這樣,主家一請,托杯入扣二請,送茶入喉三請。 妙啊,好個三請杯。 佘萬霖睜眼看向他,卻見栽師表情很是激動的將手里的杯子反轉(zhuǎn)過來,果見杯底刻著十五二字,便更愕然問水先生:“你竟舍得?” 水先生輕笑,提壺又給他們倒了茶水,這才笑著說:“有何不舍?器本來便有它的作用,再者,陶十五已入我門,這樣的杯子別處不能有,可我紅船之上招待貴客,還是不缺的……” 栽師先是驚愕,最后竟有些失態(tài)道:“什么?陶十五竟,竟入了紅船?這如何使得?這如何使得!一代大家,雖是女子也憑這一手可流芳千古了,這,這怎會這樣?” 水先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,卻對佘萬霖說:“小貴人覺著這茶湯可好?” 佘萬霖低頭認真看茶湯顏色,竟是湯色淡然,微微一嗅香氣似有若無,不爭不搶,又喝了一口才點頭道:“往日,往日與長輩,還有學里的熟人也學了一些溢美之詞,特用來夸贊茶湯的,可如今就剩個好字了?!?/br> 水先生笑了起來,甭看人家年紀到了,可張嘴牙齒皆在,還很白。 她笑完才說:“這茶名叫朝顏,是最愉悅樂心之茶,乃是我的妹子想您被迫從家里出來,這一路必然心思焦慮,特特取出來與你飲用的。” 佘萬霖道謝,心里暗自慚愧,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了,這是給多少人添了麻煩? 栽師卻又在一邊驚愕起來道:“朝顏?卓甘娘不是早就死了么?如何成了你的妹子?!” 這老頭兒說話總是不招人待見的,水先生不想搭理他,水都不給他斟了,卻看著佘萬霖說:“我觀小貴人滿眼困惑,今日得空我便與你講幾個故事吧。” 佘萬霖放下心事,點頭稱好。 紅船不小,后面顯見是有客房廚下,甚至當中最大的艙房能供十數(shù)位樂師演奏,十數(shù)位花娘舞蹈的。 那里面可謂奢華,然而水先生卻不想在內(nèi)招待小貴人,卻在乘風破浪常被水洗的船頭招待,可見慎重尊重。 佘萬霖心思機敏,很快察覺出好意,便再次道謝,載師又是一聲輕哼。 也就沒多大一會兒,清秀干凈的一排七八歲的小丫頭捧著各色點心吃食出來給客人佐茶。 她們顯見也是想聽故事的,放下茶點便安靜乖順的來到水先生背后跪坐下,當成聽功課般,認真聽講的樣子。 水面清醒的魚兒越來越多,方才的熱鬧便漸漸散去徹底閑適了。 水先生捧著茶杯看著笑道:“老身這故事有些長,卻是早就想跟旁人表述表述的……” 佘萬霖看她杯中無水,便從小碳爐上取了茶壺,慢慢幫她斟滿說:“晚輩如今有的是時間?!?/br> 幾個小丫頭輕笑起來,更有一個從袖里取出一個荷包丟過來。 佘萬霖抬手接住,打開荷包卻見是一小袋鹽豆兒,便認真道謝,那幾個孩子笑的更歡了。 水先生姿態(tài)優(yōu)美的謝茶,抬臉笑著說:“我可不敢充你的長輩,你的長輩是什么人?是與民休息,輕徭薄賦的帝王,是給了水上人家實在生路的賢德郡王,是庇護大梁的一代名將,更有我們這些女子最最敬仰不過的榆樹娘娘……” 佘萬霖忙道一聲謙插話:“您不要這樣說,不瞞您,您說的這位榆樹娘娘晚輩并不認識的?!?/br> 更不知道為何她要搭救自己? 水先生錯愕,認真想了一會,表情便越發(fā)的佩服了。 她與佘萬霖道:“是了,是了,竟是這樣啊,娘娘仁心慈悲,一貫是如此的,她這次肯離了百泉山下江湖令,怕跟當初也是一樣的意思呢……” 載師輕哼譏諷:“婦道人家,只認目前三寸光暈,又知什么深刻道理,旁人怎不管此事,偏偏她出來上躥下跳了,根本不懂我等苦心,你們這些女子也不想想,若沒了咱九州域,這江湖還叫江湖么?” 水先生反唇譏諷:“可是我們這些女子要這江湖作甚?” 言語間,載師伸手去取茶壺,卻被水先生使竹制茶漏敲了手,毫不客氣的與他換了個淺底黑碗道:“咱們這些見識淺的婦人,都將娘娘言行德行奉為圭臬,你在我面前說她不好,便只用這樣的碗吧!” 她說完更認真與佘萬霖道:“小貴人不知,那些江湖人慣是如此的,遇到事兒一起上時個個是江湖好漢,若是看不到不平,估摸著自己斗不過,他們就淡泊恬適最是不爭了……” 聽故事的小姑娘嗤嗤笑出聲,佘萬霖身為男子,也略有些羞臊,可到底說:“前輩這話偏頗了些,晚輩周圍男子并非如此的,我阿爺說,看一件事認一個人,要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,將自己想成他去看待,這才是公平?!?/br> 這些日子,栽師對佘萬霖一直是看不起的,此刻聞言卻驚訝了,心道,果不虧是那人的孫兒,小小年紀所思所想已有大家氣象,更不會因眼前的利益而隨波逐流,難得! 水先生先是驚訝,卻更加高興了,她笑著說:“好好好,小貴人長輩教育的沒錯,只老身這輩子,遇到的不平事太多,我自偏頗我的,卻與你無干……如我身后的這些孩子,如吃我們這行飯的這些女子,若有個公平誰的雙腳想上紅船? 只可惜,每年五月江岸花開,我們這些紅船就要靠岸尋找,便總有被人遺棄的女嬰被丟在江邊,咱們身單力薄,每年盡力卻也救不下幾個呢。” 佘萬霖其實一點兒都也不天真,他呆的地方是泉后街,住在這條街里的人雖大多是官宦人家的奶奶太太,可后街上的小奶奶,卻是與眾不同的,女人家在一起說的家常話里,會有一些不自知的殘忍。 像是泉前街誰家敗了就把女兒賣了,像是泉前街那些前朝老酸儒逼迫女兒守寡守貞,像是~今年還不錯,后河尸首少了,可見是吃得飽了。 小時候的佘萬霖總不懂為什么吃飽了,就沒有女嬰被淹死了,可有一年京郊大澇, 后河一天飄過六具女嬰尸首,他雖年紀不大,一下子就懂了。 如此更加厭惡,也不止他,皇爺是厭惡的,老祖宗是厭惡的,阿爺是厭惡的,整個親衛(wèi)巷都是厭惡的…… 可后街有幾個小奶奶不厭惡,甚至有一年超度法會,佘萬霖聽一個奶奶說,死了好,死了好,死了是享福去呢…… 于是他說:“昔日我去找四苦小和尚玩?!?/br> 就聽得嗤嗤兩聲茶水噴出,水先生大力的咳嗽起來。 載師輕輕擦嘴,有些驚愕的問佘萬霖:“你,你這無禮小子,你是說護國寺的四苦主持大師么?” 你還找他玩耍? 佘萬霖滿面無辜:“對~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