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7節(jié)
第187章 永安六年對大梁人來說,是一場巨大的精神折磨。 只一夜之間,京中高門頻頻墜損,昨日大戶舞樂笙歌,奢靡龍城精致客,物物闊綽皆不缺,便成日演淡薄,焚香,撫琴,品茗,聽雨,賞雪,侯月,酌酒,詩歌,富富與富富,權(quán)權(quán)與權(quán)權(quán),圈圈與圈圈,昨日還思報國死,今日油鍋沸騰客。 偏這一茬又多泥腿子出身,他們跟對主公,順勢的國財來得容易,高官厚祿做著,又有滿庫的金銀,偏未曾生出護住權(quán)財?shù)哪X子,手段更是沒有,更不通眉眼高低,就隨波逐流起來。 為附和富貴身份,便有人莫名就開始玩耍,他們玩珍禽,玩瑞鳥,玩怪石,玩奇花,看雙勾填色,還頻頻點頭覺著自己富貴風(fēng)雅,在行家里手瞧,卻是一群只會耗費錢財?shù)拇笊底?,偏還說自己這是怡悅性情。 錢財來的易,去的更易,翻身玩出心得了,手頭卻沒銀錢了,花闊綽的手更回不來了,就開始在差事上下死手。 總不少這樣的螞蟻,也不缺這樣的蚊蠅,國之脊柱尚虛,這群傻子就開始啃咬根基,不單數(shù)咬,國賊祿鬼喜成群結(jié)隊。 從工部工官行刺皇帝的十惡不赦之首“謀反”案起,繼而工部內(nèi)查翻天覆地,不經(jīng)意便又掀出工部右侍郎柳曦使用劣料修建皇陵一案,此又是十惡不赦中的謀大逆! 柳曦正是忠勇公柳浦長子,忠勇公府世子。 那么,柳曦貪墨出去的那些名貴建材,如云母,青金,朱砂這些又去了哪里? 再一查,都送到宮內(nèi)曹皇后處,被她供養(yǎng)給了丹鼎道士道姑,甚至廢后曹氏還在內(nèi)宮一廢棄地方,修建了一座小觀以作她修煉法身之用,如此隨即引出今年小兒瘟的“雄黃案”。 廢后要成仙,宮妃想生子,偏偏燕京婦兒科多出庵堂,由尼師道姑診脈配藥方是妥當(dāng)。 這便是為什么宮內(nèi)忽抓出一群尼師,道姑的原由。 只是這求子求的蹊蹺,最后就成了各門各派宮中展出手段互斗藥,便把偌大一個大梁宮折損的六年沒有皇子出生。 而這些藥材又是如何流入宮內(nèi)的,是鄭太后去世之后,掌印太監(jiān)翁盡忠失了靠山,他又想左右逢源,便明投廢后,暗地依舊為鄭家送進宮的恭惠美人鄭氏當(dāng)差。 鄭氏在輩分上,算作鄭太后的曾外孫女,鄭家吃過過繼子的虧,這一次無論如何,他們必要一個有著鄭家血脈的皇子出生。 人家也是狠人,便開始動用從前鄭太后留下的關(guān)系,在鄭美人誕出皇子之前,竟做到一座大梁宮少有嬰兒啼了。 從一根線頭折進去,就倒了一座公府,三座侯府,四五位宗親,大小官員更無數(shù)…… 恍惚間,滿燕京老鴰遮頂,遍地哀哭,眼見著就得血流成河了。 那一日事發(fā)圣駕震怒,滿朝皆驚,群臣惶恐,有人怕出大事,便跑到福瑞郡王佘青嶺面前求情。 福瑞郡王向來是個心性淡薄,稟cao清貞之人,又何苦把人家好人牽連進去,可又不得不牽連進去。 除卻他,誰敢在震怒的天子面前開口。 所以說,這世上的俗世道理,總是欺負(fù)的正人君子欲生欲死不得掙脫,待回頭事了又是好人落寞。 武帝從來都是一個好脾氣的人,甚至在有些問題上他對老人是十分包容寬泛的。 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,他在長信殿內(nèi)與福瑞郡王到底發(fā)生了激烈的爭吵,用皇帝的話來說,朕有哪一點對不住他們?他們要毀朕皇陵,動朕的國本,絕朕的子嗣……朕給你們高官厚祿,累世的富貴,這等忘恩負(fù)義之徒,誅爾十族都不足以蔽其辜…… 臣子當(dāng)時細(xì)細(xì)思量,便無比內(nèi)疚,更愧對圣顏,皇爺不好么?皇爺太好了啊。這是活活把一個仁義君子逼迫到了頂點了。 福瑞郡王倒也沒有替那些罪人求情,他就一個意思,國有國法,家有家規(guī),十惡不赦便做十惡不赦處理,哪有一下子誅殺九族的道理。 大國剛起,民心將穩(wěn)更不可大肆制造殺戮,看在先太后的養(yǎng)育之恩,看邵商舊臣多年的功績,看在前朝舊臣棄暗投明的情分上,請君切切三思,十族?九族?三族都不要有,便一族都是可怕的…… 這前朝新朝,這門當(dāng)戶對,這連宗干親,一扯一串兒,大梁朝受不得這樣的顛簸…… 他們兄弟爭吵聲很大,殿外臣子聽的更是心驚膽戰(zhàn),皇爺要打福瑞郡王四十鞭,福瑞郡王什么脾氣,那也是祖?zhèn)靼舜P臣的硬骨頭,人家就是要皇帝依律處理,且不可天子一怒伏尸百萬。 皇爺要打死福瑞郡王。 福瑞郡王十分坦然,直接來到殿外,跪于殿院脫去冠服,坦然受刑。 這一次,是真的打了。 宮鞭三丈,油浸三年,鞭尖破rou,凜冽過風(fēng)。 那一下重重下去,滿殿院的臣子罪人就看到那清俊人悶聲低哼,一道血痕就從雪白的里衣上透出一道血花。 這是從來嘴上刻薄,心就軟如豆腐的老祖宗,這是受了半輩子苦,才有幾天清閑日子的福瑞郡王,他做什么了,要替這些惡心人吃這樣的苦? 有人受住不了,常連芳跑了出來,后來的二皇子,五皇子都撲倒在御前哭泣求情。 武帝終于邁步出殿,一步一步走到佘青嶺面前厲聲道:“收回你的話!” 佘青嶺神色沒變,還是那一句:“國有國法家有家規(guī),大梁既有律令,便依律法處理,天子之言九鼎重,怎可因怒而背國之律法。” 武帝震怒,雙目赤紅,指著那個單薄的后背大聲道:“打!給朕打??!” 那凜冽的風(fēng)又起,就擊的佘青嶺單臂支撐在地,滿頭冷汗,殿院一陣哀哭,卻無人敢勸。 那么重的罪,便是求情,又能從哪兒求?大家唯一的指望就是福瑞郡王,他不抗,誰又能抗? 喊不打么? 那,誰又為無辜的就要牽連進去的九族乞恩。 鞭子又抽一會,皇爺都掉淚了,就走到已經(jīng)趴伏在地的佘青嶺面前說:“你,收回你的話。” 佘青嶺卻搖晃的又支撐起來,嘴里的rou都咬破了,就滿嘴是血的說:“國有國法,依律,依,大,大梁律……” 武帝恨的倒退,咬了半天牙,道:“打,打死!” 那鞭子又揮了出去,只這一次幾鞭之后佘青嶺完全趴下,雙目緊閉,口吐鮮血,這真是要打死的趨勢。 曹皇后開始還瘋癲,她都跪下,膝行至武帝身前,拉住他的袖子求情了。 卻被皇爺一腳踹開。 曹氏發(fā)冠掉落,頭發(fā)狼狽敷面,她求子不得,便心灰意懶想求個后世,求出生在普通人家,嫁個門當(dāng)戶對夫唱婦隨。 也不行么? 正在此時,一道黑影從殿外沖來,猛的抱住福瑞郡王。 又一鞭過去,卻是破風(fēng)觸鎧甲之聲。 眾人皆靜,舉目看去,卻是佘郡王的承嗣子陳大勝。 陳大勝攔了一鞭,先是看看早就昏厥的父親,接著緩緩脫去鎧甲,最后也露了里衣匍匐在君前道:“父債子償,我父有過,子愿償之?!?/br> 武帝心里緩緩呼出一口氣,臉上依舊是震怒的大罵:“難不成,你也要逆了朕?!” “這是我爹。” 陳大勝說完,緊緊跪摟住父親,承受住一切鞭勢,爺倆樣子到是一模一樣,都是挨打不管多疼,都悶悶的一聲不吭,就是粉身碎骨都有他們要堅守的東西。 一為國家律令,一為人子孝道。 這世間,總有什么東西能觸動魂靈,不管那朝堂之上活的是人精還是人鬼,此刻眾人就覺,那二人受的刑,他們在rou,他們卻疼在魂魄。 便覺一身羞愧,滿腹憤怒。 如何這樣的君王,這樣的錚臣要為那等魑魅魍魎終成灰。 就眼睜睜的看著么?不該這樣??! 卻原來史書也不是杜撰的,這世上真就有人為了一種精神而去以命捍衛(wèi)。 而所有的官吏也清楚,佘青嶺如他先祖般,他就用自己殘缺的身軀,為大梁律令扎下了千古不變的根骨。 如此,群臣有智慧者,便沉默不語愿成就此事,為大梁律法釘一根鐵柱脊梁。 那鞭起破風(fēng),又開始抽打不知是魂還是靈的什么東西,已有很多的大臣趴伏哀哭不止,更有武將使勁捶打憋悶的要炸開的心口。 期間佘青嶺醒來一次,武帝又問他,你看!你好不容易得的兒子也要死了,受你的連累你的孫子就要沒了父親,那話,你就收回去吧,咱們還如從前…… 殿院全部人都崩潰了,常連芳被自己父親按在地上哀求嘶吼,皇爺你打我吧…… 老刀們臉上都是淚的一動不動,他們守在天子不遠處,就個個都把嘴唇咬破,滿嘴是血,眼里都是血淚。 二皇子五皇子求情無用,沉默不語,手里的拳頭都是顫抖的。 誰是清白的? 若順了父皇的意思,若是牽連九族,他們身后的外家都逃脫不過的早晚會牽連進來。 可他們也不敢說,父皇,那些人毀了咱家的皇陵,你看在是我們近人外家的情分上,就繞過他們吧。 心內(nèi)惶恐,他們便無聲的看向唯一的支撐,小,小舅舅,真要被打死了啊。 這又是何等的硬骨頭。 五皇子受不住心里的折磨,他終于一咬牙便搖搖晃晃的站起來,不管這個孩子從前是什么樣子,他覺著,他今日也該走到那二人面前,該死就去死,該說總要說,誰的罪過,誰受著。 他承認(rèn)他首鼠兩端猶猶豫豫,那就請父皇也把他打死吧。 小舅舅說的沒錯,這個國家有律法,該受的就誰也別躲。 只是他才攔在陳大勝父子前面,那殿外跌跌撞撞就跑來六皇子楊謙,也不知道這小胖子如何出去的,反正人家現(xiàn)在來,手里卻捧著江太后的一串隨身佛珠。 到此刻,一直沒動的二皇子這才猛的站起,撲倒武帝面前大哭道:“父皇,你就饒了青嶺舅舅吧!” 武帝眼睛微微閉住又睜開,他看攔著鞭子的五皇子,又看向胖臉滿是泥濘,膝蓋都摔破滲出血而不知的神仙兒子。 這小子是什么時候跑出去的? 楊謙猛的攔在御前,雙手舉著佛珠大哭道:“父皇開恩,父,父皇開恩?。“⒛陶f,阿奶不讓打!阿奶說老佘家就這一條根,你要打死青嶺舅舅,明兒她就吊死地下賠罪去?!?/br> 武帝身軀搖晃,看著那串佛珠,眼淚唰就流了下來。 他就一步一步走到六皇子面前,拿起那串佛珠,抬腳就把六皇子踹倒質(zhì)問:“誰讓你驚動老人家去的?” 六皇子爬起,膝行拉住武帝衣擺哀求:“父皇開恩,阿奶,阿奶說,惡人做了錯事,自有他們的旁生六道等著,你是仁義君王以后要千古傳誦的,就千萬莫要震怒之下做出沖動之事,她就是下半輩子跪一萬本經(jīng)書,都無法見佛主了……” 不知道誰起的頭,群臣齊齊跪下,又高呼圣上開恩…… 常連芳猛的掙扎起來,幾步跑到義兄面前,伸手也想摟住他哥。 只是,這二人心里一口氣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散的。 就輕輕一推,一起跌倒在地。 而他們身下,血已經(jīng)凝固了。 常連芳撕心裂肺摟住人大哭,看著皇爺大哭哀求:“皇爺開恩,皇爺救命呀……” 也不知喊了多久,武帝終于擺手,自己就捏著那串佛珠要折身回去,卻聽有人斷斷續(xù)續(xù),氣息都不穩(wěn)的對他道:“國,國有國法……便是天子,也要……也要……” 常連芳都要瘋了,都沒深想的剛想抬手,可有人卻比他快上一步。 太師李章猛的攔在佘青嶺身前,抬袖子遮了他的臉,對他輕聲說:“郡王身體一向孱弱,今日,就,就到這里吧,你,您若出事,后世提起我主,該當(dāng)如何評價?您安心,有老夫!有邵商舊臣!這大梁律令必不能亂,現(xiàn)下,就讓我那不孝孫,背您下去看下傷勢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