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8節(jié)
這種手段粗糙好用,沒人敢在天子腳下玩這樣的手段,可他就敢。 他現(xiàn)在手握重拳,膽大包天,可當(dāng)初滿門的男丁,甚至不敢掙脫繩索跑起來。 他爺,他爹活著的時候,最愛說就是,咱家?guī)状?,那都是老?shí)人,你太爺被人家吐他臉上一口,他擦干就走了,那是根本不計較的,你啊,你就莫要招惹人家,要本本分分,老老實(shí)實(shí)的做人啊…… 可一路漫長掙扎,他已經(jīng)學(xué)到白日收割人頭,晚上就照樣吃喝,他走一步看三步,還什么都有了? 他有疼到心肝里的媳婦,還有干爹的疼愛,皇爺?shù)男湃?,同僚的尊重,?quán)勢智謀他一概不缺……可當(dāng)初又是為什么啊? 就簡直……不堪回首! 陳大勝慢慢走下炕,他走到藍(lán)安江面前腰都不彎,就低頭用下眼簾看著這家伙,看他這張腫脹而痛苦的臉。 他的眼神是渾濁的,滿眼痛苦并哀求著看他,他很瘦且渺小,站起個子還不到他肩膀,這次,他是仔仔細(xì)細(xì)的將這張臉審閱了個清楚,好一會兒,終伸手便是一個脆巴掌道:“去過~邑州沒有?!?/br> 藍(lán)安江回答的很快:“沒,沒……” 這話沒說完,啪!就又是打掉牙的一巴掌。 陳大勝的巴掌可不是好挨的,他打的技巧,讓他多疼就有多疼,讓他哪顆牙吐出來,便是哪顆。 藍(lán)安江臉上劇痛,想慘叫,可惜他身后人機(jī)靈,一巴掌過去便往他嘴上又堵了布巾,等他喊完又松開布巾,藍(lán)安江就吐出一顆老牙,滿嘴血的哭了起來,他想哀求,臉上又挨了巴掌。 “好好想,去過沒有!” 又吐出一顆牙齒,藍(lán)安江緩了半天,這才說:“去,去過……” 啪??! 這一巴掌打的狠,兩顆牙齒吐出去,藍(lán)安江便腦袋發(fā)蒙的想,我都說去過了,咋,咋還打我呢? 他痛苦的吐出一口破舌頭里流出的血,身體顫抖哭著哀求:“大爺饒命,老爺饒命,祖宗饒命,小的什么都說,去過的,去過的!小的去過邑州,真的去過!” 陳大勝這次沒打,就嫌棄的用帕子一邊擦自己的指頭一邊問:“什么時候去的?去做什么了?” 藍(lán)安江咽了一口血,哭著哀求道:“記,記不得哪一年了,那還是前朝的事兒了啊,大大爺,是哪年,是哪年啊?啊對!有個七八年了,不不不,四五年? 記不清了,那些跟小的沒關(guān)系的,沒人讓小的去,小的怎么敢去??!那是我們老太爺給了小的錢,讓小的去邑州買人去呢……” 他這話還沒說完,臉上左右開弓又挨了四巴掌,這一次是陳大義打的。 陳大勝吸氣:“哥,別打死了。” 藍(lán)安江直接被抽暈過去,等他醒來就吐了半口牙,趴在地下想哭個痛快,卻被人用腳翻了過來。 陳大忠從炕上下來,用腳踩著藍(lán)安江的手指頭,不顧他疼痛就左右碾著道:“一會我放開你,你再跟我詳說說,是你們老太爺,讓你拿錢去邑州買人的?” 藍(lán)安江被人捂著嘴,疼的魂飛魄散,還喊不出來,他想昏過去都不成。直到現(xiàn)在,他都想不明白為什么要遭這樣的罪? 如此,他便暗暗怨恨起藍(lán)家來,這人讓他仔細(xì)說,他便想,這大半夜官爺上門拷問,這一定是藍(lán)家犯了大事兒了,他的命不值錢,可他也愛惜的很,便~顧不得什么,他肯定是要戴罪立功的了…… 打這樣的人是極沒意思的,這人骯臟惡心,碰到他的rou你都會膈應(yīng)到吐。 屋里燭光很明,藍(lán)安江放著的幾根蠟燭都被點(diǎn)了起來。 陳大勝就盤腿坐在炕上,神色麻木的聽著這廝敘述:“……那年朝廷的兵爺路過子野,那譚家軍征丁的老爺就上了門,他們說你藍(lán)家家大業(yè)大的,就按照人丁冊子送一百二十男丁入營吧……” 一直沒吭氣的陳大勇忽插嘴:“譚家誰去的?” 已經(jīng)嚇破膽的藍(lán)安江立刻顫抖起來,他捂著臉哀求道:“官爺,小的就是個奴婢,小的誰也不認(rèn)識啊,不知道誰去的,真不知道……” 陳大勝抬臉看看哥哥:“這個不必問他,征丁是正經(jīng)差事,回頭能查。” 陳大勇額上突突幾下,咬咬牙,壓抑住脾氣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 有人扯藍(lán)安江的頭發(fā)道:“莫要羅嗦,你繼續(xù)說,譚家要一百二十人,后來呢?” 這次沒有挨打,藍(lán)安江松了一口氣交待:“是是是,當(dāng)年譚家要人,那,那我們家,不不,藍(lán)家又有什么辦法?沒辦法啊……后來,家里的老太爺便讓人帶著巨資連夜找了譚家人求情……” 有人咳嗽,這廝機(jī)靈,立刻捂著臉哀求:“老爺,小的也不知道是找了譚家的誰求的情,就只知道是送了三十萬貫錢,當(dāng)天晚上老太爺回來就說,倒是不必族里的少爺們?nèi)チ耍梢驳媒o人家譚家按照冊子湊夠男丁數(shù)目,后來……老太爺就給了大爺二百貫錢,還有一千斤糧食,讓大爺帶人去附近買男丁去……” 陳大忠抬臉打斷他:“你說的大爺,是藍(lán)子立?” 藍(lán)安江點(diǎn)頭如搗蒜:“對對對,就是他就是他。”他想跪著往前走,卻被人扯著頭發(fā)拽到褥子上,他顫抖著哀求:“幾位官爺,小的真的都是啥也不知道的,老太爺給了那么多錢跟糧食,可大爺交到我手里的,也就,也就一百貫……真的……真就一百貫?!?/br> 他又挨了一腳,有人就問他:“不是吩咐你附近買人么?” 藍(lán)安江忍疼道:“祖宗們不知,那有錢人在外賺了銀子,考了狀元,那都要回老家修橋鋪路,子野是藍(lán)家的根兒,這名聲還是要的。 拿一百貫在附近買勞力?就怎就可能!我們大爺貪了錢跟糧食,小的能咋辦,后來……小的實(shí)在沒辦法,就帶,帶……” 一直很老實(shí)的藍(lán)安江眼珠動了一下,語氣才一停頓,便又挨了一拃長刀傷,又是重復(fù)一套痛苦,那坐在炕上的惡人對他譏諷道:“莫做鬼,說?!?/br> 藍(lán)安江疼的神識混亂,好半天才喘過氣來說:“是是,說,小的說,小的沒辦法,那么點(diǎn)錢兒,小的,就,就只能帶著倆孩子,一起去兩百里外的邑州,就,就找了點(diǎn)難民頂數(shù),至于,我們,我們大爺他到底犯了何事,小的真不知道啊……” 所以,自己家就合該倒霉唄。 陳大忠微微仰臉看著房梁,他使勁吸氣忍耐,一些久遠(yuǎn)的事情,就不斷在腦袋里反復(fù)折磨著他。 那些舞著鞭子的藍(lán)家奴仆,戰(zhàn)場上的旌旗,黑壓壓周圍全是嘶吼,鎧甲觸碰的咔咔聲,床弩一窩蜂卷起的箭雨,父輩滿是溝壑的臉上就爬滿了驚慌,他們到底膽子大了起來,就一日日的熬著,什么家什么國他們都不知道,甚至仇恨都放下了,就滿腦子一件事,得活著,要活著…… 現(xiàn)在看到這人了,思想里的千刀萬剮卻提不起精神,歸根結(jié)底在一切的惡前面就立著一個懦弱,整整一百二十人,就被十幾個惡奴拿著鞭子驅(qū)趕二百里賣了? 這一路,也沒一人敢反。 陳大勝雙手放在盤著的膝蓋上,眼睛就輕輕合著。 而那藍(lán)安江的嘴巴又被堵了起來,他也不敢掙扎,由著這些人把他綁成人棍,又將他裹在身下的褥子里。 這下藍(lán)安江算是明白為什么鋪個褥子了,折磨他這么久,這屋內(nèi)硬是一點(diǎn)消息線索沒留下。 他從未見過,甚至聽過,就不敢想這世上還有這樣的惡人。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藍(lán)安江便聽到那帶頭惡人說:“錢是好東西啊,是吧小七……” 有人捶暈了他。 從昏迷到醒來,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。 有人說話,藍(lán)安江便迷迷糊糊的睜開眼,他感覺自己被緊緊的捆扎著,就連手指頭都不能動彈。 天氣很熱,他被棉絮卷著,就層層出汗,那些惡人怕他死了,卻在車下挖了個洞,讓他面朝下的露著鼻子自由呼吸。 他什么都看不到,只能靠著鼻子急促的呼氣吸氣,身體被夾在木板中間一動都不能動,他安靜的聽,聽到耳邊有輕微銅錢碰撞聲? 藍(lán)安江常年背著主家的錢褡褳,這曾是他最愛的音兒。 身體再次搖擺,走了很遠(yuǎn),后車就停下來,藍(lán)安江便聽到有人帶著絲絲討好的語調(diào),跟誰打著招呼? “呦,陳侯!這是哪兒去?” 那熟悉的,惡人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:“嗨,家里老太太有些不利落,這不是,帶你們嫂子回慶豐瞧瞧去?!?/br> “呀,今年這天氣兒不好,這叫個熱!老人家年紀(jì)大了,也不敢用冰,難免不好熬。” “可不是,你們這是?” “陳侯不知,昨兒文昌街就出了大案,我們大人就派著我等在城門口協(xié)查,嗨!白費(fèi)功夫,那錢又不會說話,都長的一模一樣的還想尋回來,您說是吧?” 藍(lán)安江聞言身體哆嗦,他想造出一些動靜,卻只能急促的出氣進(jìn)氣,便越來越絕望。 那惡人也是膽大,竟然還追問起來了。 “哦,還有這樣的事情?” “陳侯每日公務(wù)繁忙,您老哪里有閑空管這些瑣碎,燕京大了去了,每天人都私下里死多少?都小事兒!我跟您說,這家人就是個外來戶的,也不知道傻還是怎得,也不看看地方,就成天帶著家里的家眷六市口子胡亂花錢,這不,他家管事的動了黑心,夜里給全家點(diǎn)了迷香,就里應(yīng)外合的,嘿嘿!把主家二十多萬貫家底子連夜卷了!” 藍(lán)安江眼睛睜的無限大,他心里喊著,不!我沒有!我在這兒??!救命?。≡┩靼 ?/br> 皇天啊,你睜開眼睛看看吧,這世上的人怎么可以這樣惡!這做官的跟做土匪的有什么區(qū)別?老天爺,你瞎了么?什么叫里應(yīng)外合?我冤枉啊,救命啊……若是這個罪名定下來…… 藍(lán)安江忽然萬念俱灰,眼淚從他渾濁的眼睛里流淌出來,他拼命,用吃奶的力氣,忍著一身痛苦想做出一些動靜,也好驚動一些人,然而沒有任何用處,捆他的人是做的是行活兒,那車就真大搖大擺的出城了。 這一路都不安穩(wěn),一直有人檢查,卻從未有人將這輛車徹底看看,他們甚至都不敢接近,藍(lán)安江便聽到很多奇怪的稱呼。 將軍,陳侯,小祖宗,飛廉兄,員外郎大人……越聽便越絕望。 他終于不掙扎了,就想起自己在子野的媳婦兒,還有自己的倆兒子……大奶奶還說呢,今年差事若順利,回去便把她身邊侍奉的倆丫頭,賞給他們做媳婦兒。 若是這里應(yīng)外合的罪名定下來,他全家不保啊。 藍(lán)安江哭了一路,哭到昏厥,哭到萬念俱灰,從白天一直到那黑夜,他是越來越絕望的。 深夜,百泉山內(nèi)一處旮旯地方,十多個火把通亮著,半條命沒有的藍(lán)安江被人從車?yán)镒С鰜?,一路拖到一個大坑里。 他一天水米未進(jìn),連續(xù)的精神打擊,rou體傷害令他半癡傻的任人擺布,他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了,就迷迷糊糊的抬起頭,借著火把的明亮,便嚇的肝膽俱裂。 前面一塊平鋪的大紅布上,就擺了好些靈位。 他是識字的,看到那些靈位上寫著,陳大牛,陳二牛這樣粗鄙的名字,就一陣?yán)Щ蟆?/br> 嘴里壓了三層的壓舌物被取出,他張張嘴,聲音嘶啞的對左右喊到:“冤……冤枉,冤枉啊……” 他以為自己的聲音很大,然而那只是很小的掙扎。 老太太被人背著上了上山,聽到坑里被捆綁的惡人竟然敢喊冤,她便扶著大孫子的手,慢慢走到坑里,對這惡人說: “他們告訴我,你是姓藍(lán)的,哎,錯了!都錯了!” 這是誰?。克{(lán)安江百思不得其解,滿面困惑的看著老太太,還磕頭喊:“救,救命!” 老太太卻笑說:“別讓他說話,都聽我說。” 如此,這次冤枉都不能喊了。 老太太認(rèn)認(rèn)真真的說:“我還以為你姓江呢,就時常詛咒你,我咒你全家死,咒你斷子絕孫,詛咒你下輩子托生成畜生被人隨意宰殺……誰能想竟然錯了,怪不得你今日方有報應(yīng)。” 藍(lán)安江滿面迷茫的看著面前這個富貴的,穿金戴銀的老太太。 老太太看他迷糊,就指著那些靈位說:“江管事,你許不知道他們是誰了,我得告訴你呢,那是身上掉下的rou,是我兒,我孫,這些人都是被你送到戰(zhàn)場的,在邑州,想起來沒有?。俊?/br> 老太太說這話,也說得沒有什么火氣。 五雷轟頂,心神被毀后,一切記憶復(fù)蘇,原來是這樣啊,是邑州,???是邑洲! 這是,尋仇的來了。 藍(lán)安江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,他便鼓足一身勇氣用最后的力氣,開始劇烈搖頭,他想解釋,他只是個聽人命令的管家而已,他想哀求,想求這些人饒他一命……然而沒人想聽他說話,哪怕是一個字都不想聽。 老太太看他這樣,便笑了,她看看那些牌位,就指著那邊說:“害怕了?” 藍(lán)安江激烈點(diǎn)頭,磕頭。 老太太卻笑的更加開顏,她說:“其實(shí),我得謝謝你啊,你知道么,我的兒孫是折損了不少,可你知道么,就因為你的提攜,我們這些泥腿子,鄉(xiāng)下人竟然當(dāng)官了?。 ?/br> 藍(lán)安江左右看看,便看到半圈官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