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0節(jié)
管四兒沖進(jìn)屋,他這兩天本不能看葛三素這張臉的??山裨绫贿@群婦人一刺激,他反倒無所謂了。 看到了人,心就抓了一下。 也不過兩三天的功夫,一個好好的小姑娘已經(jīng)瘦成骨頭架子,葛三素表情平靜的抬起臉,撐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管四兒。 管四兒就抿抿嘴,把懷里的衣裳放在桌上,指著桌上的豆花就說:“你最少吃一碗,不吃~一會子我就撬開你的嘴給你灌下去!你自己選是自己個吃,還是讓我灌?” 葛三素眨巴下眼,拿起調(diào)羹,安靜的一勺一勺開始吃豆花。 管四兒深深吸氣,看著這臭,算了,怪可憐的,吃東西就好。 一碗豆花下肚,葛三素安靜的放下調(diào)羹看管四兒。 管四兒就指著衣裳幞頭對她說:“換上!” 他說完離開屋子,安靜的站在屋外等待。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,終就聽到屋內(nèi)那臭,算了,那葛姑娘說:“大人,勞煩進(jìn)來一下。” 這聲音也是虛弱,哎,不吃東西不成啊。 管四兒進(jìn)門,換好衣衫的葛三素就對他無奈道:“勞煩大人,把那嬸子喊進(jìn)來,我,我站不起來了?!?/br> 管四兒點頭出去,沒多久卻趕著一輛馬車進(jìn)了后院。 管四兒確實不知該把葛三素帶到哪兒,可他就想著那幾個婦人的話,心里就怎么都不服氣,不該是這樣的,這世道就不該惡成這樣,黑成這樣。 他將馬車從所里趕出來,用腳踹了馬屁股就隨它安排了,可那老馬是認(rèn)識路的,挨了一腳就往燕京東門去了。 大夏日正午剛過,天兒挺熱的,那車馬出了燕京東門,管四兒就把車簾子掀開了。 他看看車內(nèi)的葛三素,見她捂著一塊毯子,就問:“你,那啥,你不熱啊?” 葛三素麻木搖頭。 管四兒點點頭,一伸手拉住馬韁繩就將它引著往護(hù)城河的邊上走,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遠(yuǎn),直走到?jīng)]路了,面前是條河了,他便下了車,對車內(nèi)的葛三素說:“那啥,你,你下來,我跟你有話說。” 葛三素愣了下,到底扶著車廂慢慢的下了車,許是覺著她動作慢,管四兒上前一伸手就把她提溜下去了。 記住提溜這個動作,女人是不能招惹的,她們最愛找后賬。 這之后的幾十年,這兩口子一旦吵架那就造化了,葛三素肯定滿面憤恨的說,老牲口你當(dāng)年怎么對我的?照顧人都不會,提溜雞崽子一般的把我從車上提溜下去,又一路提溜到河邊,那河邊那個潮氣,老娘幾天沒吃飯,軟成稀粥了都,就一屁股坐下去,兩層衣裳都濕透了…… “坐!” 管四兒看一處地方野草茂盛,還感覺軟綿綿的,他就指著那地方讓葛三素坐。 葛三素很平靜的坐了下去,也不看他,就看河。 人都帶到這兒了,管四兒都沒想好怎么打勸這姑娘,好讓她活下去。 他就掐著腰,張著嘴,無依無靠的在河邊來回走了半天,總算說話了。 他不敢看人家姑娘的臉,就看著河水說:“那啥,從前我總愛胡說八道,我跟我?guī)讉€哥哥也不老實,可今兒,今兒我想說點實話,真的,我跟你說件,那啥,我誰也沒告訴過的事兒!” 葛三素覺著這家伙好奇怪,每天罵罵咧咧,見自己都沒有好臉色,咋就把自己帶到河邊說這樣的奇怪話呢? 她不接茬,卻抱著膝蓋緩緩低下頭。 管四兒也沒指望她說點什么,就看著河水說:“我從前有個名字,叫做小畜生!” 葛三素嚇一跳,抬臉看那個背影。 “啊,真就叫這個名兒,小畜生!其實我有爹有娘,有兄弟姐妹,有阿爺阿奶,我不傻,也知道自己家在哪兒……” 管四兒說到這里,扭臉看葛三素。 他見葛三素?fù)沃笱劬?,一眨不眨的看著他,就很認(rèn)真的說:“你聽著就好,也,也不必應(yīng)付我,恩……說到哪兒了?” 他回身繼續(xù)看著河說:“我知道家在哪兒……我家在充嶺米山縣,我爹姓趙,如果他們不喊我小畜生,我也該姓個趙吧,嘖,我也不知道跟你說這些做什么……” 葛三素心里一陣納悶,就覺著這小老爺腦子有問題。 “這么說吧,我跟我哥哥們不一樣,我在七歲之前,還以為我本名兒叫做小畜生呢,他們都這樣喊我,我就以為那是個名兒,可后來有一次挨管事的打,被打的狠了,我才聽到一個婆子說,好歹這是五老爺孩子,打死他倒是沒事兒,可就怕旁人拿捏住這個短處宣揚出去,你這位置就保不住了……管事的就饒了我。 那后來就有了想頭了,也長了心眼子了,然后,我就悄悄打聽起來,我們米山縣最高的山是趙家的,最廣闊的田地是趙家的,最好的書院是趙家的,最出名的風(fēng)流人物,都是趙家的,我是趙家五老爺?shù)挠H生兒子,卻是個jian生子,所以他們都喊我小畜生……” 把心事兒說出來是很舒暢的一件事,可葛三素卻不想聽了,她到底結(jié)結(jié)巴巴說:“你,你跟我說這個做什么?” 管四兒笑了起來,依舊沒回頭道:“不做什么,就想跟你說說唄……你想聽就聽,不想聽,就捂耳朵當(dāng)我放屁!”身后沒了響動,管四兒就繼續(xù)說:“我親娘是趙五老爺義兄的遺孀,我親爹去人家看望,就住了一夜,就有了個我……你不知道,他們趙家往上數(shù),就出過很多品行高貴的大儒,也是門生遍天下那種,恩……雜說這話?” 葛三素驚愕的聲音從身后傳來:“米山趙家?” 管四兒噗哧樂了,他對著河水相當(dāng)釋然的說:“對!就是他家。人家品德高尚,幾百年唯一出的jian生子就是我,我娘生了我就上吊了,她夫家自然不能要我,就把我送回趙家敲詐了不少錢財…… 這也是后來那管事的喝醉了斷斷續(xù)續(xù),我后估摸出來的,大概就是這么一件事。你看,我有爹,有娘,有家族,我家世代出大儒的,我卻是個小畜生,也不識字兒,我八歲之前沒有睡過床,就夏天隨便找個草窩甚至羊圈湊合,等到冬天我就睡灶坑……” 葛三素喃喃道:“稚子何辜?” 管四兒卻挺釋然的笑著說:“不何辜,命不好,你就得認(rèn)!”他扭臉認(rèn)真的對葛三素說:“你也得認(rèn),你就命不好?!?/br> 葛三素不想說話了,繼續(xù)抱著自己的腿。 管四兒吸氣:“我做小畜生那會子,還是很幸福的,真的!就啥也不懂啊,就覺著我天生就該受苦,就該被打,就該跟牲口一樣的活著,我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日子,也不知道自己是誰,可我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不甘愿呢?對,就是那頓打,那婆子說我是五老爺?shù)膬鹤印?/br> 五老爺有兒子有好幾個呢,我知道他們是怎么活的,他們長到十幾歲,甚至不會挑雞骨頭,可我餓極了,要跟家里的看門狗搶東西吃……我那時候倒是挺想問問五老爺?shù)?,為什么一樣是兒子,我就得是個小畜生?” 葛三素喃喃的問:“你問他了?” 管四兒撿起一塊石頭片,打了個水漂。 “沒有,趙五老爺在啥河棗書院做山長呢……” “鶴詔書院,仙鶴的鶴,詔書的詔……” “你知道這地方?” “恩,他們家學(xué)子用的桐油煙墨,一直我家供貨……” “唔……貴么?” “貴?么?” “哦,我說你家那墨?!?/br> “有貴的,有便宜的?!?/br> “哦……那你還什么都知道呢,我就不知道,還啥也不懂,一直長到八歲,后院管牲口棚的小管事的輸了錢,就把我賣的遠(yuǎn)遠(yuǎn)的了……哧……” 管四兒忽然笑了起來,他扭過臉齜著白牙對葛三素說:“葛姑娘知道我為什么叫管四兒么?” 葛三素?fù)u頭。 管四兒忍俊不住,憋著笑說:“我看管事的把我丟下了,那后院開飯有時辰,誰搭理我啊,怕耽誤飯功夫我就趴在人牙子的車上喊,管事的!管事的!恰好那人牙子正在偽造契書呢,人家順手就給我寫成了管四兒,從此我就叫管四兒了……” 管四兒說完,回身看著河水很堅定說:“那之后這世上就只有我自己了,我睜開自己的眼皮看自己的天,看自己的人世,我什么都沒有!可我也想活著,旁人當(dāng)我小畜生,我卻把自己看成人,我就是個人! 咱從來就沒覺著自己是個小畜生,畜生用四個蹄兒走路,可我是用兩只腳走路的,所以我是個人!我被人賣來賣去,走了很遠(yuǎn)的路,十二歲之前沒有穿過鞋,沒有吃過rou……” 聽到身后悉悉索索,管四兒便回頭對葛三素笑道:“葛姑娘,我希望你能活著,你得好好活!不然就白來這人世一遭了!我不太會說話,總之……嗨,就那么個意思吧,你看,老天爺都不許你死呢,所以你得活的像我這般好。 你看,我當(dāng)官了,也認(rèn)字了,我在慶豐還有一套二進(jìn)的大宅子,我還有倆莊子……這世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,我阿奶,我嫂子,我家先生,誰也甭跟誰比不如意,不如意是不能比的,真的!你敢比,就指定輸!其實活人不就是這么一回事么?就憑什么壞人吃香喝辣,咱好人就要受罪,你說是吧……” 管四兒這話沒絮叨完,就看到葛三素忽嚎啕大哭起來,她哭的管四兒手足無措,他呆愣楞的站著,站著,就看到葛姑娘撲倒他懷里繼續(xù)哭了起來…… 他想,娘的,老子的清白又沒有了。 第100章 大梁朝一直懸空的戶部尚書,終由文鳳書文大人接任。 這位四十出頭的文大人,出身老邵商派,接任之前一直是武帝楊藻謀士集團(tuán)當(dāng)中的一員,與佘青嶺是摯友知己,頗受帝王重視,又與朝中各部關(guān)系向來甜蜜親厚,對了,這位文大人還有個外號,油耗子。 他跟誰都是好的,這就很可怕了。 說油已是不好,再加個耗子可見其性格,如此他接任戶部尚書沒幾日,便盡顯油滑風(fēng)采,將那些曾經(jīng)看不慣,受不住佘青嶺直刀見血的列位大人,就堵的一口於氣在心中,上不去下不來,還不能恨他。 而今包括戶部的六部官員,皆無比思念佘青嶺,卻為時已晚。 至于曾經(jīng)的掌印太監(jiān),隱相大人,他卻款款的在宮內(nèi)收拾行囊,真就一點都不牽掛的預(yù)備出去住了。 官場上的角逐,最可怕就是控制火候的人。 佘青嶺對做官這件事,可謂全然看破,便挑選了最好的時機,一個人不得罪的全身而退。如此武帝楊藻內(nèi)疚之下,就將前朝的惠王府賞給了他住,且預(yù)備封他做瑞安郡王的旨意,也就等他出宮那日頒了。 佘青嶺非完人,然他對大梁朝的功績武帝與一眾老臣心知肚明,且不從功績?nèi)フ?,他血脈上也是帝王不多的實在親戚,對大梁毫無建樹的楊氏宗親都能拿個郡王,他憑什么就不可以? 況給一個郡王位,對佘青嶺而言,真就不算厚封,可再往上?又因其身體原因,真就得委屈一下他了。 現(xiàn)實便是如此,武帝怎么想,老大人們怎么想佘青嶺是不在意的,陳大勝更不會在意,唯一在意的卻是七茜兒。 她不在乎權(quán)利,反正權(quán)利向來跟她也沒啥關(guān)系,她在乎的是,好好的親衛(wèi)巷她住不住了,她得時不時來燕京做苦力。 燕京紛擾將過,七茜兒便帶著親衛(wèi)巷慣用的丫頭小廝進(jìn)了燕京。 她如今就站在惠王府外一籌莫展,前生今世,她就沒見過這么大的高門,更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宅邸,自沒有管理過這么些人和事的經(jīng)驗。 一條叫做葫蘆口的老街,正中是惠王府,往前再走兩個大宅,便是曾經(jīng)的佘府。 由此可見當(dāng)年佘家,人丁氣勢是跟惠王府不差多少的。 而作為一個活了兩輩子,曾經(jīng)的守寡婦人,七茜兒就怎么算,都沒算到有朝一日,自己會成為這么大一座宅邸的掌家奶奶,且不止這一座府邸,往前走的佘家老宅,照佘青嶺的意思,也都給兒媳婦管著。 七茜兒頭回知道便想,從此便完球了,下半輩子還作甚?單一個府,光下仆就在一二百上下,現(xiàn)在她要管兩個府,這可咋整呢? 所謂高門大戶的掌家奶奶,何止只管著這府里的事情,除卻這些房子,這些婢仆,她還要管著附加的,屬于這個姓氏下面的田莊,鋪面,山林,各色莊子產(chǎn)出買賣,還有人情來往,一個府邸就是一個小朝廷,見識能力缺一不可,偏偏現(xiàn)下到這個位置了,你所學(xué)所經(jīng)歷的就總不夠用。 簡而言之,符合這大宅的心眼子還沒長到這兒呢。 且私心想,七茜兒壓根不想來上京,卻可憐干爹無人可用,那鄭家倒是拐著腸子彎兒,使人來暗示過,大概的意思就是,你就是個出身不高,走了狗屎運的生兒子工具,你又見過什么世面,能管得好這么大的府???還不快快讓出位置,讓正兒八經(jīng)的鄭家奶奶來幫襯一下? 人家說這話,你還真沒法子發(fā)火,便是七茜兒再能夠,她沒見過的世面便沒見過,她沒管理過的事情,便真不懂。 不止她,六部巷所有的當(dāng)家奶奶年紀(jì)都不大,眼界都不到這里,便是她們想學(xué),周圍的一切圈子一切關(guān)系,都無人可教。 滿燕京打聽去,成功的王府級管家奶奶有幾個?幾乎是沒有的。 而能把家里家外的事情掌握個差不離,將所有的管事,各房管事婆子的臉能認(rèn)出來,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掌家奶奶,便是了不得的人物了。 以上多說新貴家奶奶,畢竟都是剛乍富的,人家老的到也不缺這樣的人才,可是新貴是不會與前朝高門做親家的。 哦,鄭家自然是又被皇爺數(shù)落了,這沒臉沒皮的老太后都不好意思了??扇思揖褪菍⑦@種厚臉皮,反反復(fù)復(fù)在你身邊貼著,粘著,一時防不住,人家就要來你面前露臉,打回去也百折不撓,你也不能掐死她們不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