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0節(jié)
永安二年是個豐年,臘月二十二這日一大早,陳四牛便匆忙帶著喬氏入了京,只說是有極重要的事情要做,新年節(jié)依舊不在家里過了。 他與老太太磕頭告別,老太太并沒有挽留他,對他現(xiàn)在如何,老太太便一個想法,他有口氣餓不死,知道活著就成。 陳四牛匆忙離開之后,老太太便趕緊打發(fā)人給自己選最好的衣裳,鞋兒,還有往日舍不得拿出來的頭面,她都掛在了身上。 最后,她套著自己那件宮里賞的青織萬字紋輕絨斗篷,脖子上圍著銀狐裘,就拄著拐杖讓人扶著往外走。 今冬剛下雪那會,京里就帶話不讓老太太亂出門。家里的事兒干爹倒是不管著,可是偶爾讓家里做點什么,那就都得聽著。 老太太好不容易出了門,看到七茜兒在門口等著自己,便開口抱怨道:“去年我還趕著牲口車到處跑,也不敢死也不敢老的,這富貴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,這才幾個月啊,就把老婆子我催老了?!?/br> 一場葬禮沒幾個月,老太太便成了滿頭銀發(fā),竟一根黑的都沒有了。 七茜兒心疼,便上來扶她,笑著哄勸:“這還不是您兒子怕您摔倒,這雪厚了還沒什么,可今冬零零碎碎又是薄雪,咱家住的這地方可不像從前您呆的地方,那土地都有余地,軟和和摔上一下咱也是不怕的,現(xiàn)在出來進(jìn)去可是石頭地,您這胳膊腿兒可得好好保護(hù)著,不然摔一下,我又得花銀子了!” 老太太聞言,就氣哼哼的點了她一下:“摳的你不像樣了!” 說笑著,巷子那邊,孟萬全他娶的新婦盧氏帶著一溜兒小丫頭,就捧著一些家用雜器便過來了。 從前老太太覺著孟萬全娶個寡婦心里還有不滿,可自打這盧氏進(jìn)門,她才知道這世上還真有巧嘴八哥,可不比她的茜兒嘴硬心軟,人家這盧氏說話那叫個可人意,甭說萬全子每天笑成那樣,自己也是開心的不成了。 盧氏看到老太太,遠(yuǎn)遠(yuǎn)的就將手擋在眉毛上,做出探看的樣兒,站在那兒還大聲問:“我說茜兒???你身邊那個好看的?紅丟丟,翠生生,腦袋上插著一圈兒花的,那是誰家的媳婦兒?這立在雪里跟畫上的美人一般,我怎么沒見過呢?” 剎那周圍一片笑聲,七茜兒便站在老太太面前故作威嚴(yán)的反駁到:“你這個尖嘴猴腮見天四處促狹的,這是什么眼神?這自然是我家的美人兒……” 這話還沒說完,便又挨了一巴掌。 老太太抬手對著盧氏招呼了一下,問她:“你咋出來了?不冷么?你娘呢?” 盧氏扶著自己的丫頭笑瞇瞇的過來,先給老太太行禮,后指著那些丫頭小廝說:“我娘在屋里做針線呢,阿奶,這不是今兒大哥哥他們要回來,茜兒向來妥當(dāng),自然什么都給預(yù)備好了,可您才剛在慶豐穩(wěn)當(dāng)幾日?就怕有些東西不湊手呢! 這不是從前我家有個錫器鋪子,鬧騰那會子這鋪我就關(guān)了,家里就剩下半庫的家常用物,像是燭臺腳盆,酒壺擺件就一堆一堆的,這不,我挑了一些過來給大哥哥他們使著。” 這確實是貼心了,簡直太貼心了。 盧氏進(jìn)門第三日,陳家便接到丁香他男人崔佑親給老太太寫的信,說他已經(jīng)接到調(diào)令不日便去燕京右軍都督府了,具體做什么官倒是也沒詳說,只說是與大忠大義大勇三人一起接的調(diào)令,還各自官升了一級,過完年便入都督府聽上官調(diào)遣。 老太太聽完就嚎啕大哭一場,從此開始天天盼著,日日數(shù)著。 七茜兒接了這信也是滿腦袋蒙,好在習(xí)慣了,便知道堂哥們命改道了,本該在外郡呆一輩子的回京了,可那又如何?她是個死人的都活了,還不許人家升個官么? 可她卻不知道,陳大勝自打成了守夜的,皇爺無事便常與他閑聊,也是偶爾聽說家里的老太太就想個闔家團(tuán)圓,皇爺便讓郭謙去照顧一二。 有的人一輩子使了三生的牛力氣做不到的事兒,有些人就是一句話。 老太太并不知自己兩世才盼來個闔家團(tuán)圓,反正她是高興極了,還不止一次悄悄跟張婉如母親董氏說,自己的孫媳婦是個福星轉(zhuǎn)世,家里有了她就要啥來啥。 那之后董氏每次來家里,就使勁抓著七茜兒的手,來回要蹭十七八吃,就把七茜兒蹭的莫名其妙的。 高興歸高興,忙也是真忙。 要回來四戶人家呢,給他們占的的宅子都給租出去三年,這還一整年都沒到,也不能攆客啊。 如今租錢都在老太太柜里暖著,思來想去,就只能暫時安排丁香他們住在最開始給常連芳占的這套院子里。 老太太今兒出來,就是想看看給孫孫們的屋子預(yù)備齊全沒有,說是今天人能到,這全子大早上就出去接人了。 盧氏一套俏皮話,就把老太太哄的滿面紅光,她現(xiàn)在可不像從前那么眼小了,那萬數(shù)之上的銀兩她是不入目的,聽到盧氏要給家里東西她就大大方方的收下,還扭臉吩咐七茜兒:“你讓吉祥去把東西收了,再點點數(shù)兒,回頭讓一月去我柜里取錢去?!?/br> 盧氏說不要,七茜兒說她給,可老太太卻認(rèn)真的看著她倆人說:“你要是給個一件兩件我都不提這事兒,你看你拿了多少?這得有百十件了,夠了!這里里外外家具擺設(shè),鋪蓋鍋碗,就連換洗衣裳茜兒都預(yù)備了好些。 他們還想怎么?那一來可是四戶呢,都是拖家?guī)Э诘?,你們小家小業(yè)能一直貼補他們?他們幾個可比你們大,沒得讓下面的弟弟meimei養(yǎng)活著! 賬目清楚才有親戚做,你開始這樣便這樣,以后就不好改了。那人那有夠的時候?以后分開一準(zhǔn)兒得罪人,還不如就開始便沒有呢。他們也是做了好些年的官的,再窮,還能灶都開不起?便是窮點開不起了,我這個做奶奶的還活著,養(yǎng)活他們啊,輪不到你們!” 老太太這話說的七茜兒心里滿意極了,也不是說家里沒有這一點兒,可是憑著她對幾個堂嫂子的了解,也不是說不是好人,是淡人! 相處的實在寡淡,素淡,清淡,因每次回來都要悄悄給老太太,還有七茜兒貼補錢,這還要加上幾分淡淡的看不起。 可也不敢說人家刻薄看不起人,誰也不欠誰的,能來一次貼補一次,已經(jīng)是有良心了,遇到余清官哥哥jiejie那樣,那就哭都沒地方哭去了。 那會子離的遠(yuǎn)了,老太太靠著陳四?;钪思仪Ю锾鎏龌貋?,憑哪次不聽喬氏幾句酸話再加上盤剝,那時候久了心冷了,老太太沒了這親人便沒了。 七茜兒扶著老太太往里走:“阿奶,外面冷,咱屋里去說?!?/br> 老太太就拍拍她的手笑著說:“好,好,咱屋里去?!?/br> 這祖孫走得幾步,老太太就好巴結(jié)的在七茜兒耳朵邊說:“茜兒啊,阿奶跟你說啊,就誰也大不過你,你在奶奶心里啊,排第一!” 這話聽聽就得了! 七茜兒噗哧就笑了:“成!這話您說的,您要把我往后排,我就不要您了,讓您跟她們幾個過活去?!?/br> 老太太撇嘴:“嚇唬我!” 繞過影壁進(jìn)了院子,盧氏便仰臉看著面闊五間的正房贊嘆:“嘖!這院子好!體面!這從前住的是文官大老爺吧?這屋子比我們那邊講究多了,嘖嘖,看這支摘窗子,再看看您家這斗檐,這木頭一看就是上品……比我們那邊敞亮多了,我們那邊啊,前后就是個方窗。” 盧氏美美的夸了一圈,老太太便更高興了。 其實當(dāng)初老刀選宅子,是推開門隨便占著的,這屋子旁人蓋的,自然各家都有區(qū)別,七茜兒什么心眼,她占的是最好的,只管四兒那套最虧,是個面闊三間一院九間的宅子,他比旁人家每院少兩間屋,至今還不知道呢。 吉祥家的帶著一群打雜婆子正在收拾,這一見老太太進(jìn)來了,便引著后面看去,前面是七茜兒跟老宅的庫房,還有吉祥家婢仆們住的,正面那五間雖沒人,可也不好安排主子住在這邊。 等到了后面,盧氏又夸出幾朵花,把老太太就笑的牙花子rou都露出來了。 佘吉祥親手打開東側(cè)房,請老太太進(jìn)屋,老太太便笑瞇瞇的說:“這是給誰安排的?” 七茜兒后面答話:“這是給三堂哥的?!?/br> 老太太就滿意的點點頭:“對對,臭栓子是二房,你三堂哥就該住在這里。” 其實陳家有老排序,可老太太覺著沒了就是沒了,就按照活著的重新排著,不然每次她一點數(shù)目就得哭一場。 如此,七茜兒跟陳大勝就變成了,小四老爺,小四奶奶。 這后面也是面闊五間,左右三間側(cè)房,正面給了長房去住著,丁香她男人崔佑倒是官大,可他住在媳婦娘家就只能住西側(cè),東側(cè)是陳家兒子的地方。 婆娘們嘻嘻哈哈進(jìn)了屋,瞬間便覺著一陣溫暖。 老太太心里滿意,眼睛不夠用的就四處看了一圈,看到該有的都有了,便又在七茜兒耳邊說:“你這花了多錢?你算個數(shù)目,等明年阿奶田里的收成下來,阿奶再給你清賬?!?/br> 看七茜兒又要拒絕,老太太趕緊拉住她說:“好孩子,你聽阿奶說。今兒一大早你四叔又躲了,就不知道他從前拿了人家那幾個多少錢兒?這都是依著我的名義去盤剝的。他現(xiàn)在又不敢見人出去躲羞了! 茜兒,阿奶要是個窮老婆子,我就賴了這筆賬目,可阿奶現(xiàn)在每月都有你干爹的孝敬,還有你們的孝敬,你置辦家當(dāng)這些銀子,就當(dāng)抹了你四叔從前拿人家的糊涂賬吧,阿奶還你。不然我這心里沉甸甸有件事,便是死了都不能閉眼啊……” 七茜兒吸吸氣,認(rèn)真對阿奶點點頭,她抬手幫老太太整理下金燦燦的頭面說:“就聽您的,您一年給一點兒,咱可不著急啊?!?/br> 老太太聽她應(yīng)了,心里便瞬間敞亮,她高興極了,人也有了膽子,就開始毫不客氣的翻箱倒柜,她花的銀子呢。 盧氏進(jìn)屋便不說話,她一眼便看到這正堂擺著平頭案子,案子上有五彩瓷瓶,小屏風(fēng),裝零碎的五抽匣子,正面墻壁掛著的是古琴聯(lián),而平頭案子前面便擺一個方桌,方桌上擺著各色干果點心,左右各有管帽。 甭看這是側(cè)房,人家從前也是考慮到兒女要居住待客,便又憑著左右兩把圈椅背靠著的屏風(fēng),分出一個小書房小琴房來。 她從前是商戶家的媳婦兒,有些東西一看便知道價格,就墻上那套古琴套聯(lián),年頭最少在一百年靠上,京里古董店少了三十貫?zāi)貌坏降臇|西。 心里一陣咂舌想,從前就聽全子說這邊的掌家奶奶最是個體面周全的,她還不信呢,如今再讓她看,人家還真是個大方人。 盧氏正要夸獎,就聽到院子里嘻嘻哈哈的有人逗趣。七茜兒聽到笑聲就知道是誰來了,便過去一掀簾,果然就是張婉如跟她娘董氏,丁魚娘還有余家的兩位姑娘到了。 董氏笑瞇瞇的先進(jìn)屋,抓住七茜兒的手就是一頓摸,七茜兒就哭笑不得的與大家打招呼,這一群就都沒有空著手的,佘家不富裕,也送了八套緞子鋪蓋,張婉如最實惠,直接讓人抬來十幾匹今年時興的緞子來。 這些東西送的合適,七茜兒便沒說錢的事情。 盧氏那人手頭寬松,有時候給的東西要論堆,那是真大方,用阿奶的話,開天辟地第一大篩子。 老太太歡喜的從東側(cè)臥房出來,就挨個看她們送的東西,尤其是是丁魚娘給做的那幾床鋪蓋,用手一摸就知道有多么實在。 如此又把人家一頓夸獎,請來觀音菩薩保佑人家全家后,再把人讓進(jìn)東側(cè)臥房,這邊也是炕,便招呼大家一起炕上坐。 等坐好,張婉如便打趣老太太:“阿奶這次高興了吧,您孫孫,孫女兒都回來了,這以后啊,我們?nèi)慷嫉猛笸艘徊搅?!?/br> 老太太就笑呵呵的說:“你還吃這醋?他們能跟你們比,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就靠你們孝順了,還都退一步?就盡瞎說!” 說完她就摸著張婉如的肚子,愛惜的蹭蹭道:“這是越來越好了,明年就又能添丁進(jìn)口了,也不知道啥時候我能看到四代人呦。” 老太太現(xiàn)在很少說苦,就怕把福氣說跑了。 她想孫子想的肝都是疼的,昨夜確沒休息好,就想著要怎么做?才能把家安排好? 她甚至半夜起來,把柜子里的錢兒都取出來,除了說是給臭頭兩口子存的她不敢動,其余的她就分了四堆兒,卻怎么看都不覺著公平,要均著給一家一份吧,那多委屈臭頭兩口子??!家里存了這么大的家業(yè),就全憑著茜兒支撐,給他們弄了那么好的宅子,又給他們置辦家當(dāng),那就算作從前四牛從他們身上刮了八層油,也加倍還了。 可臭頭是臭頭的,四牛造的孽也不能讓他兩口子貼補啊?這老太太就這樣,翻來覆去的數(shù)了一晚上錢,她也不個識數(shù),也不知道多少是多少,就給分個大小差不離,到底也沒分的滿意了,天蒙蒙亮的時候她才徹底放棄了這件事。 董太太笑著湊趣說:“您還用羨慕她?我這可不是巴結(jié)您,老太太,您家去歲到今年,您算算添了幾個新媳婦?連茜兒跟她堂嫂子,整整四個!您就好吃好喝的等著,您的菩薩都給您安排好了,這事兒咱不強求?!?/br> 老太太聞言就點點頭說:“是了,是了,菩薩早就安排好了,哎~這都四年沒看到了,也不知道一個個啥樣子了……” 這說著說著怎么又要傷感,七茜兒怕她難受,就趕緊給她套上鞋,強拉著她把后院逛了一圈,就連廚下的米缸面缸,油罐子都揭開蓋子給她看了一次。 看完又拉著這老太太回了老宅……這一等就等到晚夕入黑的功夫。 漫天飛雪飄在慶豐城外十里的官道上,道邊停著二十多輛馬車。于義亭避風(fēng)之處,幾個壯漢迎風(fēng)潑尿,又各自兜著褲子回車隊。 一身材健壯,濃眉大眼有絡(luò)腮胡的漢子回車就取了一個酒葫蘆,拋給一個身材細(xì)瘦,五官俊秀還有點甜的青年。 “二堂哥,您整兩口?” 陳大義伸手接過酒葫蘆,拔了塞子喝了幾口,便神色古怪的看這絡(luò)腮胡道:“我說崔大人?這幾日你這是怎么了?瘋球了?” 陳大義說完,身邊就有人伸手奪過酒葫蘆也喝了幾口,這位圓臉鳳眼,長相還是有點甜,他喝完才說:“哎呀,這有什么好納悶的,這不是前日他那親軍朋友說,他升官靠的是咱臭頭唄?” 崔佑也不覺著羞恥,就立著大拇指夸獎:“哎呀!真真是一朝上了鳳凰翅,迎風(fēng)我就是順風(fēng)順?biāo)畮浊Ю锇。∪酶?,您可別覺著我見風(fēng)使舵,從前我護(hù)著你們,你們還想跟我充長輩?那我可不愿意!如今我前途命運都靠著媳婦兒了,老子端了上等軟飯了,那就得給你們提待遇……” 正笑鬧著,那邊棉棚車?yán)锞豌@出一個一點都不甜,甚至眉目冷淡的清俊漢子。 這位看看他們,就開口就訓(xùn)斥道:“尿完上車!也不看什么時辰了?就不知道阿奶在家著急么?” 這四人正是老太太心心念念的,臭瓜臭蛋,臭栓子,還有丁香她女婿崔佑。 他們從前就有過命的交情,崔佑是大忠大義的老上司,不然老太太不能把丁香給了大她十五歲的崔佑。 這些年憑著崔佑的照顧,這大忠大義也在軍中混的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,雖官不大卻也是是實實在在的七品校尉,拿著實在的軍銜,可比陳大勝從前強百倍。 至于不跟他們在一起的大勇,人家也有自己的機緣,混的也算不錯。 那從前幾個哥哥也不是沒有想營救過陳大勝,就憑著他們后來的姓名,大忠大義大勇,便知道他們也在譚家呆過,如此便知道入了長刀營除非你死了,活著想怕是出來,就肯定沒戲。 有多少年就因為陳大勝這點事,幾個堂哥哥心里不舒坦,像心里壓著大磨盤一般。 可誰能想到呢,眨眼的功夫他們還靠著自己這個弟弟,升官了? 這一路他們四個人就扎在車?yán)铮恢弊聊ツ?,這才一年功夫?自己弟弟就手眼通天了,就一氣兒從中路,右路軍一起幫著他們升職,又調(diào)撥人入京了? 甭說他們了,就是各帥帳的主官,他們也未必有這個能夠,自己弟弟又是如何做到的? 事實就是他們弟弟一直到收了信,才知道被皇爺照顧了,也最多就是給皇爺認(rèn)真的磕了三個頭,激動到恨不得就一件衣裳不穿,每日夜里果身盡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