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9節(jié)
看自己身邊的六個笨蛋沒聽明白,陳大勝就嘆息說:“以后好好念書,方能懂那登高必自卑,若涉遠必自邇的道理?!?/br> “哥……什么意思?” “意思就是,站在山頂才知道自己渺小,走很遠的路才知道咱們不過爾爾,憑著咱們幾個的囔球樣子,又怎么跟那譚家碰?半年了,宮都沒出去過,認識的就那幾人……你們看啊,看那烏秀沒了富貴,這幅斷子絕孫的樣兒!” 陳大勝眼睛里冒著烈火,看著遠處的護國寺道:“我算是琢磨明白了,其實這人啊,瞬間兒的死,是個痛快舒暢事兒,再想想咱從前等著上陣的時日,又是那般的煎熬。他們既拿咱老刀哥哥們的命~換了那高官厚祿榮華富貴……咱們便鏟了他們的富貴根兒,再要他們命!才是世間第一痛快……就像我先生那樣整治仇家,才是時間真痛!” 老刀們互相看看,最后便問陳大勝:“那,要如何做?” 陳大勝就伸出手掌在空中使勁握成一個拳頭道:“出宮!抓住與他們同樣的東西……方能兩軍叫陣!” 恬靜的晚夕,佘伴伴提著一個小筐,正蹲在菜地掐自己種的青菜,才掐了半筐兒,便看到自己學生卷著一身的酒氣從外面進來了。 佘伴伴把筐子遞給一邊的太監(jiān),笑著問他:“說是半路就跑了?” 陳大勝聞言便撇嘴道:“肯定就是二皇子!” 佘伴伴笑笑:“他們父子當笑話閑說,我就聽了一耳朵,說是你有八個兒子?” 陳大勝面頰當下便漲紅起來,好半天才期期艾艾的說:“他們兄弟倆吵架呢……就逗他們玩兒唄。” 佘伴伴啼笑皆非:“你到膽大,竟是誰都敢撩撥,就預備與他們裝一輩子憨傻了??!?/br> 沒有像從前那般假裝沒聽到,這次陳大勝倒是樣兒端正,就眼神透亮的看著他先生說到:“以后不裝了?!?/br> 佘伴伴聞言意外揚眉,彎腰換了下菜地的鞋兒,坐在竹凳上邊摘菜葉邊問:“那?今日給你安排的功課可做了?” 陳大勝站好,態(tài)度嚴謹?shù)幕卦挼溃骸笆牵隽?!?/br> 佘伴伴一愣,就抬起頭看著他說:“確定?那你說說,今日看出什么了?” 陳大勝想了下,便認真答話道:“學生此去,便看到漫山遍野的善男信女,便看到民心所向,看到半堂朝臣在磕頭燒香,人人都想要個富貴來世?!?/br> 佘伴伴眼里有些失望,微微搖搖頭說:“就這?” 陳大勝也搖頭:“不止……應該,還看到,有一把懸在皇權之上的軟刀子。” 青菜瞬間莖葉分離,佘伴伴就看了身邊一眼,伺候的人便齊齊倒退下去了。 等他們走遠了,佘伴伴才指指身邊凳子道:“坐下說?!?/br> 陳大勝緩緩呼出一口氣,怕酒氣熏到先生,就把小凳搬開,又拖過菜筐子一邊替他先生收拾一邊道:“也是趕巧,下山喝酒會賬的時候,學生就看到掌柜把錢兒數(shù)出兩份,一份放在佛龕前的箱子里,一份兒自己花用……” 佘伴伴提壺給自己學生倒水。 陳大勝拒絕道:“不渴呢?!?/br> 佘伴伴瞪他:“說你的,我看你還沒說完。” “哦,我就問那掌柜為何這樣?掌柜掌柜卻說,他家種的卻是廟里的廟產(chǎn),那是給護國寺的田租……廟產(chǎn)不用賦稅,如此這些種了廟產(chǎn)土地的百姓,心里便不會有皇爺,更不會有朝廷。 后學生又返回護國寺到處轉(zhuǎn)悠,就看到一些百姓,士紳,甚至官員都將家中田產(chǎn)捐贈到佛前,請僧人幫他們布施……去的路上六皇子說,護國寺有八百年歷史,二皇子卻說有一千年,又說南北護國寺同樣承擔普度眾生的善行,就憑什么世人看北護國寺高過南邊?” 陳大勝停了話,端起茶杯好半天才悵然說:“這世上,便不該有人與君王裂土分僵……” 佘伴伴靜默半天,終于低頭笑了起來。 陳大勝被笑的郁悶,就問:“先生,學生說的可對?” 又不是給你說了笑話? 佘伴伴就捂著臉,笑的越發(fā)暢快淋漓了。 他笑了很久才收住,便更加慈愛的問自己學生道:“你別管我,倒是你,怎么這時辰進宮了?” 陳大勝啊了一聲,想起什么般的就蹦起來,往自己先生屋后的庫房去了。 他知道先生把庫房鑰匙放在哪兒,而且?guī)旆康臇|西他向來隨便拿。 只他從不拿罷了。 佘青嶺又笑了起來,好半天才看著庫房的方向嘆息:“歷代祖先,雖晚矣,可我佘家卻也有麒麟兒了。” 沒一會兒,陳大勝就抱著一托盤亂七八糟,疊放了老高的各色宮里賞的玩意兒就出來了。 他把東西往院子里的石桌上一放,就問自己先生:“先生快幫我看看,這個我可不懂。今兒約了鄭阿蠻晚上出去的,他們那幫子人都脾性古怪,我好歹得整的跟他們一樣些?!?/br> 佘伴伴看看這些零碎,就一臉嫌棄的心里嘆息,到底,還得從根兒上教啊。 “你是個傻子么?你就是掛一身,看不起還是看不起……想交朋友卻不是這樣教的?!?/br> “那……先生教我。” 佘伴伴逗學生逗的起了興致,便玩笑般說:“成啊,喊我爹便教你了?!?/br> 心里早就把佘伴伴當成爹的陳大勝沒半點猶豫的便喊了:“爹!教我吧!” …… 深夜宵禁前,陳大勝帶著童金臺一起到了燕京城外的一處莊子。 這莊子他早就知道,是燕京新貴從邵商原樣搬過來,消磨時間取樂子的地方。 在距離那庒兒還有七八里的時候,陳大勝便隱約感覺到了,腳下的土地都在輕微的顫悠著。 順著抖動行進到了地方,陳大勝一下車,便看到面前是一處巨大的,圓形三層高的奇妙樓臺,而那圓樓之外,就排滿了各式各樣的車隊。 陳大勝的車駕掛著他的官號,也不知那里面的人如何分辨,總而言之是徑直到的地方,一路無人攔截。 就如他在燕京平??吹降哪前?,那些車駕里,走下來的都是年輕的公子紈绔。 而高門公子出門,身邊最少也有十多位親隨,馭著七八輛高頭大馬拉的奢華馬車,下車便是前呼后擁,身前身后奴婢圍繞照顧,個個就如沒了手腳一般。 偏皇爺還跟老臣們嘆息,現(xiàn)在的崽子頗可憐,卻是沒有見過大富貴的。 大富貴這樣的詞兒,總是讓陳大勝迷茫?;薁斝稳莸母毁F好像跟先生~恩,爹說的不一樣呢! 成群的奴仆一隊一隊的聚攏在各自主子的身邊,奔著那圓形的建筑而去。 陳大勝的腳剛一落到地面,便覺心被震撼的一顫悠,響天的鼓樂擊打猛的入耳,他便瞬間回到了殺場。 軒昂的牛角號子,野牛皮戰(zhàn)鼓,還有整整齊齊,動人心魄的擊缶之聲……還有齊齊整整的拍巴掌的聲音? 直至現(xiàn)在富貴了,陳大勝才在宮,才在戲園子偶爾聽得妙音,便覺人生已然高到了天上去,過的都是神仙的日子。 可是現(xiàn)在這個動靜?這種奇異的樂聲,便是皇爺都未必能奢侈的常聽到呢。 正聽的入迷,便覺肩膀被人拍打。 陳大勝扭頭看去,卻是頭戴玉冠,身著粉紫一色錦打扮的鄭阿蠻。 越發(fā)就像個姑娘了,偏還不許說。 在鄭阿蠻身后,聚攏著最少十多位面熟的公子,陳大勝早就與他們認識,雙方卻輕易不會主動邁出一步相互交際。 今日一切都是虛的,陳大勝出來便是與這些人做朋友的。 要知道,只要跟鄭阿蠻在一起的,家中必然是三品上的門第。 鄭阿蠻看到陳大勝便高興,上來便一把摟住他上下打量起來。 陳大勝與童金臺今兒依舊是身著布衣,可這兩身玄色暗紋的上布布衣,做工卻是宮內(nèi)最好的師傅所制,與平常不同的是,陳大勝難得的掛了零碎兒,他手腕上戴了一串發(fā)著玉色的骨珠,腰下還綴著一塊沒有任何雕飾,素素氣氣的一塊極品羊脂白玉牌子,那玉牌上下,打的是艷紅色的如意結兒,綴的是艷紅的穗兒,穿插繩技自是巧奪天工,配色均衡而內(nèi)斂。 甚至童金臺今兒都戴了一個緙絲的香包,手上掛了一串沉香墜兒。 鄭阿蠻什么眼神,一看那骨珠串兒他便眼睛發(fā)亮。 他抓著陳大勝的手,撥下他的手串就對著下仆舉過來的燈觀賞起來,好半天才一臉我輸了的表情,又將手串丟給陳大勝道:“哼!麒麟骨,你今兒是來搶我風頭的不是?” 又說娘們話了。 陳大勝撇嘴,伸手拎起鄭阿蠻香氣四溢的袖子,就把那串稀世的珍寶丟垃圾般的丟到他袖子里,還有些嫌棄鄭阿蠻般的說到:“成天在意這些小結,就沒點爺們樣兒!多大的人了?你聽他們瞎傳,具是坊間商人為賣個高價,呼喝出來的虛名,破魚骨頭你也值當生氣?先生那邊一大堆,明兒從頭到腳給你掛一身!” 鄭阿蠻驚訝極了,就取出骨串就戴了起來。 他帶著陳大勝往那巨大的圓樓里走,邊走還不敢相信的問:“真給我了?你可不興后悔的,我告訴你,這東西根本買不到!內(nèi)庫里都翻不出來,少說三千貫呢。還給我掛一身,你就知道誆我,今兒白日里舍了我就跑,我還沒有跟你算賬呢!” 陳大勝無奈,好厭煩的說到:“給你了!給你了!” 圍觀的公子各有心思,他們相互看看,就隨著數(shù)十盞左右長燈籠,呼呼啦啦簇擁著貴主兒們向內(nèi)走。 而這一路凡見到他們的人都退避三步,有雙手行平輩禮的,躬身行禮的,甚至還有行跪禮的…… 外面總有自己的規(guī)矩道理,只鄭阿蠻一概不理就徑直走,依舊沒有給陳大勝介紹任何人,只偶爾跟面熟的點點頭。 此刻天色全然黑下,當陳大勝跟著鄭阿蠻一入這圓樓,一扇門便是兩個世間,進去便覺天地豁然開朗,恍若白晝一般。 階梯般的三層內(nèi)空高臺,樓頂用鐵索勾連,密集的五彩絲綢裹著鐵鏈,空中懸掛著的巨大的白紙燈籠,把整個斗場照耀的四處生輝。 聲音震耳欲聾的釋放了出來,自三層傳來的層層擊鼓,擊缶,牛角號及戰(zhàn)鼓的和歌,將人心肝脾肺都要擊打出來。 沒有任何絲弦會出現(xiàn)在這里,也不該出現(xiàn)在這里。 無數(shù)雙眼睛看著那一群人,而陳大勝也在自在的四處看著這一切人。 敞亮的中空下陷地面,周遭圍著的是丈高的青石墻壁,地面表皮是拌著鋸末的黃土,而黃土中間是畫了白圈的跤場…… 是,這就是個賭斗摔跤的去處,只比燕京坊市里的跤臺大了無數(shù)倍,奢華了無數(shù)倍罷了。 并不是什么人都能進入這里的,只來這里能入了門的,最起碼也得是個官宦子弟。 又是一陣密集的響天鼓,來自男人的雄壯低吼,將陳大勝的眼光吸引過去。 預備上臺搏斗的跤手個個身材高大肌rou壯碩,他們猶如鐵塔般的跪坐在圈中,伸出鐵扇般的巴掌,配合著擊打之聲,正在賣力的拍打著自己的前胸,那決然的,震人心魄的氣勢,便是在真正的戰(zhàn)場也就是如此了。 沒有一次擊打是不在節(jié)奏里的,也沒有一次震動是不在魂魄里的。 就連常年在戰(zhàn)場的陳大勝都微微受驚,那平常沒有去過戰(zhàn)場的公子紈绔,他們被蠱惑出血性之后,其癲狂便可想而知。 足有百位身穿暗色衣裳的侍從弓腰碎步而來,引著鄭阿蠻,陳大勝他們往里走,一邊走,那些公子便按照規(guī)矩,就逐漸坐在他們該做的位置上。 人數(shù)便越來越少,有三五成群,又各自為伴。 只一坐下,便有侍者躬身托舉著烤的焦黃流油的整羊,用銅盤堆著的各色蒸餅點心,堆山的水果,盆大的細瓷缸子里是燕京最好的美酒,便隨君取用。 鄭阿蠻帶著陳大勝坐到了二層最中間的軟墊上,他一坐下便半躺著,還耀武揚威的對著對面的李敬圭,先揮揮胳膊,又指指陳大勝,做仰天大笑狀。 李敬圭一看鄭阿蠻把陳大勝與童金臺帶來了,便在那邊氣的蹦了起來。 陳大勝聽不到任何人說話,便只能學著鄭阿蠻的樣子,在他下首坐下。 他只一坐,就有人立刻抬著錦緞堆積的軟扶手過來,讓他橫躺豎臥都可以自在的發(fā)懶。 李敬圭也有自己的朋友,他們那群偶爾卻是有詩會,品香會,茶會的,如此便與粗魯?shù)泥嵃⑿U劃分了群體。 富貴人坐在二層,而一般般的便在一層堆積著,還情緒激動吼的狀若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