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5節(jié)
譚士元仰臉滿是濡慕之情道:“阿父,您忘了,這是兒三歲,您親自教的。” 譚守義想了下,恍然大悟一般的點(diǎn)頭道:“這樣啊,是,是這樣啊!我到忘記了,倒是我兒……可還記得我教你的那些東西?” 譚士元抬頭,靜默片刻才顫抖著語調(diào)問:“卻,不知道,阿父說的是什么?” 譚守義慢慢站起來,回身走到祠堂內(nèi),吸吸氣,他一把抓住蒙著雕像的紅布,猛掀開…… 紅布剝離,譚士澤橫刀立馬的看著遠(yuǎn)方,譚守義一動(dòng)不動(dòng)的看著他的二兒,半天才說:“這,雕的挺像的,像!像我的兒……我兒~如此威風(fēng)!這馬,還是我送的呢,難得你記的你弟弟的喜好……” 他緩緩的伸出手,沒回頭的擺了一下,幾個(gè)親兵便一起圍上按住了譚士元,還堵住了他的嘴。 譚守義依舊沒有回頭的說到:“我兒,其實(shí),我也教過你弟弟,我對他說……” 譚守義拼命掙扎,嘴巴里嗚嗚作響,他驚恐的看著一個(gè)老親兵表情冷漠的從腰下皮囊里,取出一把短刀,又喝了一口老酒對著那刀子一噴……他掙扎的更加劇烈,以為自己的父親要?dú)⒆约骸?/br> 譚唯同等人大驚失色,卻全部被人按住,不能動(dòng)亦不能言。 那老兵一步一步走到譚士元身邊,打去他的貂帽,抓住他的頭發(fā)便是一下,一下,一下……譚士元花白的頭發(fā)就這樣,一束一束的落在地上…… 祠堂里,譚守義用他蒼老的聲音大聲朗誦起來:“……敢問圣人之德,無以加于孝乎子曰:天地之性,人為貴。人之行,莫大于孝。孝莫大于嚴(yán)父。嚴(yán)父莫大于配天,則周公其人也。昔者,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,宗祀文王于明堂,以配上帝。是以四海之內(nèi),各以其職來祭。夫圣人之德,又何以加于孝乎……父子之道,天性也,君臣之義也。父母生之,續(xù)莫大焉。君親臨之,厚莫重焉。故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,謂之悖德……” 那老人一直背完整一篇孝經(jīng),而后他靜默,擦去眼淚,再扭臉已經(jīng)是神情堅(jiān)毅。 他一步一步走到已經(jīng)沒有頭發(fā),頂著禿頭神色木訥的大兒面前,低聲說:“我教過你們,都在三歲!你弟弟記住了!可你沒有…… 所以,為父再教你一句,長者命!不可違!你弟弟做的很好!我兒一生卻都在逆我,人說,骨rou孩兒有兩種,一種是來討債的,一種是來報(bào)恩的!你弟弟報(bào)了恩他就走了……可我兒這債,為父卻還不起了,下輩子吧……兒啊,你就從此便在廟里好好給你弟弟念經(jīng)贖罪吧……” 他低頭俯身在兒子耳邊道:“你真當(dāng)你弟弟沒了,便從此什么都是你的了?便是我不送你去,那楊藻也早晚尋你!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傻的蠢貨!” 譚士元面露驚恐,劇烈掙扎,卻被幾個(gè)老親兵抱上了早就預(yù)備好的馬背。 天地滿目厚雪,便是深夜也是一片銀白……譚守義就這樣看著遠(yuǎn)處,一直看到他的兒看不到了,他才慢慢走到已然嚇傻了的孫兒們面前微微擺手,那些親兵松開手,祠堂前便是一片哭聲。 譚守義一步一步走到穿著一套綢緞衣袍,衣領(lǐng)還有紫貂的譚唯心面前,一腳將他踢倒問他:“汝父剛死!為何身著綢衣?” 卻沒想到譚唯心卻爬起來,對他祖父大喊起來:“綁走那個(gè)才是我爹!我不是誰的兒子!我是我爹的兒子……我是我爹的兒子!!” 譚守義卻笑道:“好!像你爹!有股子決然之氣……” 譚唯心剛要反駁,他身邊卻傳來更大的哭聲:“爹?。?!” 譚唯同總算從震驚當(dāng)中清醒過來,他掙脫開人,向著自己父親被帶離的方向,沒命的跑了過去…… “爹……” 南渡先生剛想讓人阻止,卻被譚守義攔住了:“讓他去!人家是父子,跟上他……跑不動(dòng)了……便帶他回來?!?/br> 譚守義就這樣再次坐在篝火邊,默默的等著,一直等到天色漸明,幾個(gè)老兵才架著已經(jīng)跑不動(dòng)被凍僵的譚唯同回來。 篝火邊,譚唯同身上被人蓋了被子,他劇烈發(fā)抖,又被灌了一頓老酒才緩了過來。 永安元年十二月九日,大雪過后雪卻停,雪面刺的人張不開目。 譚守義就背著手看著遠(yuǎn)處,用他已經(jīng)嘶啞的聲音說到:“我譚氏出自姒姓,乃于上古崇伯,大禹,勾踐同血!歷朝歷代,我們譚家從未落于人后,而今卻逐漸邊緣……” 他回頭看看滿面迷茫的孫子們,就走到篝火邊,撿起幾根干柴丟入火中才繼續(xù)道:“原本,憑著你們二叔與新帝的交情,憑著這些年我譚家鞍前馬后傾家蕩產(chǎn),族親折損過半才有一些新勢頭,偏偏你們父親不容你們二叔活著……” 一直沉默的譚唯心抬頭爭辯:“我父就是再狠!也不會(huì)害死二叔!” 譚守義看著他淡淡道:“那不是你父親,祠堂里的才是……” 譚唯同大聲爭辯:“我才不是小娘養(yǎng)……” 這話還沒說完,他便被譚守義拿著一節(jié)還帶著火星的干柴,對著右臉便是一拍。 孩子立刻半面臉青腫撩傷,又吐出一顆牙齒。 譚唯同掙開被子,上去就摟住弟弟,對自己的祖父怒目而視。 譚守義無所謂的笑道:“讓你做澤兒的兒子,可不是老夫說的,是陛下說的,若不是不愿,當(dāng)初做什么去了……?” 沒人說話,只有干柴聲劈啪作響。 許久,譚守義才道:“今日起,你便在你父面前結(jié)蘆守墓三年,當(dāng)日你父如何成為戰(zhàn)神,老夫也會(huì)派人一般無二的教導(dǎo)你……” 譚唯同譏諷:“祖父不是當(dāng)初送二叔做了和尚么?不如送三弟去與阿父作伴可好?” 譚守義瞥了他一眼,哼了一聲道:“我倒想!他若聽我的,便沒有這一天了!可惜啊,他有個(gè)遠(yuǎn)大的志向……你們啊……” 他站起來,看著祠堂里的雕像說:“禍在眼前卻不自知,難道你們就沒察覺,自從你們二叔沒了,陛下便再也不信任譚家軍了么?” 這次沒人說話了。 譚守義扭臉看著譚唯同道:“也不傻么,呵~你是宗子,所謂宗子,便得把心放在心中,不偏不倚,不悲不喜,公平合理才能帶著宗族長長久久的生存下去!譚從不是一個(gè)簡單的稱呼,而宗子卻是我邵商譚氏幾千族人定盤之星,你可知?” 譚唯同不說話了,他看看祠堂,又看看自己的祖父,再看看父親去的方向,最終他咬咬牙,狠狠盯著譚守義道:“……孫兒知道了!” 譚守義看著他的臉輕笑道:“慢慢來,我等著你把老夫弄下去,再把你爹接回來……” “孫兒~萬不敢這樣想?!?/br> “你盡管這樣想!我愿意你這樣想!老夫高興你這樣想!如今譚家軍已然失去圣心,這圣心倒是無所謂,無非你有用,圣人總會(huì)偏愛你幾分……汝父無用,站著地方便是麻煩!” 看大孫子被凍的發(fā)抖,譚守義便把酒葫蘆遞給他道:“如今當(dāng)務(wù)之急,卻是譚家軍的軍心……你可知?” “軍心?” “對,沒了長刀營,譚家軍便沒了軍心,你爹是個(gè)傻子,非要邊沿你二叔,甚至你二叔死了他都不愿意用他的人,你可知,我若是你爹該當(dāng)如何?” “……如何?” “要么~讓他們消失!要么……便恭恭敬敬奉養(yǎng)起來,不過幾兩銀子買個(gè)名~才是有始有終!人家當(dāng)兵賣命,誰不想要個(gè)好下場!好么,吃都吃不飽,誰還跟著你們出力流血?你們真當(dāng)自己是神仙不成,隨便來一句,這世上的人所受的苦難皆是今生修煉,你越苦來世福報(bào)越大……可惜了,你們不過是rou眼凡胎,給不了人家來世的福報(bào)!最后倒是讓那楊,吾皇站了個(gè)大便宜!” 這一次,譚唯同沒再問什么了。 也不知過了多久,一隊(duì)人馬帶著兵士總算開了一條容一車的雪路。 譚守義被人扶著上馬車,譚唯同愣了一下,就上去攙扶。 譚守義看看自己的長孫,到底笑了起來。等他坐到車?yán)铮T唯同在車外行禮道:“還望,祖父教我如何成為合格的宗子!” 說完他緩緩跪下。 譚守義探身撩起車簾,又看看譚士澤的宗祠道:“今日起,陪你弟弟守孝吧,會(huì)有人來教你的……至于你父身上的爵位,明日我會(huì)寫好折子降一等,這家,你愿意不愿意,都得背起來了……” 譚唯同恭敬的雙手高舉過頭,緩緩拜別道:“喏!” 回去的道路順暢很多,譚守義閉目養(yǎng)神,車子一搖一晃間,他的幕僚南渡先生道:“主公莫要心傷,不破不立,總要有個(gè)過程的,待少主們到了年紀(jì)自然會(huì)懂了。” 譚守義捏捏眉心嘆息道:“但愿如此吧,士元這三個(gè)崽子,除了那沒骨頭的二小子,別的我看還成,也不愧是老夫的骨血!呵~老夫等著他們,沒了便沒了,隨他們亂葬崗安排就是!只……那幾個(gè)老刀……” 南渡先生想了一下便道:“此事不難,咱們老宅那邊已經(jīng)供養(yǎng)了不下二十名宗師,也該讓他們出出力了?!?/br> 可譚守義卻道:“可,九思堂新出了止斗令,再不能如從前一般隨意了,畢竟,那幾個(gè)可有圣心了?!?/br> 南渡先生卻笑著說:“這個(gè)不難,依照新的律令,下民貼約斗便是?!?/br> 譚守義摸著胡子想下點(diǎn)頭:“倒是個(gè)好辦法,只是澤兒訓(xùn)練出來的人,可不容易輸……” “主公安心,非戰(zhàn)場比斗,一人對一人才是規(guī)矩!” “若,比斗依舊輸了呢畢竟江湖技跟戰(zhàn)場技是有區(qū)別的……” “再下帖!再再下帖!” “恩,便這樣吧,畢竟,老刀不折!我譚家軍便不能再立新刀……便是對不住那些人,也只能這般了。” 大雪第二日,清晨雪停,慶豐城滿城歡慶。 這天大早,七茜兒剛從秋先生那邊送糧回來,便又在房頂看到那倆九思堂的傻子。 倆傻子丟給她一張新告示轉(zhuǎn)身就跑。 七茜兒拿著告示讀完便莫名其妙的回到了家。等她從房頂蹦下來,便看到自己家墻頭趴著一個(gè)雪姑。 雪姑拎著兩只野雞早就等在此處,將她回歸便高興的把雞丟在她院子里道:“雞rou給我,雞湯便宜你。” 七茜兒撿起野雞笑著說:“明明雞湯最補(bǔ)?!?/br> 雪姑滿面無奈道:“哎,小女婿最愛啃骨頭!家門不幸,養(yǎng)女不賢,只能退一步跟他一起啃?!?/br> 七茜兒心情好,便大笑起來,套好鞋又從懷里取出告示擲給雪姑看。 雪姑接住告示問她:“是什么?” “哦,官告,說是從此民間再不得隨意械斗,明年春日之后,大梁凡有城者,會(huì)建造民斗臺。從此若有械斗,就要互發(fā)民貼,約日期在斗臺簽生死狀后以論輸贏?!?/br> 是這個(gè)??!雪姑一聽便沒了展開的想法,隨手就把官告丟還給七茜兒道:“我們從前也是給人看病的郎中,從不是江湖人。再者,難不成你就是江湖人士了?” 這幾日,七茜兒總是聽到江湖這個(gè),江湖那個(gè),這些消息都來自屋頂上的那兩個(gè)傻子。 這倆傻子很執(zhí)著,就一直在做一件事,希望七茜兒可以去九思堂登記為隱者。 不可能!難不成能蹦跶幾下就江湖了?七茜兒是死不承認(rèn)的。 回到屋里,七茜兒便手腳利落的燒了一大鍋水,預(yù)備殺雞燙毛,卻不想門外傳來敲門聲,老太太語氣帶著驚喜喊著:“茜兒,茜兒!有貴客上門了?!?/br> 七茜兒忙走出去打開門,卻看到老太太背著喜鵲,正一臉驚喜的看著她。 這老太太自拿了孫子的東西,就每天在家里看著,很少主動(dòng)出門,這是咋了? 老太太一見七茜兒便道:“老陶家大媳婦去我那邊報(bào)信了!你趕緊去巷子口,說是小花兒他家送年禮來了……哎呦,燕京就是講究,年禮送了三大車呢!” 七茜兒恍惚了一下,是了,是了!作為一個(gè)合格的賢婦,現(xiàn)下正是年根,是該給各種關(guān)系預(yù)備年禮,才是掌家之道。 真是,太失禮了。 她趕緊換了衣裳,扶著老太太進(jìn)了屋,囑咐幾句,這才自己到巷子口喊人。 沒多久,常家派來的婆子就進(jìn)了屋,先給老太太磕頭問好,又把年禮的禮單送上。 這婆子姓趙,進(jìn)門便悄悄四處打量,嘴邊略微彎彎有些不屑,可一見老太太卻夸獎(jiǎng),說老太太面相慈善菩薩轉(zhuǎn)世,又說七茜兒國色天香,一身的氣派。 七茜兒這種人見的多了,就笑笑接了禮單,低頭一看,便見上面寫著:活羊十頭,雞鴨各十只,各色菜干一百斤,醬料二十斤,粗糧十石,精米二十斤。 這才是官宦人家的生活,來來去去,互相捧著,親親近近便為世交。 這是按照家里的情況給的實(shí)在年禮,如今這個(gè)年頭,能找到這些不知道有多難呢! 難為老伯爺跟小花兒在外面平叛,走時(shí)依舊鄭重吩咐了。 七茜兒只看了一眼,便把東西放在桌邊,并沒有露出太大的欣喜。老太太倒是眼巴巴的,可是知道自己不識字,只能忍耐了。 七茜兒親自給趙婆子拿竹筒杯子倒了一杯水。 趙婆子趕忙說不敢,又雙手接過便坐在屋子里的小板凳上回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