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茜兒搜羅了一圈兒，最后瞧到東屋炕上好歹給剩了一床桐油抹的竹炕席，她這才露了一點(diǎn)笑模樣。

    這炕席可是稀罕物，是講究人家才有的席子。

    從前往后，這種的想要一床少說得花上二三兩的意思，要提前到城里找篾匠提前倆月定，待竹席做好了還要送到紙扇家，鋪上幾幅縫好的粗布粘好，再往粗布上反復(fù)上桐油，晾曬一夏才成一鋪席子。

    七茜兒走過去蹭了一下厚灰，又翻開席子見下面沒有毛氈墊兒，便惦記起來。

    想著往后孩兒在床上來回滾爬，這炕下生冷好歹她得整點(diǎn)上好的毛氈鋪上……恩，必須頂頂好的，她有錢兒了。

    等到巡查完大炕，她又撿起一塊碎磚對(duì)著炕邊一頓敲打，一直敲到邊緣的地面位置發(fā)出不一樣的空洞聲，七茜兒臉上便徹底露了笑。

    她們這邊的傳統(tǒng)，家里有點(diǎn)值錢的，就都藏在大炕附近。

    七茜兒跟這邊四處搜羅，老太太打院外拖著她的大筐子就進(jìn)了屋，見她傻忙著，就笑茲茲的說：

    “妮這屋子，這地兒不錯(cuò)，明兒你也帶我四處看看，看誰家還有講究的床，咱就搬回來，你甭?lián)陌岵粍?dòng)，我是那邊營(yíng)兒里孟萬全他干奶，你臭頭跟他擺過香案，是正兒八經(jīng)的親戚，咱有的是人手！你就只管幫著奶把握把握，有你哥哥們能住的地兒，咱就多占幾個(gè)院兒，以后也省的給他們蓋了?！?/br>
    多好啊，白給的屋子，這下子娶媳婦聘禮有了，祖業(yè)房有了，還能給丁香補(bǔ)一院兒嫁妝屋子。

    七茜兒接了筐子顛顛，臉上表情便有些古怪。

    老太太看她不對(duì)勁兒，就問：“咋？你不愿意？”

    七茜兒扶她坐下道：“怎么會(huì)！卻不知道哥哥們?nèi)缃裨谀膬喝温?，身上吃的是哪幾品的米糧？我知道了才好幫他們選。”

    老太太哪懂這個(gè)，她想了半天兒才不確定說：“好像是，是校尉的將軍唄。”

    怪心虛的。

    七茜兒眨巴下眼：“校尉啊，校尉也是好幾級(jí)呢，昭武？振武？宣節(jié)？仁勇？不知道是這幾個(gè)字兒的那個(gè)？您仔細(xì)想想，還有，我……咱家那位是哪一等的校尉？”

    這又是男人話，大大的男人話。

    老太太眼睛透亮，稀罕的拉住七茜兒的手笑瞇瞇的說：“好孩子，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啊，這話說的我竟是一句沒懂?！?/br>
    七茜兒心肝都在抖動(dòng)，不習(xí)慣的，她對(duì)老太太的巴結(jié)有些受不住。

    老太太很光棍的攤手：“我哪知道那么多，只聽他們說，是灶屋果子的，對(duì)，就是果子！去歲好像就是個(gè)果子了！我當(dāng)初聽了還納悶?zāi)兀阏f將軍就將軍唄，咋是個(gè)果子將軍呢？果子這就不吉利了，那還不誰都能啃一口是吧？”

    老太太邊說邊摩挲著七茜兒的手，受苦人拉著受苦人，她倒也沒有覺著七茜兒手粗糙。

    七茜兒沒有享受過這個(gè)，便別扭的抽出手，抬頭看窗戶紙完整，她就攀爬過去，撐起窗戶換氣兒。

    邊換邊問老太太：“照您說，那就是個(gè)果敢校尉，那也是從前的稱呼，往后新朝也不知道叫不叫果敢了，恩~若是果敢，那，好歹七品了……可這七品吧，還真上不得京?！?/br>
    老太太面色又驚又喜：“呦，果子是七品啊，就七品呢！”

    “恩，七品，少說也得七品。”

    “那還不大??！”老太太夸張的擺開手：“你這丫頭話大的沒邊兒，從前鎮(zhèn)上的老爺才多大點(diǎn)兒，那威風(fēng)的，出門就是小轎，那老爺腳底都白生生的不沾土腥氣兒呢！我可知道，那就是個(gè)九品，戴恁高帽子，你爺回回見了都嚇得……回回見了都給磕頭！嘖~老霍家男人就這個(gè)球樣兒，沒骨頭的玩意兒，給旁人磕頭還回來跟我顯擺，嘖……我都不惜的說他們?！?/br>
    七茜兒沒法接她這話，只好笑笑說： “人九品也是入品了，拿官家的米糧，您可不敢小看了人家，人一月拿朝廷三貫五百錢兒，除這個(gè)一年人家還吃朝廷一百八十七升四斗糧呢?！?/br>
    老太太聞言都瘋了：“多少？！”

    七茜兒只好又把那話說了遍。

    老太太嘴唇抽了下，這才掰著指頭算了起來：“這你爺說過，先祖那會(huì)子一頭牛賣過三貫，那后來朝廷精窮了牛到貴了，從家里出來那會(huì)子賣到十五貫。

    他八輩兒爺爺?shù)模∵@鎮(zhèn)上老爺祖上是和尚吧？念累世經(jīng)文才給這代攢這么大的福分！一年朝廷就白給他三頭大耕牛！？”

    見七茜兒點(diǎn)頭，她便更嫉妒起來，好不惱怒的說：“你家臭頭從前去鎮(zhèn)子就想吃個(gè)油糍，那一個(gè)才一枚大錢兒，他爹都舍不得給他買，好么！人鎮(zhèn)上的老爺一月吃三千個(gè)，也不怕?lián)嗡浪」植坏眠@朝廷精窮了呢，活該他們敗家！”

    她說完眼珠子一轉(zhuǎn)就越發(fā)好奇起來，跪著爬到七茜兒身邊，將臉俯了好低的問：“那，丫頭，你家臭頭還有他哥哥叔叔都是果子了，咱七品拿多少?。俊?/br>
    七茜兒停了收拾，坐起來回憶：“七品啊，我也是聽他們一說過，從前不能與現(xiàn)在新朝比，不過我想著新皇爺?shù)腔侵赜玫臅r(shí)候，便只能給多了，上面不敢給少了啊?！?/br>
    老太太拉她坐好，眼巴巴的讓她趕緊說：“你就說從前寒酸的時(shí)候，咱不說現(xiàn)在富裕的時(shí)候?！?/br>
    七茜兒坐下認(rèn)真想了想道：“軍中的七品拿的叫軍俸，自古便沒有人文官多。”

    “這缺德的殺才，掉腦袋的沒有扒拉字兒的多？那，你就說你那軍的封兒……”

    “恩，軍俸這一般的有五等，咱就給他們都打個(gè)中等，果子校尉比軍士那些大，咱~就最少算也該月入二十貫上下，糧三石至上，除這個(gè)若跟著的主將手頭寬泛兒，還該有醬菜錢兒，春冬衣裳錢兒，置辦甲胄錢兒，一年到頭遇到寒食，冬至，端午這些節(jié)氣還應(yīng)有特支錢兒，七品中上等，也能拿個(gè)二三十貫特支，除這個(gè)，遇春還該給細(xì)絹，這個(gè)少說得有兩匹，冬日還有柴薪，這個(gè)也能拿八貫左右……”

    七茜兒坐在那邊劃拉賬目，她越說，老太太面孔越白，等到后來老太太也不聽了，就蹭蹭趴下炕，下了地套上鞋兒就往外沖。

    七茜兒愕然，趴窗戶上就問：“奶，你哪兒去？”

    老太太站在院兒里，氣的渾身顫抖，她白著臉，嘴巴顫抖的說：“我，我去跟那個(gè)遭雷劈的拼命去！我不想活了！一天都不想多活了?。]法活了！我冤屈?。?！”

    老太太說著說著就哭了，一邊哭一邊手抖的指著遠(yuǎn)處說：“前頭你家臭頭的，他哥哥們的，還有四牛的說是都捎給她了，我，我就見點(diǎn)糧食還有幾貫錢兒了，甭說醬菜絹兒了，我干柴都沒多見一根呢……”

    第11章

    七茜兒從炕上蹦下來，跑到門口把老太太強(qiáng)拉回屋。老太太掙脫不開，便甩著袖子氣急敗壞的喊：“你拉我干啥？你拉我干啥……”

    七茜兒哭笑不得的問：“您去干嘛？”

    老太太有些生氣，瞪著她喊：“你說呢？我，我把咱家東西要回來啊……”

    要不回來就不得活了。

    到底是個(gè)鄉(xiāng)下老太太，想起那些錢糧她就心肝脾肺碎一地的疼，真委屈哭了，她扯著袖子只抹眼淚，眼淚就是擦不干凈。

    老天爺，這幾年她都不咋哭了。

    七茜兒無奈，只好攔在門口打勸：“奶，我要是您，我都不去問的，也從此不提這事，你啊，心里有數(shù)就成，現(xiàn)下把這事兒鬧出去對(duì)誰也不好？”

    “不是！”老太太指著門外想解釋：“那遭雷劈的，她就不是咱家人?。∷褪莻€(gè)外人，她跟你四叔連個(gè)婚書都沒有啊……我的那些東西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我四叔得意她！那些也不是你的東西！”

    老太太千言萬語，一肚子人間道理剎那就被堵在了嗓子眼里。

    她的腦袋瓜子想不到七茜兒為啥對(duì)她家的事情如此知根知底？

    她立刻能想到的是，丁香出嫁她跟喬氏大鬧一場(chǎng)，四牛打了喬氏一頓，可依舊沒提把家里大小事情，交給她這個(gè)做母親的管著。

    四牛是管著糧草的果子校尉，前頭孫孫們腿腳牽絆，想捎點(diǎn)什么還就得過他的手。

    人家怎么說的，娘，您都這么大歲數(shù)了，喬氏那人也沒啥壞心思，她就是跟你不習(xí)慣呢，往后多處處您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，您老吃了那么些苦，也該享福了，往后您就該吃吃，該喝喝，我餓死都不能少了您的……

    以上這是陳老四的原話，那之后他在前面接了大忠大義大勝捎回來的東西，便依舊拖人給喬氏。

    至于他的老母親，就是該吃吃，該喝喝的關(guān)系了。

    那喬氏多得意啊，得了東西她轉(zhuǎn)天就會(huì)找人多的時(shí)候，把糧袋跟錢交給她，外面人都說是她掌家，哼，到底是誰掌家，她跟喬氏心里都各自清楚。

    不然她不能那么恨喬氏。

    老太太掂袖兒抿抿眼淚，她站的沒意思，便抬屁股半坐上炕，靠著墻倦著腿兒，雙手?jǐn)n在袖子里的想起心事兒來。，

    她生了八個(gè)崽子，除嫁出去沒消息的那倆，剩下的姑娘們一個(gè)沒保住，四個(gè)兒子就剩下這一個(gè)，孫兒們又隔著輩兒，都沒成家。老太太并不想招惹唯一能依靠的兒子，可這個(gè)依靠她心情清楚是跟自己不一條心了，這可咋辦呢？

    萬念俱灰，還不如死了干凈啊。

    耳朵邊，小孫媳打勸的聲音徐徐傳來，聽上去不驚不擾的沒半分灶臺(tái)氣兒。

    “……奶，您找她能說清楚事兒么？從前的，大抵我四叔都沒數(shù)，這些年吃吃喝喝到處走動(dòng)也是要用錢兒的，您說不清楚了，對(duì)吧？我跟您說的這些，可不知道家里會(huì)有這樣的事兒，知道我就不提了！沒錯(cuò)兒！那前朝是這樣定的，可是現(xiàn)下也不是前朝了?！?/br>
    老太太不服氣的抬頭：“不是了？不是了好歹也有一半吧？”她豎起小拇指顫抖：“這么點(diǎn)兒我都沒見到?！?/br>
    七茜兒搖頭：“誰證明有這一半？人可是在外都說給你了是吧？”

    老太太捶著心口點(diǎn)頭。

    “再說了，那軍中上官克扣糧餉也從不少見，好，就當(dāng)她悄悄藏了那些東西，可您現(xiàn)在去要，能要出來么？”

    老太太不吭氣，喬氏那人就是打死她，那也是丁毛不落地的人兒，那摳的不是一星半點(diǎn)兒，她每天制飯就恨不得數(shù)米下鍋了。

    看老太太不吭氣了，七茜兒也不落忍，便只能從大處打勸。

    “奶，這些您先給她攢著，以后全家都在了，您再當(dāng)著全家提這事兒。那……四叔就是個(gè)長(zhǎng)輩，他也是一個(gè)人不是，您說的，喬氏可不算咱家人對(duì)吧？”七茜兒挑眉笑：“您現(xiàn)下就是有冤屈，您也得找個(gè)老爺坐堂聽分辨吧？可大老爺在哪兒？我又低了一輩兒，憑這莊子里的那些嬸子？您這不是上桿子給人送下飯的菜碟兒么？還不夠人家撿樂兒的！”

    “那咋整？”

    “咋整？就當(dāng)沒這回事兒！該吃吃，該喝喝，您可不敢亂知道么？如今新朝剛立，皇爺正好要分封功臣大赦天下呢！當(dāng)緊的功夫兒，咱這邊可都是軍中家眷，若是露了什么不好聽的名聲，那不孝可是大罪，這傳出去旁人笑話咱家不說，那萬一阻了四叔前程，這~母子的情分算是徹底毀了。”

    老太太無所謂的嘀咕：“毀了就毀了！”

    七茜兒又挑眉：“這話說的，他就是再不好，那不還是您生您養(yǎng)的！您就盼他好些吧！這往后啊，咱就祝他加官進(jìn)爵子孫滿堂，咱啊，也不求他孝敬您幫襯我們，這人走出去，外人可是當(dāng)咱一家人看的。您現(xiàn)在出去了，好么！吵開了，打翻了，不過了！嘿！回頭人家還是一個(gè)被窩里捂著，放屁打牙人家是一家人，您說對(duì)吧？”

    老太太不吭氣了，好半天才斜眼瞥了她一眼說：“那，那不指望他，我還指望你孝敬我?。课?，我哪有這……福分?。　?/br>
    七茜兒從炕上蹦下，雙手支著頂棚往上懟懟，看實(shí)在靠不上，這才松手回頭，看著眼巴巴的老太太道：“您~甭指望我！我新來的rou都沒得二兩的家雀兒我能干啥？您說的，我是來您家躺福窩兒的，這您可不能瞎說，那不是騙人呢么？

    您是誰？是有三果子孫兒的老太太，少誰還能少了您的？他們?nèi)舾疫@樣，就讓他們?cè)囋?，吐沫星子都淹死他們?！?/br>
    聽她這樣說，老太太臉上總算露出笑來。

    便是笑，卻也是強(qiáng)笑了。

    老太太苦笑嘆息：“哼，我也是沒行好了，哎！從前那行乞的打咱門口過，我就舍不得給人添把吃喝，你看，就報(bào)應(yīng)到這里了……”

    老太太嘀嘀咕咕的嘴巴里要死要活，七茜兒拽過筐子把里面的鋪蓋拽出來，她忙自己的，并不接老太太這些沒鹽味兒的淡話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說妮兒，我咋就這么生氣呢，她都吐到我臉上了，我還忍她？我還不如找根繩兒吊死在門前一了百了呢……”

    七茜兒疊好鋪蓋翻翻白眼兒，語氣里帶著一絲狠叨叨的語調(diào)說：“成啊，您去就得了，我指定不拉著您！多好啊，您沒了大家也就哭幾聲，說不得心里還樂呢！

    個(gè)傻老太太恁想不開，省大家侍奉你給你養(yǎng)老了！

    新朝了，一家官身果子，半口沒咬你利落的給人家蹬腿兒挪窩兒了，真是命薄享不起福！嘿，到了那會(huì)兒該熱鬧了，我四叔媳婦逼死老娘大不孝，果子他是也做不得了，喬氏也不能留了，這下好了，雞飛蛋打人家能依你才怪？明兒墳頭都不惜的給你燒紙您信不？”

    七茜兒對(duì)老太太瞪眼，就嚇的老太太脖兒向后仰，這就是個(gè)不吃嘴上面上虧的，她嘴巴還不落地呢：“那就便宜了她？”

    怎么可能，她霍七茜回來，誰都能好過，這喬氏她想都別想。

    “便宜？您看看我?！逼哕鐑褐钢缸约旱哪槪骸拔铱墒悄蟠蟠蟮氖炲X，五十斤糧食聘回來的識(shí)字識(shí)數(shù)的媳婦兒，明兒您借個(gè)筆墨，前前后后我給您寫明白了，您就托人給前面您那孫孫，還有我家臭頭帶個(gè)信兒，一個(gè)子兒~都別往回捎！”

    老太太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點(diǎn)頭，磕磕巴巴的說：“好，好，就這？”

    看老太太害怕，七茜兒莫名想笑，想不明白啊，這樣的老太太，自己為什么以前那么怕她呢？

    也不是那么可惡啊，還，怪可憐的。

    七茜兒上下打量這沒出息的老太太，她吸吸氣：“對(duì)，就這?。“パ?！您看著也是明白人，怎么就想不通呢？大的您靠不上了！那就給小的費(fèi)費(fèi)心，您多暖暖人家。瞧那好宅子您就給占著，四處多走走看那能收攏的家伙事，還有好家當(dāng)您就給整回來置辦著起來，反正如今都是無主的東西。

    您都七老八十了，還做這么些事情，他們要是不念您的好，那也算不得人了，回頭死了閻王老爺那邊，他們都交代不過去吧？”

    本來郁悶的老太太眼睛越來越亮，等到七茜兒說完，她就撫掌歡喜到：“對(duì)對(duì)！我就這么著，我從此就這么著！就讓他們?nèi)伊骼巳?，一根毛我都不給他們占我，等著吧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