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筆趣閣 - 歷史小說 - 十貫?zāi)镒釉诰€閱讀 - 第3節(jié)

第3節(jié)

    七茜兒彎腰撿起書翻動(dòng)兩下,沒眼看,又合起來兩次……

    如今她是識字兒的,就看到那書的第一頁寫到:

    開氣練膜為先,御氣連xue為主,行氣于子午,上合于腎,引入丹田,一念代萬……

    恩……字兒呢,如今倒是認(rèn)識了,可這又是個(gè)什么玩意兒?

    七茜兒實(shí)在看不懂,便只將那兩本書隨手塞入懷中,奔著那供桌下面的糧袋便去了。

    這世上,一琢一磨皆有因果,可憐這兩本曾在前朝攪動(dòng)十方風(fēng)雨,多少人爭來爭去的東西,如今竟落入后宅一婦人之手,更氣人的是,在七茜兒看來,這兩本玩意兒,屬實(shí)不如兩斤粗面餅子重要了……

    慶豐圍城半月,老天爺下了天罰,前夜天旋地轉(zhuǎn)大地震動(dòng),將好好的慶豐城砸的到處都是深坑。

    彼時(shí),城外十五里霍家莊一處荒院的地窖內(nèi),霍老爺家剩下的老老少少十幾口子人就強(qiáng)活著等著……

    也都不知道在等什么,就是等。

    前兒晚上家里的太太將三個(gè)庶女都放了出去尋糧,一直到了這刻,那三個(gè)丫頭竟一個(gè)都沒有回來,其實(shí)大家伙心里明白,指定是不能回來了……這會(huì)子外面天不給路,地不給路,人早就沒了活路了。

    地窖內(nèi)安靜非常,沒人哭也沒人鬧,就只有半瘋的大少奶奶露著干癟的兩個(gè)奶袋子,懷里抱著已經(jīng)死了三四天,已然發(fā)臭的孩兒,她時(shí)不時(shí)的她哼著歌兒囑咐:“娘的兒啊,你吃啊,吃幾口,長的壯壯的,明兒長大了好好跟你爹讀書,咱考狀元……”

    前幾日這家的掌家太太聽到這樣的瘋言瘋語,還有力氣打上幾巴掌,可是到了這一刻,腹內(nèi)無食兒,她也早沒了力氣去發(fā)什么威風(fēng)了。

    她就覺著孫子死了,她也離死不遠(yuǎn)了。

    王氏已經(jīng)餓的半瘋,心里不止一次的想,一會(huì)兒要不要爬起來掐死大兒媳婦,反正已經(jīng)沒了用處,不然……不然就吃了她吧。

    可她沒勇氣,就在腦袋里不斷的想著惡念。

    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身邊爬過一人在她耳邊輕輕的喚了一聲娘。王氏知道,這是自己的大兒子霍云章。

    霍云章爬到自己母親耳邊,鼓足了膽量,這才低聲道:“娘……端娘她……她瘋了~!”

    兒子這話剛說了頭一點(diǎn)兒,母子便心意相通,王氏心內(nèi)惡念得到了支持,她就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剛想說點(diǎn)什么,那格擋在地窖上面的破木板子便被人掀開了……

    不明的天色泄在地窖內(nèi),將眾人的面孔照的明明白白。

    已經(jīng)跑丟一天一夜的七丫頭探著半個(gè)身子,一臉是淚的喊:“太太!太太!趕緊出來吧~慶慶~豐城破了,城外有人正在施粥呢?!?/br>
    第3章

    永安元年的慶豐城外是一片破敗。

    碩大的一顆滿是凹眼的巨石落在城南門上,將過去的城門砸的看不到影兒,就露個(gè)豁牙破碗般的坑兒,露著天老爺?shù)耐Α?/br>
    凡見者,無有不懼,無有不拜的。

    臨時(shí)從城里城外找來的和尚道士,送邪祟的神婆神漢,算命的瞎子被新朝的官老爺強(qiáng)壓了來,又各自擺開案臺(tái),按照自己的法子,正圍著深坑念誦。

    而剩下那三門,更是人潮涌動(dòng),人也不知道涌到哪兒去,又在那個(gè)門兒能尋到活路。

    殘存的城門上,血淋淋的一圈兒腦袋被掛著,血未干,第二圈腦袋又被提了來掛起。

    被天罰的前朝官吏,便不必考慮什么仁心善念,而今只要見到,便是一刀咔嚓了事,再懸掛城門之上以祭蒼天。

    那城中被圍了倆月的饑民涌出,城外周遭又陸陸續(xù)續(xù)來了不少藏身于暗處的饑民。

    穿著破敗布甲的老兵懶懶散散的巡著,遇到?jīng)]規(guī)矩的,便舉著人血人rou打磨銀亮的槍尖一捅,俱都乖順了。

    因上天降罪,新皇敬順天命登基為帝,為討好上天,新皇慈悲便命人在慶豐城外三門鋪開賑濟(jì),開棚施粥子。

    這是有活路了,這出的進(jìn)的便都向這兒擠吧過來,安安分分等一口照出人影的活命糧。

    半葫蘆瓢寡淡粥水就起綠毛兒的兩個(gè)供果兒入腹,王氏身上總算是有了些力氣,她僵硬麻木的開始打量四周,看著曾經(jīng)熱熱鬧鬧,母慈子孝一大家子人口瘋的瘋,丟的丟,就剩這么一點(diǎn)兒了。

    這要怎么辦?。勘瘡闹衼硭y過的要死,卻不敢耗費(fèi)力氣哭,明兒那頓還不知道在哪兒呢。

    萬念俱灰,就只能把自己全部舍給老天爺兒,隨它了。

    王氏靠著半截兒老樹樁子,開始嘀嘀咕咕的罵自己當(dāng)家的霍老爺,那個(gè)在圍城之前帶著愛妾幼子,帶著霍家莊僅有的活命糧跑到城里的霍老爺他千刀萬剮。

    正罵的過癮,王氏便看到她的長子一瘸一拐的端著半葫蘆瓢清粥過來。

    霍云章跪在母親面前,一邊遞葫蘆瓢一邊滿眼是淚的勸:“娘,您可別罵了,省省勁兒吧,爹又聽不到?!?/br>
    王氏低頭喝了幾口,恓惶的肚子總算穩(wěn)妥。她有些不舍的讓開葫蘆瓢,將瓢兒推推對霍云章道:“兒啊,你也喝點(diǎn)?!?/br>
    霍云章苦笑著推拒:“我喝過了娘,您再進(jìn)點(diǎn)兒?”

    王氏不想喝,便左右看看,一眼便看到坐在就近處渾身都是泥巴,鞋都跑飛一只的七丫頭。

    七茜兒感覺到有人看她,她便仰臉對嫡母傻笑,恩~這都多少年沒見了,上輩子若不是太太,她也遇不到那臭頭,更生不下她全天下最好的安兒……

    如今又要麻煩太太了,沒有她,自己是回不到老陳家的。

    回不得老陳家,就見不到那個(gè)臭頭,見不到臭頭,就生不下他的好安兒。

    她總不能尋上門隨隨便便的對人家說,啊~那啥啊,我是你家孫媳婦兒,以后還能給你家生個(gè)世上最好的孫兒?

    雖然人家老陳家后來發(fā)家了,未必看的上她的安兒,可旁人不稀罕她卻是稀罕的。

    她這當(dāng)娘的心腸前世斷了四十多年,就沒有一日不思念不斷腸的,而今,總算是要大好了。

    想到這里,七茜兒提起丟在樹樁邊兒上的破被,裹在身上憨笑起來。

    她怨恨面前這婦人,卻能忍得了,依舊憨笑著,用母狼護(hù)狼崽子的力氣在地上使勁扒拉著腐土,憨笑著。

    王氏瞥了一眼七茜兒,心里依舊嫌棄,看人家五蓉六寧,放出去就奔了生路再不回來了,也就這個(gè)丫頭,懷里踹著幾個(gè)破果子,自己不敢吃還傻兮兮奔家里來了。

    也真是傻的沒邊兒了。

    王氏得意于自己的手段,又開始覺著這世上就沒有她掌控不了的東西了。

    總而言之這婦人是絕不會(huì)想,那兩個(gè)丟了的可憐丫頭是奔了什么路的,她就認(rèn)為自己是好心放了人家生路。

    王氏嫌棄的收回眼對自己大兒子道:“兒啊,給~給你七妹喝吧,她~也算是有良心了,比你爹那個(gè)老東西強(qiáng)多了!”

    霍云章聞言點(diǎn)頭,臉上就帶了一些軟和的將葫蘆瓢遞給七茜兒。從前他對自己的庶出弟弟meimei可是從來沒有好臉色的。

    七茜兒傻乎乎的接過葫蘆瓢,心想著,這好歹比當(dāng)初那只小田鼠強(qiáng),她肚里不餓卻只能低頭強(qiáng)喝,一邊喝,耳朵邊還支著耳朵聽著那母子的對話。

    太太說:“也不知你二弟去城里找到?jīng)]有,那老牲口~他,他死了才好呢?!?/br>
    大少爺沒吭氣,好半天才期期艾艾的說:“娘~我爹,我爹他肯定沒想到出不來,那不是大伯……大伯喊他么,爹,爹也,爹也不敢不去是吧?”說到這里,霍云章又壓低聲音說:“娘,千萬別提大伯了,而今~都是新朝了。”

    太太不罵了,最后只輕輕的哀嘆了一聲道:“誰也想不到的事兒啊,怎么就那么快呢?”

    霍云章微微嘆息的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
    誰也想不到啊,別人不知道,他家祖祖輩輩在皇莊上給皇家看護(hù)莊園,他們是見過上上之人威壓的,也曾年年歲末,精心看護(hù)著莊子上的出息,小心翼翼的護(hù)著百十輛大車,往京門里的天下第一家送。

    那樣的地方,那樣的人家,那樣的朝代,那樣山呼海嘯被恭順幾百年的江山,說沒就沒了?咋就不敢相信呢?

    這是做夢呢吧?

    秋風(fēng)吹著,天光熬著熬著就熬倒了黑。

    七茜兒圍著破錦被瞇眼想著心事,她想從前,想現(xiàn)在,又想著以后她到底要怎么過……

    也不知道老天爺為啥把眼睛開在她這兒,許是?可憐她到老孤寡,無兒無女的可憐樣兒?

    她前輩子懦弱,打生出來記事起,就在莊子里幫襯做粗活,她隨著后院的碎嘴婆娘紡線縫補(bǔ),遇到農(nóng)忙家里無人可用,還要跟著jiejie們劈柴燒水做男人活。

    那時(shí)候她跟jiejie們就覺著,這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太太。

    太太讓她們活,她們就能活,太太說打死她們,那就真的會(huì)打死她們。

    她六歲就見過殺人了,雖然一直沒敢睜眼睛看,可殺人的聲音卻是聽到了的。

    家里的小娘招惹了太太,太太就把庶出的都找到后院,對小娘親生的四jiejie說,我今兒要打死她了,你恨不恨我?。?/br>
    四jiejie嚇的搖頭說不敢,可太太也不相信。她命人一棍一棍的敲死了小娘,翻身就把四姐關(guān)起來生餓死了。

    七茜兒從前覺著,人世間最大的天就是太太,卻并不會(huì)問人為什么可以這么壞?為什么可以那么惡?

    太太是個(gè)手狠的,老爺睡小娘,只要生了子女,太太是一個(gè)不留,不是發(fā)賣就是想法子弄死,她們都長到十幾歲了,聽到一句太太找你呢!當(dāng)下會(huì)被嚇的尿褲子。

    雖然她也是這家的女兒,可是過的日子有時(shí)候連奴仆家的孩子還不如,她連她爹霍老爺叫個(gè)啥都不清楚。

    倒是家里的婆子提過,她家其實(shí)是有靠山的人家,家里大老爺是皇帝老爺家的什么錄事的,所以她全家都是給皇帝老爺管皇莊子的。

    七茜兒會(huì)防線織布,繡花編席,做衣納鞋,劈柴烹飪……她打記事起就跟著莊戶上的罪奴還有佃戶一起做活,從未有一日休閑。

    在那會(huì)子的她看來,活人就是這樣兒吧,反正除了太太那一群,她們這樣的人,就該是這么活著的,等到有一日干不動(dòng)了,也就要死了。

    也不知道怎么,七茜兒又想起那姓廖的老太監(jiān)了,要是從前,像是霍老爺這樣的人,他是眼角都不惜的撇一下的吧。

    肯定是的,宮里的大總管呢,那樣的人……

    想著,想著,這夜就更深了,七茜兒耳朵邊影影綽綽滿是抽泣聲,城門口的大坑邊兒被清理出來,圍了一圈兒兵士,有那不會(huì)念經(jīng)被認(rèn)出來的神婆子被提出來,又被一刀去了腦袋丟入深坑……

    官老爺那邊一片喝彩,和尚念經(jīng)的聲音就從南門傳到東門。

    后半夜……

    拉著尸首的車兒碾的轱轆吱呀,吱呀的打耳邊過……七茜兒就迷迷糊糊的圍著破被半睡著,她想,我就等著,等到明兒太太賣了我,我就能找到那臭頭了……

    一直睡到耳朵邊悉悉索索,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又響起說話聲,還有努力壓低的哭聲?

    她便又醒了,卻也不想睜眼,就合著眼兒認(rèn)真聽,二少爺壓抑著聲哭低喊:“爹~爹跟大伯的腦袋就在城門,城門口掛著呢~娘??!娘啊~趕緊跑吧……天塌了??!”

    哦,霍員外這是又死一次了。

    太太沒吭氣,就一下一下用手捶著地面,也不知道她用什么東西塞了嘴巴,還發(fā)著當(dāng)初被打死那小娘一般,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嗚咽聲。

    后來大少爺說:“娘……一會(huì)回家翻翻,該舍咱就舍了,咱跑吧……不然明兒那邊想起來,咱是一個(gè)都不能活!娘啊~跑吧~命重要啊!”

    哦!原來是這樣啊,就是這樣發(fā)生的啊。

    七茜兒算是全明白了。

    她上輩子好歹也是六品官家的老太太,雖不得臭頭喜歡,一輩子在泉前街老宅里熬著,可后來的她好歹是識了字兒有了見識的。

    她明白了,現(xiàn)在家里的情況就是,前朝倒了,她家大伯算是最后一批跟著前朝抵抗的余孽。太太他們害怕受了牽連,就只能賣了他們這些庶出的跑了。

    七茜兒心里討了便宜般的高興起來,那他們可真是白跑了。新朝建了之后雖亂過幾年,朝廷上也追過余孽,可追來追去,也沒聽誰說追一家給皇帝老爺管皇莊子的莊頭家的。

    現(xiàn)在想,殺她大伯還有她爹霍老爺,其實(shí)就如那個(gè)神婆兒,那就是個(gè)順手的事兒……

    說來說起,就是該你倒霉了,你就倒霉了。

    沒地兒說理去,這會(huì)兒也沒什么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