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衿獨自坐在門跟前，端著一杯龍井。

    她并不喝，清冽似碧的茶水中不斷生出輕煙，暖爐似的將她手煨的溫?zé)帷?/br>
    她分明是看不見的，可目光渺渺，似乎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算算時辰已經(jīng)入夜了吧。

    門庭上懸著兩個朱紅的燈籠，暖黃的光澤落在慕衿臉上，顯得她格外柔和。

    她如今倒像過回了從前在長夙深閨的日子，一個人清清靜靜的。

    就連朝歌都被她打發(fā)了下去休息，倒不是因她一個人時不害怕了。只是以往刀架在脖子上都能忍，如今一個人，又何必自己慣著自己。

    縱然有時心里有些怕，也不過忍一忍，就過去了。

    慕衿一時起興，便端著龍井起身，出去走了走。

    如今倍感慶幸的是當(dāng)初跟他認(rèn)真學(xué)了聽聲辨氣，一人起居行動倒不成什么問題。

    她嗅見了梅花的冷香，便循著這清遠(yuǎn)的香氣走過去。

    路上原本鋪設(shè)著鵝卵石，只是后來她走的偏了，雪地又滑，竟一不小心摔倒了。

    這回摔的有些重，疼的厲害。

    茶水潑到了慕衿手上，白皙好看的手此時亦被燙的紅腫起來。地上冰冰涼的，可她一時疼的緩不過來，只能在地上多坐了一會。

    慕衿原本打算掙扎著起身，卻還有些無力。忽然，一個人將自己從雪地里扶起來。

    她端著茶杯，笑道:“謝謝?！?/br>
    茶杯里只剩下小半杯茶了。手燙成那個樣子，還能笑的出來么。

    只聽他道：“少夫人，雪天路滑。不若我送您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慕衿點點頭。

    夜這么深還在此處，想來他應(yīng)當(dāng)是這附近某處守門的侍衛(wèi)吧。聲音很低沉，有些微啞，聽上去倒還年輕。心地也好。

    一路上走的極慢。他似乎很沉默寡言，兩人之間便靜默了很久。

    還是慕衿先同他說了話：“你如何認(rèn)得我的，是在這附近守門么？”

    他平調(diào)‘啊’了一聲，答道:“不是。我是少閣主身邊的一個近衛(wèi)，從前有緣見過您一回?！?/br>
    慕衿猶自笑道：“難怪呢。不過你聲音聽上去有些耳生，是最近新來的么？”

    他輕聲答道:“嗯。少閣主新選過來的。”

    慕衿輕輕‘哦’了一聲，續(xù)后微笑贊嘆道:“真是年輕有為。對了，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    “江風(fēng)。江上清風(fēng)的江風(fēng)。”他答。

    江上清風(fēng)。倒也是個閑適雅意的名字。

    不知不覺已至棲鳳臺門前，不承想剛晴的天氣又下起雪來。

    慕衿含了歉意道：“真是抱歉。讓你送我回來反倒耽誤了你回去。我素日又是不大收撿的，傘也不知道放了哪里去?！?/br>
    江風(fēng)微微愣了愣：“無妨。習(xí)武之人淋一場雪不礙什么事。”

    慕衿想了一想：“外邊天寒地凍的，習(xí)武之人大多體寒，才是最怕涼的。不若你在這里小坐片刻，等雪小些了再回去吧?！?/br>
    容珩以往就總是喜歡喝冷酒，實則他那體質(zhì)才恰恰最不適喝冷的。

    江風(fēng)微微點頭道：“謝少夫人。”

    慕衿眉間蘊開笑意：“不必如此客套的。我去給你斟杯茶來。”

    眼看著慕衿去斟茶，江風(fēng)本打算去幫她。沒想到她竟真的獨自完成了所有流程。

    龍井的清香從瓷玉的杯盞中緩緩氳開，她遞給他：“這里只有這種茶了，你嘗嘗喜不喜歡?！?/br>
    他飲下，道：“少夫人茶藝很好。您也很喜歡喝茶么？”

    慕衿笑了一笑，沒有說話。

    未幾，她問道：“你經(jīng)常能見到少閣主么？”

    他說：“嗯?！?/br>
    慕衿的手捂在茶盞上，緩緩笑道:“我好些日子沒見過他了，他還好吧？”

    江風(fēng)徐徐道：“一切都好?！?/br>
    慕衿輕輕點頭又追問道：“那你見過岑公子么？他好不好？”

    江風(fēng)認(rèn)真答道:“見過幾回，也都很好?！?/br>
    慕衿這才安心的笑了：“那就好。”

    語畢不久，她又微窘著低聲詢問道：“我前段日子給岑公子求了一個護(hù)身符，還沒來得及給他戴上。你能不能替我捎給甄夫人?！?/br>
    此事本來讓朝歌去辦倒也不難，可甄墨那邊的人一向不待見棲鳳臺的人。交給那些人，慕衿怕這護(hù)身符不能轉(zhuǎn)交到岑兒那里。

    他應(yīng)的倒也爽快：“好?！?/br>
    慕衿清淺笑著：“謝謝。不過護(hù)身符我讓人收進(jìn)去了，只能煩請你明日過來取一趟了?！?/br>
    “嗯。”過了片刻他才問道：“您既然是岑公子的生母，為什么不親自去看看呢？”

    慕衿攏了攏耳邊碎發(fā)，輕輕道：“因為我沒辦法親眼看著我的孩子認(rèn)別人做母親。”

    江風(fēng)自知失言，歉意道：“抱歉?！?/br>
    慕衿斂了目光中的哀沉，抬眼給他了一個明晃晃的笑意：“不打緊。”

    次日夜里，江風(fēng)果然如約而至。慕衿將護(hù)身符放在一個精致的錦盒里小心翼翼的交與他。

    江風(fēng)雖然不善談，但是心地善良。然則跟在容珩身邊，眼界自然也更闊遠(yuǎn)。

    他們續(xù)后又絮絮聊了一會，對于活在寂寂空庭的慕衿而言，也算是解悶。

    這護(hù)身符輾轉(zhuǎn)后確是戴在了岑兒身上，卻沒能護(hù)住岑兒的平安。

    岑兒落水后沒多久，縱橫內(nèi)閣上下已亂作一團(tuán)。

    眾人都知道岑公子是縱橫將來的繼承人，再不敢有半分松懈。生怕岑公子有個三長兩短，主子遷怒于自己。

    慕衿急急的從棲鳳臺趕到韶書的住處，一路心急如焚，只盼著岑兒能安然無恙。

    她趕到韶書住處門前時，不可避免的遇見了容珩。

    慕衿想要甩開他阻攔自己的手:“讓我進(jìn)去?！?/br>
    他聲音清冷:“韶書在為岑兒診治?！?/br>
    “你們說過會好好對我的孩子，那現(xiàn)在呢？你們就是這樣對待岑兒的？”她凄厲的詰問。

    饒是冷靜如容珩，身子也微微一震。

    許久，他才道：“岑兒這次玩性重才落了水。是我疏忽了，與韶書無關(guān)?！?/br>
    他歸咎于自己，是為了護(hù)著韶書么？此事個中緣由，慕衿沒有心思深究。

    她現(xiàn)在想見的只有孩子。

    慕衿擦了眼淚道:“你讓我進(jìn)去陪陪他?！?/br>
    他斷然拒絕：“不行?！?/br>
    岑兒是縱橫未來的繼承人。如今認(rèn)了韶書作母親，生母自然是見的愈少愈好，免得將來存了不必要的麻煩。

    她跪在地上，拉著他的衣角哀求道:“我就陪他一小會就走，就一小會?！?/br>
    他答案如舊:“不行?！?/br>
    慕衿知道容珩他一直是涼薄的。行走在這個江湖上，本就如此，要么心狠要么一敗涂地?？伤辽僭?jīng)對自己是溫柔的。

    如今卻待她心狠的讓她都快不認(rèn)識眼前的這個人了。

    她淚眼訴求:“這是我的孩子?！?/br>
    容珩蹲下身子，附在她耳邊輕輕道：“還要多久才能記??？岑兒，現(xiàn)在是韶書的孩子?！?/br>
    慕衿被他淡薄冷漠的語氣驚了一驚。

    她拭去眼淚，抱著他，哽咽著低低求道:“我求你了?！?/br>
    容珩緘默不語。

    她接著哽咽著說：“從前都是我不好，我不該不懂事，不該認(rèn)不清自己的身份。我知道錯了，你讓我陪他一會好不好？”

    她這樣驕傲的性子，什么時候如此低聲下氣的求過旁人啊。哪怕是他們之間有了過節(jié)的時候，她都沒有這樣求過他?？舍瘍菏撬墓莚ou，她只是想陪他一小會。

    此刻，她所擁有的最后自尊都已經(jīng)被碾落成泥。

    容珩沉默著將她拉起來，說：“我們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慕衿倔強(qiáng)著怎么也不肯離開，求他讓她見見他們的孩子。

    容珩只是說：“走。我們回去吧?！?/br>
    慕衿哭著搖頭。恰逢一個侍女從房內(nèi)走了出來：“少閣主，岑公子的燒已經(jīng)退了。”

    門被推開的一瞬間，慕衿站起身子就想進(jìn)去，卻還是被容珩強(qiáng)行拉走。

    慕衿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想要進(jìn)去，他怎么說她都不肯走。

    容珩強(qiáng)行將她抱了起來，帶她回棲鳳臺。在路上，她哭著抓住他的手腕就狠狠的咬下去，咬的很深很重。血已經(jīng)涔涔的溢了出來，她依舊沒有停下。

    容珩的手就一動不動，任由她咬。

    她咬完了手腕，又去咬他的手。每一處都不遺余力，咬的極其深重。

    咬到最后，他的手腕傷痕累累。她的眼淚融著他的鮮血，順著他的手腕流下，染的他衣袖上血跡斑斑。

    盡管如此，他的手自始至終都一動不動，帶她離開的心也毫未動搖。

    等到他將她抱回來的時候，她眼睛已經(jīng)哭的通紅。

    他說：“子衿。”

    “我討厭你。”

    容珩沒有再說下去了。